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朝廷中的大臣們而言,這一次京察表麵上是都察院左都禦史薛海雲主持,可實際上卻是朝廷兩派的一次鬥爭,即士林派對勳臣派的一次打擊,說得更深一些,是皇帝在背後進行主持的結果。
在過去的時候,寧忠景出任內閣首輔,再加上國家尚未統一,因此寧渝並沒有對勳臣派進行打擊,可是如今環境不同了,國家統一基本已成定局,而軍隊也逐漸被學院派掌控,因此對勳臣派進行打壓,也就順理成章了。
後麵的事情無一不印證了這一點,寧忠景作為勳臣宗室代表,出任移民大臣,而相對比較獨立的崔萬采出任首輔,而次輔由原來士林派的李紱出任,從而進行平衡,再到如今薛海雲出任左都禦史,幾乎都是遵循著皇帝的意圖來調整的。
因此,勳臣派對這一天的來臨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他們並不打算全盤否定這一次京察結果,那樣無疑於是在逼皇帝下殺手,他們不會缺乏這樣的政治智慧,可是他們也不會全盤接受,否則也等同於告訴朝廷,勳臣們隻是一塊聽任宰割的肥肉。
因此,如何權衡中間這個點,是如今勳臣派大臣們要考慮的問題。
等到侍從室主任徐泰將這封折子的內容當庭念完之後,眾人的神色卻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幾乎都帶著幾分憂慮,其中一部分人是因為自己的前途之故,還有一些人是因為擔心朝政出現巨大的動蕩。
寧渝望了一眼朝廷中的大臣們,輕聲道:“都察院出具的這份京察結果,大夥有沒有什麼要議一議的?”
內閣首輔崔萬采當下拱手道:“回稟陛下,臣以為,新年當有新氣象,滌蕩朝廷腐敗之氣,乃臣等本分職責,亦是都察院應做之事,臣無異議。”
瞧見崔萬采不打算為勳臣派說話,朝中氣氛頓時一變,許多大臣們臉上都露出幾分了然之色,想來這件事已經有了結果,隻是不知道這背後到底都交易了什麼利益?
還不等崔萬采繼續開口,另外一人卻拱手出列道:“回稟陛下,臣等以為,名單上絕大部分人都恰如其分,可唯獨上海知府盛奇和應天知府董成玉,這二人的評價似乎有些過低......”
出列之人正是當今勳臣派代表——組織部尚書程望,他在老太公程遠芝過世後,成為了當今程家的家主,與樞密院副使程銘並稱為‘二程’,是當今大楚最頂端的權貴。
寧渝對於程遠芝當年的援手,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感激的,於是便將程望抬到了組織部尚書的高位上,儘管權利跟過去吏部完全無法相比,可也是入了閣的重臣,因此也是微笑道:“程公以為可有不妥?”
“臣不敢......臣隻是以為此二人能力還是有的,都察院冠以下等評價似乎有些不妥,其中貪腐之說更無真憑實據......”
程望輕聲稟告道,隻是他的臉上並沒有多少焦慮之色,似乎對這件事已經胸有成竹。
寧渝的嘴角微微一翹,他當然知道上海知府盛奇和應天知府董成玉這兩個人,他們都屬於目前勳臣派裡的高官,也是在勳臣派多番努力的情況下,才得以出任上海知府和直隸知府這兩個位置。
其中像盛奇是原來從軍中出來的官員,他最早是複漢軍都督府的出身,跟著寧忠景跟得比較緊,因此才得以在建國後出任高位,他的性格相對來說還算比較和煦,在民間的名聲也不錯,因此之前頗得勳臣派的看重。
至於董成玉的來曆就相對比較複雜,他原本是南下都督府的官員,後來又進了政務大學學習,在畢業後得到了程望的看重,便得以有機會出任應天知府這一關鍵職位。
因此,這一次都察院給到的京察名單中,其他大部分人都不算很關鍵,可唯獨這兩個人是派係扶持的重點人選,還都得了一個下中的評價,因此才導致程望將這兩個人單獨提了出來,也是對其表示不滿的由頭。
寧渝並不打算直接插手進去,反倒是笑道:“程公說得也有道理,這京察自然需要真憑實據,不知道都察院可有相關證據?”
