朙代的宦官,大多出身寒微,張季慨也不例外。
想來有那細心的看官,在頭回看到張季慨的名字時便已有所察覺——“伯仲叔季”,他取個“季”字,便說明家裡他最小嘛。
而窮人家走投無路、賣兒賣女的時候,往往也是從最小的開始……
張季慨就是在一個對親人的記憶還尚且模糊的年齡被送進了宮,成了一名宦官。
因此,他成長的經曆……無論在生理還是心理上,也都與常人很不一樣。
生理上這個就不細說了,反正像他這種青春期以前就動了刀的,某種角度來說比那些十五六歲乃至二十以後才閹的還好點兒。
而心理上嘛,一個從小就在宮裡長大,被無數人進行過“你隻忠於我”的洗腦,又被無數人欺騙過、欺辱過、利用過、栽贓過、策反過、威脅過……且最終活下來的老宦官,自然是早就活得很“透徹”了。
從願意相信彆人,到不再相信彆人,從隻相信自己,到再次願意相信彆人……
許多人一生都無法想通的、需要經曆諸多生死關頭和極其痛苦的抉擇才能領悟的道理,張季慨其實也差不多都明白了。
所以,如今的張季慨,幾乎已是一個無欲的人。
金錢,他已不感興趣,因為他的衣食住行都不需要錢,平日所需的一些“打點”也都可以從公主那兒報銷,他自己的積蓄都沒處花去。
美女,他更沒興趣了,可能有些成年後才入宮的宦官還會有“對食”的心思,但張季慨是完全沒有的。
至於權力,他年輕時也曾想過,當然也僅僅是想想而已。
那麼這樣的一個人,從精神上來說,是否就沒有弱點了呢?
當然不是……
無欲,不代表無求,更不代表無情,張季慨還是有在乎的人和事的……
首先,他很重視大朙的國體、皇家的尊嚴……對這兩塊,他是絕對的維護和忠誠,因為這種“儘忠”的使命感可以讓他感到自己那不幸的、殘缺的人生有了一個並不輸給正常人的、重大的意義。
其次,是他對自己的武學境界,還是有一定追求的,畢竟高強的武功也是他為大朙王朝效忠所必須的技能之一,且這玩意兒也沒有嫌太高的。
其三呢,就是對青赮公主,他有著一種近似“爺孫之情”的親情,他是真的希望這位公主能一生平安、幸福快樂。
這三點,既是張季慨的牽掛和弱點,也是支撐著他這個人的三根精神支柱。
然而,此刻,其中的一根……動搖了。
被不動子給動搖的。
“你……怎麼……”張季慨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位“二十來歲”、用單手便輕鬆接住並握住了自己全力一拳的小道士,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要知道,老張這拳……四十年的功力啊。
你哪怕讓一個資質平平的人,撿本爛大街的三流內功練上四十年,那他的拳勁也不是開玩笑的。
更何況,老張他還是個“大內高手”,人家從小練的就是皇宮內給公公們特供的上乘功法,就是“欲練神功,揮刀自宮”那個路子的……
眼下張季慨這一拳轟出來的力道,即便是江湖上那些一流門派的掌門級高手,也沒哪個敢拍胸脯說自己在有防備的情況下就一定能硬接下來且毫發無傷的。
可不動子呢,他不但是接了,還是不格、不架、不卸力、不化勁的接法,即簡單地舉起巴掌一擋,止住對手拳勢後就順手將對方的拳頭攥住這樣。
這感覺,就仿佛是一個健壯的成年人接住了三歲小孩子揮出的拳頭……這自是讓張季慨陷入了混亂。
“你先彆慌,也彆氣。”不動子見張季慨驚得都僵住了,便接著用平靜的語氣說道,“你自己想想,是你們那位‘小主’女扮男裝在先,你暗中下藥在後,且你們家小主自己要求,小林才跟她動手的……小林始終不知對手是女子,才出的那一掌,且已經手下留情……於情於理,他都沒有什麼過錯,這樣你都要動手殺人,貧道可不能坐視不管。”
不動子的話,有理。
他也有足夠的武力,讓人聽他說理。
所以張季慨聽進去了,也不得不聽進去。
關鍵是,他這話中有一句“你暗中下藥在後”,點出了把林元誠弄醉的張季慨也負有一定責任。
你非要抬杠的話,可以說:如果林元誠不是被下了藥,沒那麼醉,那或許他能在打出那一掌前發現朱青赮是女人呢?
