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忠海的擔憂並不是杞人憂天,實際上已經有不少人能夠看出工商大興背後所帶來的重重矛盾,即在這個轉變階段的過程中,本身需要犧牲大量的人口、環境甚至是其背後帶來的一切代價。
辛虧寧楚在之前進行了長期的戰爭,擁有大批的戰俘可以緩解這個過程中產生的陣痛,因此目前並沒有被更多的人感受到,他們能夠感受到的變化,其實放在個人的層麵上是很小的,幾乎可以說微不足道。
然而放在了國家的整個大層麵上,這個變化是極其離譜的,甚至有些嚇人,從糧食產量、生鐵產量,甚至是人口數量的增長上,都出現了很大的變化,整個寧楚幾乎就像一輛加速越來越快的馬車,朝著前方駛去。
程望臉上帶著些許擔憂,歎氣道:“陛下聖心獨運,所作所為都有自己的主張,眼下我們隻能靜觀其變了。”
“不,在朝廷上我們可以靜觀其變,但是在大局上,一定要跟著陛下的步調走。”
寧忠海揮手道:“我大楚同準格爾的戰爭,大抵會在今明兩年內徹底結束,可是同俄人的戰爭,或許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們需要將力量下沉到地方上去,最好是要到東南亞,到時候才能吃到第一口好處。”
不得不說,寧忠海作為工商部尚書,其陽光還是非常敏銳的,他一眼就能看出大楚的戰略重心雖然在北方,可是經濟發展的重心卻始終都在南方........特彆是這一次同英法瑞典三國的談判,幾乎已經透露出皇帝的想法——對於規則內外,他的對待方式都是不一樣的。
規則內即指當初寧渝在內閣會議上劃定的圈子,在這個圈子裡麵不能存在封君,不能存在豪強,如果有那都會受到朝廷的殘酷打擊,因為那些地方都屬於核心。
可如果是在規則外,可以有封君,可以有豪強,也能充分滿足大家的野心,隻要你有能力,就都可以出去開拓發展,但是與此同時,朝廷不會為你兜底,是賺還是賠都看個人能力。
寧忠海心中明白,想要讓勳貴派長期不衰,光靠國內的影響力是不夠的,倘若等到目前的這批功勳老臣逐漸老去後,再想要如今的鼎盛地位是絕無可能的,因此必須要持續不斷對外開拓,才能始終維持勳臣派的地位。
程望點了點頭,輕聲道:“隻是眼下很多人的目光還是隻停留在國內,實在是太短淺了些.......京察中暴露出來的問題,實在是令人汗顏啊!”
“無妨,樹大有枯枝,都察院會幫我們清理這些人,但是咱們自己,不能出現原則上錯誤,否則即便是陛下,也救不了我們。”
寧忠海臉上帶著些許凝重,他望向了紫禁城的方向,悠悠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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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士風柔弱,可不是沒有敢於出手的勇氣,薛公此舉堪稱一時表率,隻可惜讓董成玉和盛奇這二人僥幸過關,未免有些遺憾。”
在南京城的一處茶樓中,一名青衫老者臉上帶著些許笑意,正是江南大儒嚴鴻逵,而在他的下首,則坐著一人,卻是主持京察之事的左都禦史薛海雲。
薛海雲臉上帶著些許苦笑,輕聲道:“京察非黨爭之工具,在下即便是主持京察,也不可能肆意編造,否則隻會引起陛下的不快。倒是這一次京察中,出現的問題確實不少,卻讓人多少有些憂心。”
“哦?薛公的意思是?”
嚴鴻逵不同於他的好友呂毅中,他多少還是比較熱心於政局的,隻是皇帝不太欣賞他,也隻能平日裡讀書聊以自娛,可是像這種朝廷消息,他也往往都帶著很大的好奇心。
薛海雲搖了搖頭,“嚴格來說,大楚立鼎以來,諸事都尚順遂,可唯獨有一點,朝廷官員與商賈之間的聯係卻是太過於緊密了,就拿那個董成玉而言,我雖然沒有證據能證明他在南京舊城改造方案中有謀私利的情況,可是他每日裡都同那些商會商人們宴飲,著實令人不齒。”
“世風日下啊!我士林君子,豈能同那些滿身銅臭的商賈同流合汙?”