“回稟陛下,相關證據自然是有的,臣這就呈遞上來。”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林玉峰很顯然做好了準備,他麵無異色地從袖子裡掏出一份折子,呈遞給了侍從室主任徐泰。
侍從室主任徐泰接過了折子,正準備呈遞給皇帝寧渝,卻沒想到寧渝直接揮了揮手,“念吧,林玉峰的東西,總不至於有見不的人的事情.......”
“是,陛下。”徐泰神色如常,直接打開了折子,開始朗聲念道:“上海知府盛奇於改造舊城方案中,存在大量不明支出,卻無相應解釋,十分可疑,雖暫無實據,後續將由都察院並大理寺共同會審.......應天知府董成玉與商人私相授受,違逆劃撥土地於商會使用,且有乾預工業計劃的行為........”
奏折篇幅並不長,可是聽起來卻是讓人冷汗大作,因為一旦這上麵的文字查證屬實後,到時候盛奇和董成玉不要說罷官,就連自由和生命都會徹底失去,畢竟像這樣的行為,性質實在是太嚴重了。
大臣們的心底不由得暗歎一聲,在都察院麵前,隻怕這二人再無機會了,就算是組織部尚書程望,也很難進行有效阻擋,畢竟無論程望權勢多高,在皇帝麵前也隻有認命的份。
可是程望卻仿佛沒有絲毫擔憂,等到折子念完後,臉上更是帶著些許放鬆,仿佛這本折子上麵的東西,並沒有多少值得看重的地方。
寧渝瞥向了程望,輕聲道:“程公,眼下都察院提供的東西,是否能夠說明此二人存在問題?”
程望卻是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都察院所呈奏的內容,雖說看上去屬實,可是卻陷入了一葉障目的錯誤中,自然也就得到了一個錯誤的結果。”
“哼!程公倒是撇得乾淨,可是這些事情都是發生在朗朗乾坤之下,如何有假?”
林玉峰的臉上帶著些許憤怒,他不光痛恨貪官汙吏,對這種遮蔽貪官的權貴也沒有什麼好感。
程望笑了笑,道:“人人都說你是‘林剛峰’,可是老夫卻不以為,這海剛峰好歹也是智計過人之輩,可是你這個‘林剛峰’卻偏偏沒有腦子,隻知其表,不知其裡。”
“你!哼!”林玉峰的臉上頓時一片怒氣,卻出於士大夫風範,並未同其爭論,隻是狠狠一甩袖子,以表達內心的不滿。
這一下左都禦史薛海雲可就不爽了,畢竟林玉峰是代表都察院出來解釋的,卻被人罵沒有腦子,這不是擺明了給他薛某人看的嗎?當下薛海雲走出官列中,凝聲道:“程大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就好,何必去占一些口舌便宜?若是不能替此二人解釋,也就不要再爭論了。”
程望當即便拱手道:“老夫自然有話要說,其中是非曲折,就交由陛下和幾位大人評判了。”
“程公還請直言。”寧渝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隻是輕輕回應了一句。
“是,陛下。”程望卻也從袖子裡掏出了兩封奏折,呈遞給了侍從室主任徐泰,然後高聲道:“先說盛奇,都察院彈劾其有貪腐嫌疑,認為有大批支出未曾記錄在帳,本官這裡邊是盛奇呈遞的賬本,在舊城改造一項目中,上海官府賣地三千九百七十畝,拍賣獲得銀元一百九十萬元,其中有四十五萬元用來修整交通,還有八十萬銀元置辦官辦企業,由於這些銀錢屬於地方財政專用,因此未曾記錄在財政部的賬上,但是在年中統計上卻是有相關的支出的.......”
