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時繹送往京師的奏折,很快便到了雍正的案頭上,而且還是被放在了最上麵,上麵十分醒目地寫著‘兩江總督奏覆督辦江南團練折’的字樣。
很明顯,大臣們對於這個折子都十分敏感,甚至有人已經想到了去年的廣州巡撫楊宗仁,冒天下之大不韙呈遞了編練團練折,卻引得康熙大怒,直接將楊宗仁下了大獄,至今都還關在裡麵。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當時的楚逆在清廷看來不足為慮,縱使有幾分手段也難以抵擋大軍相攻,可是現如今卻不一樣了,二十多萬的兵力都在複漢軍的刺刀下傾覆,這讓許多人的心態也都產生了變化,這也是範時繹的奏折被如此重視的原因。
雍正拿起範時繹送來的折子,臉色卻有些複雜,從本質上來說,他是一個十分務實的人,對於編練團練並沒有太多的抵觸心理,隻是他有些擔憂的是,這一舉動是否會導致江南徹底失控。飲鴆止渴的道理他都明白,可是這鴆如今似乎是不得不喝了。
“楚逆自從在安慶誓師之後,便一路沿著長江水道,往銅陵而去,眼下應該已經過了池州.....”怡親王允祥臉色有些陰沉,儘管這一幕早已經預料到,可是真的當複漢軍一步步進攻時,依然讓允祥內心有些難以接受。
江南啊,多麼美好而富庶的地方,供養了整個大清多少年,他們人人都知道,那裡才是整個天下的財賦之地,可是如今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它落入複漢軍的手中。
相對於心痛的允祥,雍正更在乎的是團練本身,他希望在江南的團練,能夠真正起到限製複漢軍的作用,而不是一小部分實現野心的工具。隻有團練真正辦起來,大清才能在其他的地方,也能創辦團練,從江蘇到浙江,從浙江到福建,從福建到廣東廣西,南方諸省完全就可以用團練,來達到牽製複漢軍的目的。
也隻有這樣,他雍正才有時間進一步鞏固好現如今的基本盤,才能製造更多的火器,編練更多的新軍,到時候隻要能夠用這樣的新軍大敗複漢軍,那麼天下依然是大清的天下。
正因為雍正看的非常遠,因此他才更加重視團練的作用,而不是像康熙一樣徹底將其封死,這其中固然有時局變化的緣故,更多的還是雍正自身的秉性便是如此。
“將楊宗仁放出來吧,朕想聽一聽他的想法。”
“喳。”
大清的刑部牢房,並不是都是像關押嶽鐘琪那麼乾淨整潔,至少每天都有幾具屍體從裡麵給抬了出去,就這樣那還算是天時順正,放在一些差的年頭,每天死十幾個都不算稀奇。
畢竟這些犯人關押的地方實在是太過於恐怖,十幾個人塞進一間小小的牢房當中,一到,薄暮時時鎖上大門,犯人屎尿均在一間關滿人的小屋子裡。半夜有人死了,死人跟活人就這麼擠在一塊,根本沒有動彈的空間。
對於楊宗仁來說,他進來之前好歹也是從二品的廣東巡撫,這基本的待遇還是有的,因此刑部給他專門安置了一件還算乾淨整潔的牢房,裡麵除了他以外,還有另外一位花甲之齡的老者,二人相談甚歡,倒也不覺得這日子無趣。
不過對於楊宗仁來說,他自然不會輕易就這麼放棄,時長與人打聽著朝廷裡發生的大事,偶爾還會借來紙筆,寫一寫無關詩句的東西聊以自娛。
時間對於楊宗仁來說,被一種極為奢侈的方式給浪費掉了,一直到他聽人說起清軍在正麵戰場上大敗的消息,甚至還聽說了許多人都已經戰死在了沙場。
這些消息不斷地衝擊著楊宗仁的內心,也讓他越發堅信自己,將來一定能夠衝出囹圄,重回官場。
一直到康熙駕崩,楊宗仁才在心裡默默歎了一聲,這機會可終於來了。
在康熙朝,楊宗仁是怎麼也不會被放出去的,因為隻要有康熙在,他楊宗仁就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出去,甚至有可能會爛死在牢房裡。可是隻要康熙死去,楊宗仁心裡十分自信,以目前的局勢來看,辦團練已經成為了必然。
新君若是想要辦團練,恐怕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他楊宗仁了。到時候,自然不僅僅隻是自己的脫困之日,也是飛黃騰達之時。
“皇上口諭,宣楊宗仁上殿麵聖!”