嚴鴻逵臉上帶著幾分惋惜,“陛下重用工商,為的雖是富國強民,可是終究並非堂皇正途,且那等商人為了謀取暴利,殘害生民無算,就好比那條所謂的寧滬鐵路,雖然不知道修來到底有何用。可是眼下據說已經為此死了數十人.......”
薛海雲臉上點了點頭,雖然他知道這死的數十人,都是戰場上俘虜的八旗兵,可是聖人教化之地,怎麼能夠這樣罔顧人命呢?就算是八旗俘兵,那也是人啊!
“陛下如今大興工商,這些話就不要再說了,到時候讓人聽到了平白生出誤會。老夫以為,我士林一派前番屢遭挫折,如今陛下似乎多有重用之意,在這個關鍵口可不能再惹怒陛下.,就連次輔大人也是這麼以為的......”
相對於還算鼎盛的勳貴派,士林派早已經元氣大傷,因此對於皇帝還是頗具忌憚心理,而且眼下隨著李紱和薛海雲的上位,他們也開始嘗試著轉變思路,不再做那茅坑裡又硬又臭的破石頭了........
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大家夥在這方麵還是很有靈性的。
嚴鴻逵臉上露出幾分迷茫之色,剛剛還在抨擊工商呢,怎麼這位大人的意思就要繞開了?這當官的都這麼能見風使舵嗎?看來這敵人根本就不是在外麵,就出在士林一黨的內部啊......當年的東林就是這麼完蛋的!
一想到了東林黨,嚴鴻逵就來了勁,他撫須道:“薛公,縱使工商勢大,可是我江南士林風骨也不弱啊,再說了還有湖廣士林、浙閩等地士林,真要說起來,也是能夠爭上一爭的,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鬆懈?”
薛海雲斜斜瞥了一眼這個老頑固,頓時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低聲道:“嚴先生,這去年才興起了一場士禍,逼得陛下不得不痛下殺手,如今為何又要這樣蠻乾,咱們得保存力量啊.......這工商嘛,注定沒法阻攔的。”
嚴鴻逵冷哼道:“去年的士禍是他們不尊國法,還動輒串聯想要造反,被陛下鎮壓也是純屬活該,可是咱們是為民請願,豈能相提並論?至少工商的發展,不能就這麼肆無忌憚,薛公職掌烏台,正應當狠狠一刹歪風邪氣。”
老頭子心直口快,卻是讓薛海雲聽得眉頭一皺,他不願再與其爭辯,便輕輕哼了一聲,選擇了告辭離去,而嚴鴻逵見此情景,當下也不歡而散,卻是為日後士林一派的分裂埋下了隱患。
等坐上了馬車之後,薛海雲心中有些憂慮,雖然說他也是士林一派,可是他跟嚴鴻逵這種老頑固完全不一樣,他對於工商的崛起雖然有警惕心理,可是也明白這是如今的大勢,任何人膽敢阻攔在前麵,都會被時代給無情地碾壓過去,即便是他薛海雲,甚至是李紱。
可問題是,薛海雲今日同嚴鴻逵的會麵,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士林派對於之前的失利,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做出太多的反省,而這些人的存在,勢必會影響到將來陛下對士林的看法,也就會影響到對他們這些人的看法。
畢竟有一個豬隊友的存在,不管什麼事情都能被破壞得乾乾淨淨。
隻是薛海雲心中有些猶豫,因為他還不清楚次輔李紱到底是什麼想法,要說起在朝堂上的地位,他薛海雲畢竟不算最核心的人物,次輔李紱可是皇帝寧渝在當年東征都督府的老人,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還是非常高的。
想來想去,薛海雲也不顧敏感,徑自讓車夫去了李府,想著求見次輔李紱,以便於應對眼下可能會出現的問題,隻是還沒等他到李府的門口,卻見新任侍從室副主任劉統勳出現在他的麵前,臉上還帶著幾分凝重。
“薛大人,陛下有請,還請大人隨下官速速進宮吧。”
原來劉統勳在山西說服了孫嘉淦出仕之後,累功獲得了升官的機會,並且還被寧渝親自提拔為了侍從室的副主任,從而一朝得以成為皇帝身邊的近臣。
薛海雲很欣賞這個後輩,當下連忙拱手,隨後跟著劉統勳進了宮,等到了奉天殿之後,隻見寧渝跟著幾位大臣已經在那裡閒聊了。
“臣薛海雲拜見陛下。”
寧渝見到薛海雲過來,連忙熱情地招呼道:“薛卿趕緊過來,剛剛朕還在問你呢。”
薛海雲誠惶誠恐地走上前去,低聲道:“陛下,有事但管吩咐.......”
