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船的這位船家,名叫王三六。
這名兒什麼意思呢?很簡單,他是三月初六生的,所以就叫三六。
那個年頭,窮人家的孩子大多都是起這種名兒,一來是因為他們家大人的文化水平有限,二來也是因為他們的確不適合那種特彆高大上的名字。
你想啊,一個打漁的,家裡人基本都大字不識,你給他起個名兒叫什麼子軒、子涵的……他會不會寫倒是其次,長大了沒準還得被人嘲笑。
又比如,有個大戶人家,老爺倒是低調,姓於,單名一個謙字,為人也很謙虛,結果他手底下三個打雜的家丁,一個叫龍傲天、一個叫趙日天、還有一個叫董霸天……你說這老爺什麼感受?
平日裡招呼他們辦事兒,開口就是:“日天,給爺沏壺茶去”“霸天啊,給爺打盆兒洗腳水。”“傲天啊,今兒那狗喂了嗎?”
你說這老爺得多彆扭?
另外,民間還有一種比較迷信的說法,就是所謂的“賤名兒好養活”。
一說是小孩兒精氣旺盛但心智未成容易被鬼怪盯上,所以起個連鬼都嫌的名兒可以辟邪;還有一說就是閻王翻生死簿的時候看見太有特點的名字就會印象深刻,說勾就給勾了,但那種張三李四狗蛋兒麻子之類的名字就易被忽略。
但其實說到底,還是因為當年的醫療水平太低下了,小孩兒因病夭折或殘疾的概率有點高,所以這類說法才會有市場。
王三六的家裡,就很信那一套,他小時候可沒少聽家裡的長輩……尤其是老人們念叨這些。
而在他聽過的諸多故事中,有一個,讓他印象很深,那就是關於這湖心島上“蘭若寺”的傳說。
相傳,千餘年前,這溮河,不叫溮河,而是叫“屍河”,河底下住著個大妖怪,人稱“殄屍老祖”。
什麼叫“殄”?殄就是滅絕、糟蹋的意思。
光聽這名兒,這妖怪的癖好那就有的一品啊……
那時節,每年在屍河上死於非命的人不計其數,而這些人也無一例外的都成了那殄屍老祖的食糧;殄屍老祖通過折磨這些受害者的屍身,從魂魄的悲鳴和怨氣中汲取妖力,等到一個人的三魂七魄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殄屍老祖才會將其屍身吞掉,榨乾那最後一點血肉,真可說是名副其實的“吃人不吐骨頭”。
不用說,這麼造孽的一個玩意兒,肯定蹦躂不長久。
某天,來了一個老道,也沒廢話,跳下河就跟那妖怪開乾,這一人一妖大戰了三天三夜,直鬥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嚎。
最終,還是那老道略勝一籌,將那殄屍老祖斬於河底。
然,這妖怪的肉身裡麵,積攢了太多冤死屍魂的血肉和怨氣,它一死,那些東西便都湧了出來,紛紛混合化形,化為了成千上萬的行屍走肉、惡鬼妖邪,眼瞅著就要從河底爬上岸去。
老道一看事情要遭,趕忙祭出法寶,用儘最後幾分道力,自天邊召來一座山嶽,鎮於河心,把那些妖魔邪祟都壓在了山底下。
自此,溮河的這個三岔河口處,便多了這麼一座湖心島,而“屍河”,也改名“溮河”,為的就是不沾那個“屍”字,免得下麵的東西被喚出來。
就這樣,轉眼過了好幾百年,到了前朝末年。
那年景,端的是君王昏庸,奸臣遍野,天災人禍,民不聊生。
有句話叫官逼民反啊,既然要反,肯定就要打仗。
時逢朙太祖親自率領起義軍與前朝某部交戰,後者節節敗退,直退至溮河南岸。
被太祖追著乾的那位前朝將領名叫耶律寶琦,這貨為人貪生怕死,作惡多端,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投降了,起義軍八成也不會留自己的性命。因此,眼瞅著自己已經被逼到了背水之境,耶律寶琦做了件極為無恥的事——他竟然趁著夜色,帶著十幾名心腹和護衛,乘著僅有的幾艘竹筏和搶來的漁船逃跑了。
全軍的將士,都被他丟在了河邊等死。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那晚,耶律寶琦剛到河心,河麵上便妖風大作,激得浪也湍、水也急。
