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寧忠源來說,他很少會用這樣的語氣去同下麵的臣子去說話。
說到底,從底下拚殺上來的寧忠源,並沒有像寧渝那麼決絕,他終究希望能夠保留下幾分君臣之間的薄麵,將來黃泉之下也好相見。
正因為如此,當寧渝在京師大刀闊斧地準備軍隊製度改革的時候,寧忠源才會選擇西巡避開這些事情,他就是不希望會有臣子來求情,到時候免得大家都會很難做。
然而,即便是他都跑到了青城山上麵來,依然有人都想儘一切辦法來尋找他。
封清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很快額頭上便滲出了血,一邊磕頭一邊嚎哭道:“太上皇,絕非臣要打擾太上皇的清靜,實在是已經沒有了任何辦法,如今陛下之意已絕,吳樞密也已經卸甲歸養......南京城裡的老老少少都亂了。”
“哼,亂什麼亂?朕看天下太平得很!”
寧忠源輕聲道:“皇帝改革軍製,又不會要你們去死,哪怕是吳玉章也沒有將他下獄,要朕說,以吳玉章乾的那些事,就算殺了他也不為過,你們如何還有連忙來為他求情?”
“可是陛下,吳玉章終究是跟著您一塊打天下的老臣子,可不能寒了他們的心......”封清的聲音變得越老越小,因為此時寧忠源的臉色開始變得越來越黑。
“夠了!你們這些混賬東西.......”
寧忠源當即怒喝一聲,他冷冷地盯著封清,“來人,封清膽敢離間天家,作邀買人心之舉,實在罪無可赦,著有司查辦。”
“太上皇,臣不敢,臣不敢......”
當下便有兩名侍衛將封清的手腳抓住,帶下山而去,屆時他將會被直接帶到京師,接受相關調查,而以目前封清的罪行來看,基本上是不可能再活著出來了。
等到風波平息之後,一路沿途服侍寧忠源的周福慢慢走上前來,他在過去的時候就是寧家的大管家,後來寧忠源當了皇帝,周福水漲船高之下也成為了內廷副總管?專門負責照料太上皇起居。
“太上皇?可千萬彆氣壞了身子,這山上風大?還是早點下山吧。”周福輕聲細語地說著?準備將手中的大氅披在寧忠源身上。
寧忠源此時倒卻不覺得冷了,便輕輕推開大氅?歎息道:“周福啊,你說這人心都是怎麼了?連封猴子都這麼膽大妄為了.......”
周福平日裡絕不敢對政事有半句多嘴?但是此時太上皇很明顯是討論過去在府裡的事情,便沒有那麼多忌諱,他笑了笑道:“這人啊,一旦見的多了?心也就大了?要老臣來說,知足者常樂啊!”
“聽說你兒子周同,現在還在做皇室財團的掌櫃?為什麼不讓他出來做官?”
寧忠源心情略微好轉了許多,便笑著拉扯著家常,他不同於性格冷峻嚴厲的寧渝?對於底下人的態度往往都十分和煦。
周福一聽太上皇提起這個,卻是笑道:“回稟太上皇?老臣知道周同有多大的本事,當年跟著陛下也沒磨煉出個什麼?說明他這個人就會算一些小賬,當個掌櫃的就挺合適?如果讓他出來做官?隻怕反倒會害了他。”
“哈哈哈?沒錯,這人就得量力而為,認清自己的位置比什麼都重要。”
寧忠源臉上帶著笑意,隻是接下來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輕輕歎道:“隻可惜還有很多人不懂,兒孫自有兒孫福,以後的事情,隨他們去吧。”
........