想到這兒,張季慨便瞬間冷靜了下來。
然,這一刻,周圍那八名帶刀侍衛倒不冷靜了……方才不動子突然現身,擋下張季慨攻擊之時,這八人也都被這一幕驚得愣住,但現在,他們回過神來,便紛紛拔刀,想上前幫老張的忙。
“都住手!”好在老張及時喝止了他們,避免了己方的損傷。
“這位道長並無惡意,由我來應付就好,你們快去保護公……子。”下一秒,老張便一邊用餘光確認朱青赮的位置,一邊下令道。
不動子見老張已明白了狀況,便也鬆開了手,讓對方能把拳頭收回去。
侍衛們得令,亦不敢多言,彼此間稍稍對視一下,便轉身而去,跑到了剛才飛到數丈開外的公主身邊,將其護在了他們的人牆之中。
“都讓開!”但青赮公主並不領情,她隨即就奔著林元誠卷土重來,“我跟他還沒打完呢!”
麵對這來勢洶洶的公主,林元誠的反應卻是在傻笑,邊笑還邊道:“嗬……青兄,你怎麼……不識茬兒呢?你再來,我可把你摁在地上打了啊~嗝兒~”
不得不說,這宮裡的“藥”是真管用,隨著藥效的發散,林元誠這會兒已經完全醉成個二傻子了,他不但對身後張季慨和不動子之間的互動沒什麼反應,還踉踉蹌蹌、迷迷糊糊地衝著折返而來的朱青赮說著糊話。
這下張季慨可又急了,他心說:“怎麼著?剛才那一掌我還沒跟你小子算賬呢,你現在還想把公主‘摁在地上打’?反了你的!”
“打什麼打?”幸好,不動子這時一個箭步就跨到林元誠身後,隨手一拍便把小林弄暈了過去。
列位,注意這裡是“弄暈”,不是“打暈”啊……不動子是在輕輕拍這一下的時候,施了個法術讓小林暈了過去,你真要讓他“打暈”,那力度反倒不是那麼好掌握。
“小丫頭,你武功跟他差得遠,彆再鬨了。”不動子衝朱青赮說這話時,已將林元誠扛到了肩上,“再說他已經醉成這樣了,你便勝了又如何?”
“我……”其實不動子即便不把這兩句話挑明了,朱青赮也明白這道理,她隻是仍對林元誠此前的態度感到氣不過,另外就是剛才那一掌打在身上,讓她總覺得吃了虧,有些惱羞成怒,“我要你管?你是誰啊?誰讓你把他打暈的!”
氣惱之下,朱青赮都已經忽視了對方管她叫“小丫頭”這點,一副要把公主脾氣發到底的樣子。
見此情景,老張心裡那叫一個虛:怎麼辦?這道士的武功修為不像個人呐,萬一公主真把他惹怒了,我這把老骨頭栽進去也就算了,隻怕我用命也護不了駕啊。
恰在他煩惱的時候,救場的來了。
“讓開讓開讓開!”
“官差辦事!都起開!”
隨著門外的一陣鼓噪,又有一大波人馬殺到。
毫無疑問,這是未來的駙馬爺麻玄聲帶著官兵來了。
這裡提一嘴,雖然行政上來說,麻玄聲、乃至他的老師韓諭,都是調動不了兵馬的,但實際上,隻要韓諭一封手書送到軍營或者衙門口,自會有可以調動兵馬的人聽候其差遣。
所以呢,此時表麵上是一名軍官領頭,帶著一大群官兵衝了進來,但實際上這名軍官還得聽跟在他身後的麻玄聲指示。
“統統住手!”