楊宗仁被太監引領著一路出了刑部大佬,先去的可不是金鑾殿,而是將身體上上下下衝洗了一遍,然後換上了一套粗布製成的便服,這才跟著太監上了金殿。
“罪臣楊宗仁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宗仁的臉色有些微微的激動,隻是由於被關了太久,早就有些蒼白,如今蒼白上多添了幾分殷紅,看上去有些亢奮。
雍正審視了這個人一眼,很快便在心裡給出了定論,此人野心頗大,可是從某個程度上來說,也是眼下最為賣命的大臣。
“楊宗仁,朕不跟你玩那些客套,就問你一句,若是派你去江南督辦團練,你可能做好這份差事?”
楊宗仁鎮定如常,“奴才能做好。”
“說說你的理由。”
“奴才以為,以江南二十萬團練之血,可保東南一時無虞。”楊宗仁跪在地上說道,隻是說起這二十萬團練之血,卻仿佛置若無物一般,半點沒有放在心上。
雍正深深望了楊宗仁一眼,對方很對他的口味,而且與一般的漢臣不同,他們或許是為了向皇上證明自己的忠心,可眼下這個人卻是真正的想要做出一番事情,為了這個,他願意犧牲更多的人。
古往今來說的酷吏,莫過於此。當然對於雍正來說,他自然不會去悲天憫人,反而十分欣賞楊宗仁這番性子。
“楊宗仁,朕封你為江蘇按察使,全力督辦江南團練一事,這官比不得你之前的廣東巡撫,可是朕願意許諾,若是將來能夠消滅複漢軍,朕便封你為湖廣總督,如何?”
楊宗仁不喜不悲,臉色絲毫不變,他深深跪伏在地上,朝著雍正的方向三拜九叩。
“奴才定不辱命。”
當楊宗仁帶著雍正的旨意前往江南之後,如今的江南卻迎來了十分奇妙的一幕。兩江總督範時繹是漢人,江蘇巡撫吳存禮是漢人,如今這個江蘇按察使也是漢人,再加上一個江寧織造曹頫,幾乎整個江南,都已經成為了漢人與漢人爭鬥的戰場。
對於寧渝而言,他自然不會關心自己對麵的到底是滿人還是漢人,反正真要打起來的時候,這幫子人再怎麼善於勾心鬥角,也不可能阻攔複漢軍的一步。
五月底,複漢軍兵圍銅陵,而銅陵城內的清軍僅僅隻有千餘人,麵對著城外的五萬大軍,一槍未發便打開了城門,複漢軍便很快在城牆上插上複漢軍的火紅大旗。
一路行軍以來,沿途的小城幾乎都是望風而降,這讓許多複漢軍士兵甚至是將領都起了怨言,沒有清軍反抗,便意味著沒有仗打,沒有仗打也就意味著沒有了功勞,那麼也就意味著沒有了田地和錢財。
寧渝心裡也明白,在他大力的宣揚下,眼下的複漢軍是一支視榮譽為尊嚴的軍隊,可基礎也是大力推行的軍功田製度的影響,然而這種製度的關鍵就在於,需要讓士兵不斷獲取戰功,才能維持軍功田的誘惑力。
自古以來,鍛造一支強軍,決不能缺乏一點,那就是戰心。寧渝好不容易才將士兵的戰心給拱了起來,自然也不會眼看著它消失。
“我軍在銅陵停留一夜,絕不可擾民害民,否則殺無赦,明日一早便啟程出發東進!”寧渝對著董策敦敦教導,他可不想鬨出什麼大的亂子,現如今穩定地方便是最大的戰果。
城內的百姓們其實已經逃走了許多,畢竟在清軍的宣傳下,複漢軍都已經變成那種殺人不眨眼的逆匪,尋常的百姓就算沒有完全相信,可是這心裡卻始終有些擔心,因此在複漢軍還沒有打進銅陵來之前,就已經先行逃散了。
留下來的百姓們,都是因為各種原因走不了,大部分都是一些老弱婦孺,他們用著驚恐的眼神,望著這一支沒有辮子的軍隊,踏著整齊的步伐走了進來。
一個衣著破爛的的小男孩,不過六七歲的年紀,一臉好奇地望著複漢軍整齊的隊列,他向前走了幾步,向著複漢軍的士兵們,伸出了黑漆漆的手。
他在向這些士兵們乞討,就像他過去在銅陵的大街小巷裡那樣,伸出了自己的手,扯住了一名正在前進的士兵衣角。