東暖閣。
寧渝望著麵前呈遞上來的奏折,他已經將這些折子都全部看了一遍,基本上大體脫離不了府兵製和衛所製的範疇,倒也不能說完全不行——如果時間倒退五百年,寧渝用這些法子也還算比較合適。
可是放在了十八世紀,就會多多少少有些不合時宜,如果隻是這樣改革,那麼跟不改的區彆並沒有太大。
每次當遇到這些問題的時候,寧渝發現用東方的思維很難去解決時,那麼他就會尋找恩斯特的幫助,倒不是因為恩斯特每次都能拿出辦法,而是通過西方曆史上的經驗教訓,或許能夠找到一條新的道路。
“陛下,其實在我看來,如今大楚的軍事製度已經非常完美了,根本沒有改革的需求。”
如今的恩斯特開始變得越來越胖了,他在大楚日子變得越來越安逸,平日裡常常會去參加宴會,因此整個人的體型就仿佛吹氣球一般,開始膨脹了起來。
寧渝輕輕皺起眉頭,將麵前的報紙遞給了恩斯特,道:“現在的確無需要改動,可是朕不能坐視將來製度徹底敗壞,需要找到一條可以改革的路子,至於什麼時候開始推動,反倒是另外一回事了。”
恩斯特笑了笑,費力地接過報道,然後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才輕聲道:“陛下,請你看一看大楚的周圍,是否還有一個值得大楚動用二十萬兵力的國家?”
“沒有。”
寧渝老老實實回答著,這的確是一句大實話,畢竟哪怕是俄羅斯,如今也處於內戰之中,的確不可能對大楚造成威脅,更不可能值得大楚出動二十萬兵力,至於周邊其他的小國,則更不需要了。
恩斯特笑道:“即便大楚目前的疆域無比遼闊,可是所需要的兵力絕不過百萬,甚至還會更少,而以眼下陛下的財政基礎,並不會感覺過分吃力,至少要比歐洲那些國家的財政健康得多,他們的皇帝或者是國王,都需要向商人借貸才能過日子。”
寧渝皺了皺眉頭,很顯然恩斯特這番話並沒讓他滿意,畢竟作為後世來者的寧渝,可是明白後來軍隊人數的擴充有多麼瘋狂,組織數百上千萬的軍隊進行大規模戰爭,已經成為了大國的基本標誌。
“恩斯特,或許未來的發展,並沒有你想象的這麼簡單,至少未來戰爭的形式,將會在一定基礎上,更加傾向於人數因素。”
聽到皇帝斬釘截鐵的這句話,恩斯特不由得已經歎了一口氣,他自然明白寧渝的意思,隻能苦笑道:“可是陛下,東方有一句話叫做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果隻是為了擴大軍隊人數,隻會導致經濟被拖累,實際上歐洲那些國王們,之所以債台高鑄,本身就是因為養不起龐大的軍隊。”
恩斯特又繼續補充道:“陛下或許並不明白,在如今的歐洲國家中,他們的軍事製度比皇帝陛下的更加糟糕,因為他們采取的是一種混合兵製,包括民兵、封建義務兵以及雇傭軍製度,而在這其中,真正承擔主要作戰任務的便是雇傭兵製度。”
在恩斯特的描述中,寧渝卻是漸漸明白了此時西方各國的軍事製度,本質上遇到的問題跟寧渝目前的問題是一樣的,不過他們沒有解決這個問題的根本條件,反倒催生出了雇傭軍製度,來適應戰爭的需求。
所謂的雇傭軍便是指一些私人首領通過在歐洲各地招募而成的軍隊,他們並不會向國家效忠,而是通過契約的形式來為他國作戰,從而獲取酬勞,而這一製度的形成則與歐洲各國的政治體製有很大的關係。
簡單來說,在如今的歐洲國家中,他們並不存在明確的領土邊界、中央政府和主權,更偏向於相互重疊、犬牙交錯的領主體係,即充斥著種種不同的誓忠、不對稱的主權、不規則的飛地,又被稱為絕對君主製,是作為各類中世紀政治單位的替代品而出現。
絕對君主製度本身是建立在貴族至上的社會裡,他們也是封建貴族向新城市資產階級發展的中間階段,因此堪稱是資產階級革命的前夜。
而在這個階段裡,國王、貴族以及資產階級三個層麵上存在錯綜複雜的關係,根本不存在皇帝一家獨大的情況,更不可能擁有東方皇帝至少無上的權威,他們想要真正成為獨裁者,就必須要在國內擊敗封建貴族和教會勢力,而在國外需要麵臨其他國家的調戰,還需要建立全國性的司法和稅收製度、統一國內市場、對外征服,可是想要完成這些,就需要一隻足以信賴的武裝力量。