“朕就像知道,聽說現在士林還是有些不滿意,覺得朕在京察中還是有些偏袒,你看要不要組織人來一起鬥啊?”
寧渝臉上帶著幾分笑意,仿佛根本沒把自己說得當成一回事。
可是這話一處,卻使得在場中的士林派大佬們臉色一變,無論是次輔李紱還是薛海雲頓時心裡叫了苦,想來這是皇帝已經不滿意了,而首輔崔萬采臉上卻是帶著幾分苦笑。
至於寧忠海、程望等人,則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喜,看來這豬隊友不光是自己這邊有,對方似乎也不少。
次輔李紱當即搖頭道:“回稟陛下,京察一事已經由陛下親口定下,豈能再有反複?縱使些許小人有些意見,也隻不過是庸人之言罷了,陛下無需放在心裡。”
寧渝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朕思來想去,覺得黨爭難以避免,還不如將它攤開到明麵上來說,要鬥就好好在明麵上來鬥!”
“陛下,此話可說不得......臣等都是為了大楚所思,絕非為個人私利.......”眾人大吃一驚,皇帝居然把他們心裡想的都說出來了,這可怎麼能行.......
寧渝擺了擺手,“哎,朕當然知道你們是為大楚而爭,可是朕以為,爭一爭不是壞事,特彆是在當官這種事情上,更要好好爭上一爭!以後可不能隨隨便便就能做官了,必須爭贏了才能當官!”
爭贏了才能當官?這話說得雖然挺實在的,可是在眾人耳朵裡,卻顯得多多少少有些彆扭.......
“陛下,這不是鼓勵大家夥黨爭嗎?天下沒這個道理吧?”次輔李紱終於忍不住了,他決定要告訴寧渝這麼做有多麼嚴重,這當皇帝的,怎麼能讓臣子們主動去黨爭呢?
寧渝聽到這裡,似乎對李紱的回答有些失望,有些遺憾地咂摸了下舌頭,“這可不行啊,你們就算是要黨爭,這水平也要儘快提升上來才行,眼下光靠這點本事,可達不到朕的要求。”
什麼?黨爭水平不行?這使得眾人目目相覷,這話似乎不應該由皇帝說出來,雖然大家夥當官也才沒幾年,這水平確實還不算很高,可是哪有皇帝主動要求臣子提高鬥爭水平的,這不是給自己找刺激嗎?
眾人不明白,可是首輔崔萬采心裡門清,眼下這位年輕的皇帝心裡可是有著大圖謀,隻是眼下誰也沒有猜透罷了。
寧渝好整以暇地解釋道:“過去的時候,咱們雖然改革了科舉,改變了提拔人才的選拔內容,可是這畢竟隻是其中的一方麵,咱們要改,還有另外一個方麵要改,那就是責任內閣製!”
“什麼是責任內閣製度?”首輔崔萬采好奇地問道。
寧渝笑了笑,“過去的時候,你們當官的都是沒有責任的,這天下治好了治壞了都跟你們關係不大,治好了是因為聖天子在朝,治壞了那是昏君無道,就你們是最清白的,哪怕天下出了漏子,你們還能繼續當官!”
“可是朕以為,內閣既然負責處理國中政事,那麼也需要進行負責才行,絕不能輕輕鬆鬆地甩鍋了事!”
這話說得眾人麵麵相覷,似乎聽起來有點明思宗的味道了......大家心裡頓時就有些不忿了,咱們都是給你老朱家.....不對,給你老寧家打工的,這天下治壞了怎麼可能追究我們呢?我們都是大大的忠臣啊!
現在倒好,皇帝要找咱們忠臣的麻煩,這可不是一個當皇帝應該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