第六百二十一章 江湖之遠(1 / 1)

伐清1719 晴空一度 2144 字 27天前

在如今的大楚官員當中,三十出頭的劉統勳一直被認為是將來的首輔之才,受到皇帝乃至內閣大臣們的一致看好,原因也很簡單,這個人的履曆實在是太過於豐富了,無論是在中樞還是在地方,都乾出了一些值得稱道的成績。

因此,當劉統勳站出來的時候,自然也受到了眾人的矚目,特彆是他目前身處產業資源司司長的要職,原本應該是正四品官員才能出任,可是因為劉統勳年資不夠,這才使得他暫時以從四品官身執掌產業資源司,而這個身份自然是要為蒸汽機張目的。

寧渝望了一眼劉統勳,緩緩開口道:“不妨說說看。”

劉統勳行了一禮,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沉聲道:“薛三之案如何判定自有有司處置,隻是臣對薛大人所言不敢苟同,人之罪過何以怪罪到器物之上?實在是大謬!”

眾人瞬間嘩然,薛海雲作為左都禦史,可是堂堂正正的從一品大員,在朝堂之上就連首輔崔萬采都不能不給麵子,如今卻有小小的從四品司長敢直言其大謬,實在是讓人感覺到多多少少有些好笑.......你憑什麼?

薛海雲為人耿直方正,當年就算是寧忠源做錯事情,他都會直言勸諫,著實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他也對下屬極為優厚,並不以下屬直言為過,因此他麵對這位敢於觸胡須的年輕人,並不會有責怪之意,隻是一本正經地望著劉統勳,等待著他後續的諫言。

劉統勳拱了拱手,低聲道:“屬下過去曾在地方任職,曾常常看到有百姓衣不蔽體,一家人甚至隻能輪流穿一件麻衣出門,是他們不知廉恥嗎?並非如此,實在是因為衣物對他們而言,太過於奢侈,縱使是一件麻衣,對他們來說也難以負擔。”

寧渝聽到這裡,心裡卻是起了些許微瀾,倒不是劉統勳說得十分離奇,而是因為這種場景實在太多,天下之大,沒有衣物蔽體的百姓也太多太多.......即便是到了後世近代,這種景象也屢見不鮮。

劉統勳說到這裡的時候,聲音微微有些激動,他輕聲道:“臣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便親自尋訪,發現織造衣物之艱難實在難以言表,正所謂一衣一履,俱是民脂民膏。”

薛海雲接過話頭,沉聲道:“正因為百姓生存艱難,更不可因為謀求工商之利,而去毀壞百姓田地。”

“薛大人所言,乃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劉統勳依然搖了搖頭,“衣物之所以昂貴,很大程度上並非因為原料,而是因為編織過程耗時耗力,人工成本過高所故。然而自從有了蒸汽機以來,有了機器幫助,織布一事效率提升何止百倍,而機織布價格也低廉無比,縱使是尋常小民,也能穿得起機織布做成的衣物.......”

說到這裡,劉統勳抬起頭直視皇帝寧渝,神情依然十分淡定,隻是目光中透著些許激動。

“臣以為,蒸汽機無過有功,不僅不能罷之,反倒要加快推廣,方是富國富民之道!”

“豈有此理!”

“小兒如何敢妄言國家大政?”

“蒸汽機為器物,器物何有過錯?”

“劉司長所言甚是,人過豈能推諉?”

很快,國務廳裡便出現了斷斷續續的爭吵,大臣們互相站在兩邊,其中像那些新派大臣們大多都支持蒸汽機,而那些老派大臣們則依然抱著頑固的想法,雙方爭執不休,火藥味也是越來濃厚。

寧渝微笑著望著麵前的一切,他並不為大臣們的爭吵而惱怒,畢竟之所以選擇在國務廳辦公,目的就是為了讓大臣們能夠暢所欲言。

更何況,直到目前為止事情比他想象的要更加順利,那就是雖然還有很多反對工業化的傳統臣子,可是也湧現出了大批支持工業化新政的大臣們,這可是在五年前所看不到的景象——這充分說明了一點,至少目前朝堂裡不是一片死水,新派臣子們正處於不斷崛起中。

“好了——”

寧渝緩緩伸出手,製止眾人繼續爭論,輕聲道:“朕以為劉統勳有句話說得好,這件事本是人罪,就不應該怪罪到器物上——蒸汽機是工具,還是能幫助工業生產的好工具,大楚不僅不能禁絕,還要大力發展它才是!”