很可惜的是,由於國王們對地方的掌控需要借助貴族,根本無法直接掌握自發形成的民兵和處於封建義務的義務兵,其次他們的戰鬥力也十分差,因此隻能通過金幣的方式去募集雇傭軍,而且雇傭軍由於常年流動作戰的原因,戰鬥力往往十分強悍,受到不少國王們的喜歡,用了都說好。
當然,雇傭軍也不是什麼地方都很好,首先就是貴,其次就是軍隊太過於偏重於經濟因素,因此忠誠度十分低下,指揮起來也並不夠順手,特彆是由於軍官大多來自貴族,而士兵來自平民,因此官兵對立關係十分嚴重。
除了這些弊端以外,還有更奇葩的地方,就比如在英國陸軍內部,還能允許買賣軍銜,堪稱“金錢麵前,人人平等”,這種製度使得英國的軍官隊伍內部變得十分麻木不仁,甚至存在大量的貪汙腐敗問題。
說道這裡的時候,恩斯特不由得歎口氣,激動道:“陛下,就算是作為歐洲陸軍樣板的普魯士軍,執行軍紀的工具也都是棍棒和皮鞭,不少普魯士士兵甚至都為此開小差,實在是讓人失望至極。”
寧渝聽到這裡,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在恩斯特的形容下,如今的複漢軍幾乎在軍隊紀律方麵要完爆那些歐洲渣滓兵,的確沒什麼地方需要改動了。
可是在寧渝自己心裡,他更希望能夠將軍隊往義務兵製度方向進行改動,畢竟這已經是曆史見證過的正確答案了.......
然而,就在寧渝吐露出自己關於義務兵製度的問題後,恩斯特卻是放聲大笑起來,他搖了搖頭,輕聲道:“陛下根本不需要讓大楚的每個適齡男性去上戰場,這件事聽起來似乎有些太過於瘋狂了,它看上去最為節省成本,可是它背後的潛在成本卻高得嚇死人。”
“潛在成本?”寧渝突然心中一動。
恩斯特點了點頭,繼續道:“沒錯,陛下既然不能通過足夠的土地或者物質好處激勵士兵,那麼就隻能選擇其他的東西,來使得民眾從內心裡認可義務兵製度,甘願為國家犧牲和奉獻——至於它是什麼,我目前並沒有想到。”
“公民軍隊。”
寧渝的腦海裡出現了這四個字,實際上他從一開始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隻是在這個時代待得時間太久了,皇帝這兩個字已經蒙蔽了他的雙眼。
恩斯特或許說的並不是這個意思,可是並不影響寧渝回這麼想,因為這個本身就是後世真正的發展道路。
隻有當百姓們能夠意識到自己不是為一家一姓而去戰鬥,是真正為了這個國家,為了民族而去戰鬥,才能真正去大規模實施義務兵製度。
寧渝深深地望了一眼恩斯特,勉強笑道:“恩斯特,你先下去吧,朕要好好想一想.......”
“是,陛下。”
恩斯特不疑有他,很快就告退了下去,一時間東暖閣內隻剩下了寧渝自己,倒顯得有幾分空曠的感覺。
對於寧渝而言,答案其實早就已經出來了,隻是他並不願意去這麼麵對——那就是隻要他的子孫後代繼續沿著封建帝王的道路前行,那麼義務兵製度就不可能實行,反倒會有意識壓製百姓去大規模掌控武力。
因為作為皇帝,他們會害怕,會恐懼,會像後世那些末代皇帝們一樣,無論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逆轉時代的潮流,不要說他們,就連寧渝自己,也不可能逆潮流而動,這不是個人能力得問題,而是大勢所趨。
寧渝深深歎了一口氣,他站起身子走到寢宮的鏡子前麵,隻見鏡子中間出現了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麵孔俊朗,留著頗具氣質的短須,身上穿著的冕服則透著無比的威嚴,這便是當今大楚的皇帝陛下。
隻是,看得越久,寧渝越發覺得陌生起來,兩世為人的記憶,在此時卻變得矛盾起來,麵前的這個人,真的是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