“把家夥放下!聽見沒有!”
官兵們闖進大堂後,幾嗓子一喊,現場的“亂鬥”便立即平息了下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麻二手下找來的那些打手本就是拿錢辦事的烏合之眾,你讓他們幫你欺負欺負老百姓是可以,讓他們正麵剛官兵那怎麼可能呢?
再說了,早在官兵們進來之前,打手們就已發現……黃東來、令狐翔、秦風、泰瑞爾這四個煞星,憑他們這百餘人根本打不過啊。
這場打鬥之所以能持續到現在,一是因為這些打手也是老油子居多,在看出黃東來等人身手不凡後就有很多人進一步退三步、圍而不攻、隻吼不打;二便是因為黃東來他們也不想在這裡對一幫混混打手大開殺戒,搞得血流成河的,所以四人在打鬥時都有留手,生怕弄出人命。
眼下這隊官兵一到,麻二手下的打手們簡直是迎來了救星,那他們肯定是一聽“住手”就立即照辦唄。
而黃東來他們四人呢,也算鬆了口氣,畢竟這種由孫哥惹來的莫名其妙的仇家,他們應付起來也是蠻頭疼的,又不知道對方和孫哥之間到底有啥恩怨,故也不好下死手。
真要說有誰對這情況感到不爽的,那就兩個。
一個是麻二,他覺得官兵妨礙他報仇了。
另一個呢,是一個一直縮在麻二身後不遠處,始終沒有出手的小混混。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二次喬裝改扮”後的孫亦諧。
什麼?您問孫哥為什麼會在這裡?而且他早就在了,為什麼不出來幫幫兄弟們呢?
這個其實您琢磨一下他那個人性,猜也能猜出七八分了。
您想啊……今兒下午麻二在城裡發動了那麼多手下“打探消息”、“招兵買馬”,孫亦諧這個始作俑者會不去關注一下嗎?
實際上,孫哥此前在麻二麵前故意報黃東來的名字,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借著這貨幫他跟黃哥接上頭。
因此,下午時,孫亦諧隻是隨便找了間客棧放下行李,重新變了個妝,便再度上街,以地痞流氓的身份順勢混進了麻二招募的打手隊伍之中……
隨後,他就跟著麻二的“大軍”,於傍晚時分,浩浩蕩蕩來到了這寶源客棧之中,並很快就發現了坐在大堂內的黃東來等人。
本來呢,孫亦諧是準備直接出去跟兄弟們相認的,沒想到麻二隨即就開始狂罵黃東來,孫哥一聽……這有點兒意思,不如讓他再罵會兒,看看黃哥是何反應。
後來隨著事情的發展,不知不覺雙方就開打了……
這時孫哥又覺得:都這樣了,要麼我乾脆就再等一會兒,反正以黃哥他們的能耐,是不可能在這群混混身上吃虧的,我就等到一個關鍵時刻,再跳出來劫持麻二,這樣登場才有戲劇效果。
如此想著,孫亦諧便等啊等,結果就有點等過頭了,把官兵給等來了……
事到如今,他好像已沒有了“粉墨登場”的時機,如果他現在強行找個節骨眼兒現身,怕是會被黃東來瘋狂吐槽,所以他隻能繼續混在人群裡裝死,心中念叨著:“媽個雞的,大不了我明天卸了妝再來跟他們碰頭,今天就當我沒來過,哼……一會兒我說不定還能把當打手的報酬給領了,不虧!”
然,今天這事兒,可還沒完呢。
一息過後,坐在轎上的麻二衝官兵們湧入的方向一轉頭,便看到領頭的軍官身旁站著的正是自己的親哥,他當時就喊道:“哥!你來得正好!你可得幫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