“可是陛下,若是人罪,何人當以何罪?”薛海雲寸步不讓。

“薛三與王秀一案,就按照薛卿所言處置,至於此案中的沈家織布廠,亦當出錢消弭禍患。”

寧渝沉聲道:“朕以為工商業也需要拿出誠意來,不僅僅隻是這一起案子,還需要從中汲取教訓,大楚要工業化,要發展工商業,但是絕不能以環境和百姓的健康為代價,這一點還需要有司進行研究一個可行的方案出來。”

“是,陛下。”

劉統勳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興奮,他早早就為一天準備了許久,因此這一切的發生,其實已經在他的心裡重演過無數回。

至於眾人此時看向他的目光中,則透著些許的驚訝,或許從今天開始,這個年輕人向著入閣之路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還有一些人則看向了薛海雲,目光中多多少少透著關切之意,這一回可是真正跌了一個大跟頭咯!

........

等到散朝之後,薛海雲麵色如常地離開了國務廳,他並沒有受到多大的打擊,這一次薛三之案的結果也算是在他的預料之內,而新派大臣的出麵也並不難猜,隻是他有些沒有料到,這次站出來的人居然是劉統勳。

在大楚立鼎之前,當時的複漢軍大都督府舉行過一次科舉,而這一次科舉當中的前五甲俱是人傑,狀元彭啟豐作為新聞出版司司長,像目前的《清流報》等一係列報刊便是他的手臂,榜眼吳敬梓則身居中樞左右逢源,受到不少大臣的讚許,剩餘的汪由敦、陳大受也都在部閣和地方鍛煉,而劉統勳則堪稱其中異類,在功績上已經領先了其他人一大截。

然而,這五個人原本都是士林中堅人物,特彆是劉統勳還受到士林的多方讚揚,然而到了如今,除了一個態度不甚明朗的吳敬梓,其餘四人卻都成為了改革派大臣,就連過去常常將聖人之言掛在嘴邊的彭啟豐,眼下也成為了改革派的口舌,在過去幾年裡一直在鼓吹工業化帶來的優勢。

這些士林少壯集體轉投改革派,使得薛海雲心中多多少少也有些焦慮,他倒不是覺得非要將這些年輕人打壓下去——實際上他從骨子裡還是很欣賞這些人的,

等到回到自家府邸之後,薛海雲卻得到下人的回稟,聲稱有一名男子來訪,自稱是薛海雲故人,下人不敢怠慢分毫,便將來客安置在花廳裡等候。

薛海雲心中有些好奇,便在下人的服侍下用熱水洗了手臉,然後換了一身便服,前往花廳之中,卻見到了一名中年文士正坐在花廳裡麵,眼中頓時流露出一絲驚喜之色,連忙走上前去。

“文山兄,你什麼時候回南京的?”

那名中年文士聽到聲音後,連忙站起身子,神情謙卑地低聲道:“大人,學生今天剛剛到的南京,便立刻前來大人府上了。”

原來此人姓羅名潛,字文山,原本也是一個落地的秀才,但是卻有一身文名,曾跟薛海雲有過數麵之交,後來大楚光複天下,此人便跟著薛海雲做了半個智囊,有時候還會到處去打聽一些消息。

望著薛海雲神情中剛剛斂去的一絲失落,羅潛心裡卻是有些明悟,他輕聲道:“大人,那薛三的案子是出了變故?”

“未曾出甚變故,陛下已經恩準了老夫所奏決定,隻是在蒸汽機一事上,終究未能改變陛下心思。”

薛海雲也沒有絲毫的掩蓋,他很快就將朝堂上發生的一切告知了羅潛,然後才輕歎道:“文山啊,老夫絕非那等愚人,當下我大楚歲入節節升高,其中多少也有蒸汽機之功,可是老夫之所以一意孤行,不惜觸怒陛下,實在是情有可原啊。”

羅潛輕輕點頭,低聲道:“大人心裡莫非擔心會有民變?”