一旁的百姓們望著這一幕,卻是發出了一聲驚呼,他們都有些不忍心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或許是一把長刀砍了下來,或許是複漢軍那引以為傲的刺刀,狠狠插進小男孩的胸膛,他們甚至都不忍心看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名被扯住衣角的士兵,望著小男孩卻是憨厚地笑了笑,他伸出肥厚的手掌摸著小男孩的頭。
“你,跟我走。”
複漢軍很謙和,他們打下城池從來都不會奸淫殺人,也不會搶奪錢財,甚至這些兵大爺偶爾去買東西的時候,也不會故意去占商家的便宜。當然除了軍規以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複漢軍一直都在對士兵們進行教育。
可是有時候的複漢軍也很霸道,比如說現在,那名小男孩努力地掙紮著自己的身體,想要從那名士兵的懷裡掙脫出去,可是他畢竟隻有六七歲,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掙脫出來,他發出聲聲低吼,如同一隻小獸一般。
小男孩的臉上仿佛帶著一絲怒意,他狠狠張口咬在了士兵的手上,一排深深的牙印出現在了上麵,可是士兵卻還是笑嗬嗬的,帶著他一路走進了銅陵城。
“大人,這小屁孩把你的手都給咬傷了,你還抓著不放呢。”
城內臨時改建的軍營裡,許多複漢軍的士兵在開始整理著自己的行裝,唯獨鄧子亦抱著小男孩,臉上帶著笑容。
“咱已經跟雛鷹營的管事打過招呼了,今年的雛鷹營最低入營年齡是七歲,這小子看著挺壯實,估計也能進去。”
一旁的士兵卻是帶著一臉的好奇,笑道:“大人,咱也算是跟你一路走過來的,可從來沒聽你說起過雛鷹營呢。”
鄧子亦的臉上也帶著幾分羨慕,還隱隱有幾分失落,他輕聲道:“聽說最早的雛鷹營便是大都督親自帶人組織的,後來的講武堂也是脫胎於雛鷹營,說起來,我是沒機會了。”說完還輕輕歎了口氣。
眾人能讀懂鄧子亦的心聲,實際上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因為在如今的軍中,也是講究資格的,若是出身於講武堂,則說明從軍至少不遲於九江之戰,否則根本沒機會進去,算得上是老資格了。
可若是出身於雛鷹營,那可不得了,基本上就是跟董策一輩的人物,多的不說,至少是個團長級彆了,算得上眼下複漢軍中的中堅力量了。
如果出身於雛鷹營,還能姓寧、程、鄭這三個姓之一,那麼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道已經鋪開了,將來即便是封侯拜將,也不算什麼難事了。
鄧子亦輕輕摸了摸小男孩的頭,他笑道:“雖然我不行,可是今天見這小子麵相好,咱也就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去這雛鷹營裡好好磨一磨,磨出來了咱老鄧心裡也高興!”
話語裡始終還是帶著幾分傷感,也不知這份傷感是不是被小男孩讀懂了,他沒有再鬨了,而是安靜地靠著鄧子亦的胸膛,呆呆地望著前方。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他們一起望著遠方的天際,似乎每個人都在想著什麼,似乎又隻是簡單的發呆,可是不一會的功夫,又各自忙碌去了。
直到很多年以後,小男孩從雛鷹營走出來時,他才明白那個士兵是給了他多少的恩惠,小男孩並沒有成為什麼大人物,後來在遙遠的北方跟沙俄作戰時,戰死在了疆場之上,可是他終身都記得那個抱著他走進城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