“另外,盛奇所創造出來的拍地模式,使得上海官府的財政收入達到曆史新高,其中光此項上繳國庫的銀元就已經達到了六十萬元,在目前諸府中的成績還是非常顯著的。”
寧渝輕輕點了點頭,道:“上海的發展模式還是值得借鑒的,不過都察院的擔憂也很正常,地方政府驟然獲得大批的土地出讓資金,更需要進行全方位的監管,都察院在進行調查的時候,也需要多方了解才行。”
“是,陛下。”薛海雲的臉上並沒有多少難堪之色,在他看來如果隻是調查不仔細,無非丟的是都察院的麵子,可是如果放過了貪腐官員,那才是真正不能接受的事情。
程望又接著說道:“至於應天知府董成玉,與商會交往過密的確是事實,那是因為在工業計劃當中,會存在大量的工業基地設置在秦淮河的上遊.......董成玉認為這些工業將會對秦淮河造成大量的汙染,到時候秦淮河或將成為一條死河和臭河,這才選擇同商會溝通,另選他址。”
這一下卻是讓寧渝都頗為驚訝,“程公,董成玉做得好啊!咱們發展工業,決不能以環境作為代價,要儘可能控製工業對環境所造成的的破壞,這一次董成玉卻是提醒了我們,將來在給工廠選址的時候,一定要多方考察,絕不能對周圍環境造成過於嚴重的影響。”
寧渝的臉上帶著幾分驚喜之色,要知道在如今這個時代中,能夠有這般對環境思考的官員,實在是太少了,如今有董成玉這般的人才,說明有多麼寶貴,當先寧渝便用毛筆在桌麵白紙上寫下了董成玉的名字。
見到寧渝都頗為欣賞董成玉,薛海雲隻得低聲道:“啟稟陛下,這番都察院對其的調查確實有些不儘詳實,臣絕不會再犯此等錯誤,至於眼下京察結果,還請陛下定奪。”
眾人頓時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很顯然都察院在這件事情上麵,多多少少還是折了麵子,卻不知後麵還會掀起什麼風雨。
寧渝反倒是沒什麼感覺,輕聲道:“那就這樣吧,你們下去後直接提交內閣批準吧。”
“是,陛下。”
薛海雲臉上多少有些無奈,這一次沒有在最大的地方上建功,讓他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爽。
......
寧渝回到禦書房之後,便派人將首輔崔萬采叫了過來,自然是因為京察這件事當中,讓他想到了一些東西,比如黨爭。
黨爭幾乎貫穿了人類整個發展曆史,古今中外都不乏黨爭事件,而且黨爭發展到嚴重地步,比如明末時期,對國家的摧殘是極為恐怖的,甚至是毀滅性的。
可能會有人覺得,既然黨爭不好,那麼為什麼不打擊黨爭呢?
實際上,曆代君王都會有意識地限製黨爭,可是卻無法消滅黨爭,一來是內鬥風氣無法避免,特彆是因為利益的鬥爭,會天然形成派係,演變成為黨爭;二來,如果下麵真沒有黨爭,變成了鐵板一塊,那真正最擔心的反而是皇帝,所謂異論相攪之術,本身就屬於帝王術的一大關鍵。
因此,寧渝並不擔心會出現黨爭的問題,畢竟這是遲早的,他真正擔心的是,黨爭會不受限製,會無底線擴大鬥爭的範圍,如果變成這樣,對於國家而言會陷入嚴重的內耗。
因此,如何限製黨爭,引導黨爭正常發展,才是寧渝真正最在意的東西。
僅僅過了片刻,崔萬采便臉色嚴峻地走進了書房,想來自從當上了首輔之後,大大小小的瑣事已經讓他有些精疲力儘,當然在拜見皇帝的時候,他臉上的疲憊已經消失不見,輕聲道:“臣崔萬采拜見陛下。”
“崔卿,對於今日京察之事,你可有什麼看法?”
寧渝的這個問題看似跟大朝會上問得相似,可實際上卻截然不同,大朝會上問的是對京察名單的意見,而眼下問得卻是對京察這件事的意見。
崔萬采很顯然有備而來,他並沒有細思,隻是輕聲歎口氣道:“很顯然,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燈,而且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畢竟這一回是士林派給勳臣派臉上打了一耳光,勳臣派雖然抱住了兩個關鍵位置,可是後續的報複絕不會少。
寧渝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這個問題還真有點不是太好解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