“沒錯,天下百姓之中,有太多織戶靠著家中的織機吃飯,這些人幾乎多達百萬之巨,若是一朝被蒸汽機徹底擊垮,隻怕將來會有不忍言狀之事,今日陛下沒有讓老夫開口說這件事,可是老夫心裡終究有些放不下心來。”

薛海雲站起了身子,神情堅決道:“不行,老夫還是要上折子,不管怎麼樣,終究要攔上一攔。”

羅潛臉上卻是泛起苦笑,輕聲道:“大人,隻怕此事難行,實際上學生這一路走來,隻見處處都豎起了煙囪,光是蘇州一府裡就用了不下數百台蒸汽機,當地的百姓如今已經靠著蒸汽機生活,他們織出來的布匹也徹底擊垮了整個蘇北的土布市場,學生已經沒有聽說過市麵上還有人織布了。”

“這......那原來那些織戶又該如何生活?沒了生計豈不又是一個個薛三?”

羅潛歎了一口氣,輕聲地描述著自己見到的畫麵,“那些織戶們如今都已經進了織布廠,他們每日裡都會工作六七個時辰,整日裡吃著黑煙的苦.......每天雖然能拿二十個大銅板,可是他們的日子卻反倒沒有以前好過了。”

“原本學生以為這樣便是民不聊生,可是也從蘇州府那裡得知,當地的地方財政收入相較先前已經多了許多,在遞解中樞之後,多餘出來的錢不光用來興建了學校,還修建了許多孤寡院,來養活那些被遺棄的孤兒和老人。”

聽到這裡,薛海雲的臉上露出一絲沉凝之色,良久之後他才輕聲道:“文山啊,我明白該怎麼做了。”

“大人,蒸汽機一事實在事關重大,不可貿然而為。”

羅潛臉上露出一絲焦急之色,他何嘗不懂自己的這個東家,可以說對方是他見過最體貼民情的好官了,自然不願他為這件事卷入太深,以致於失了聖眷。

薛海雲輕輕笑了笑,“文山,你放心,我明白陛下的意思,這一次恐怕陛下還會有意借我這把刀呢。”

實際上,對於大楚的這些頂層人精們而言,朝堂的這一次博弈並非是結束,而是在過去五年矛盾衝突的一次激化,薛三的死也隻是將原本蒙在上麵的紙徹底撕開,將所有的矛盾直接暴露在所有人麵前。

特彆是在報紙上麵,圍繞這起案子的嘴仗並沒有停歇,不過問題已經逐漸從案子轉移到了本質上麵,即工商業在發展的同時,是否需要擔負起更多的責任?是否需要從利潤中劃撥更多一部分去彌補對社會的虧欠?

作為工商界麾下的報刊,《工商日報》擬文表示,工商固然有大利,可是本身稅賦就很高,且利也給了朝廷,也給了國庫,如果再單純提高商稅,本質上也是殺雞取卵,因此這筆賬並不能這麼輕鬆地算在工商界上,而是需要朝廷給出一個方略。

至於《清流報》則略顯激進的認為,朝廷眼下財政增長雖然有很大程度是因為工商業的發展,可是這份發展裡麵本身也包含著許多百姓的心血,他們認為工商業需要為此付出更多的代價。

雙方自然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或者說大家都明白,整件事最終要收場,恐怕還是需要皇帝的意誌。

七月二十七,就在報刊業打著嘴仗的時候,蘇州府各大紡織廠門前卻彙聚了原本的織工們,這些人有的年齡太大,有的身體太過於瘦弱,他們無聲地站在街頭,手中拿著長棍短棒,聽著裡麵轟隆隆作響的機器聲音,臉上透著些許仇恨之色。

嚴格來說,這些人都是紡織廠不要的工人,麵對著紡織廠的逐步侵蝕,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的反抗之力,甚至連薛三那般的蠻橫都沒有,隻能被動地看著這幾年土布被機製布徹底趕出市場,也隻能看著自己的收入越來越低。

然而,當薛三這件事被徹底鬨大之後,他們終於不願意繼續坐視下去,而是選擇來到了這些紡織廠的門口,他們雖然手中拿著武器,可是誰也不敢真正往廠裡走上一步。

說到底,若非為了活命,誰願意鬨到要殺頭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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