耶律寶琦沒辦法,隻能和手下們先到湖心島上暫避。
不料,就在這時,起義軍趁夜劫營,對河邊的營寨發動了突襲。
一支連主帥帶偏將全部失蹤的軍隊,就跟沒頭蒼蠅一樣,被這麼一打,自是亂作一團,很快就被殺得潰不成軍。
就這樣,耶律寶琦在黑夜中隔岸觀火,眼睜睜看著那些跟隨他的將士們在距離自己幾十米外的對岸被宰殺,清清楚楚地聽著那一聲聲哀嚎和慘叫。
而他心中對此卻是一點愧疚都沒有,反而是在慶幸自己跑得及時。
不多時,千百條生命消逝了,他們的鮮血,染紅了溮河的水。
而被出賣和拋棄的痛苦、怨恨,將他們的血與壓在湖心島下的另一股力量連接到了一起……
次日天明,太祖率領著起義軍登上了湖心島,準備生擒那耶律寶琦,卻發現耶律寶琦和他那十幾名親信都已經死了。
死屍身上的服裝甲胄全都完好,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傷痕,但那每一具屍體……都沒有血肉和內臟,有的隻是一副骨頭架子,外麵包著一張完整的、且絲毫還未腐爛的人皮。
這事兒,邪乎了。
就算軍隊裡都是一幫大老爺們兒,且此刻是白天,但看到耶律寶琦等人的死狀後,大夥兒也都覺得後脊發涼。
不過,這種事,他們想管也管不了,隻能不了了之。
直到多年後,太祖打下了江山,建立了大朙。
某天夜裡,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溮河的三岔河口,乘在一張竹筏上漂流,忽然,他周圍的水麵上猛然浮出了千百個頭顱,每個頭顱的臉都跟那耶律寶琦的死狀類似——無血無肉,兩眼空洞,但骨頭的表麵包著一張新鮮的人皮。
噩夢驚醒,全身汗浸。
這個夢,可把太祖嚇得不輕,他連夜就傳國師來給自己解夢。
那國師是何等的人物?
你們以為就是個禦用的算命先生,會忽悠就行了?
不,可,能。
這個職位,對文學造詣、自然科學常識、心理學能力、皇族禮法知識、乃至長相等都有很高的要求。
平日裡,除了在司天監搞天文,給皇上和娘娘們算命、解夢、話療這些常規事務外,根據不同帝王的要求,國師可能還要去講道、講經、治病、驅災、求雨、捉妖……
最關鍵的是,即便撇開改朝換代死皇帝等額外因素,每年至少還有一次“祭天”要搞。
祭天,在封建王朝可是件大事。
天大的事。
對國師來說每年主持祭天就跟渡劫一樣——擱今天,你哪怕是主持春晚出現重大失誤,最多就是明年你從電視熒幕上消失;擱古代,你主持祭天要是玩兒砸了,那明年你就從地球上消失了。
所以,能當上國師的,且當得穩的,那智商,那談吐,那心理素質……絕對不是一般人。
太祖身邊的這位大朙第一國師無疑就這樣的人物,他一聽太祖說完那夢,眼珠子一轉,就旁敲側擊地問太祖,以前是不是到過那個地方,於是太祖就把當年自己殲滅耶律寶琦一部的事兒給說了。
國師聽完就笑了。
笑什麼呢?一是高興,知道該怎麼辦了,二呢,笑一笑可以顯得他胸有成竹嘛。
笑罷,國師就跟太祖說,死在那地方的人,怨氣很大,而且多少是跟您有點關係的,以前您還在打江山,沒功夫、也沒能力管他們,他們也不怪您,但現在您已經是一國之君了,他們便覺得您應該救救他們,所以托夢來訴冤。
太祖一聽有點道理啊,又問:“那我該怎麼才能幫他們呢?”
國師就說了:“好辦,在那兒建個寺廟便可。”
這主意一出,建廟的“工程款”可就到手了,國師他能不先扒層皮麼?至於他扒完之後下麵的人再怎麼層層轉包那是另一回事。
總之,那寺廟就這麼開建了。
而且為了建這寺廟,工程隊順帶還在湖心島的南岸造了座橋(用船運建材上去太費事了),那成本又一下子上去了不少,以至於後來國師又拿這事兒找皇上撥了筆款。
數年後,寺廟建成,國師給起了個名兒叫“蘭若”,意為“寂淨無苦惱煩亂之處”。
然而,這寺,自建成那天起,就是座空寺。
本來嘛,建在湖心島上的寺廟,誰會去啊?要是這島的北岸也有座敲,連著河的另一邊,那倒好說,這樣就會有人往來了,但現在這等於是個死胡同,哪兒來香火?
再者,這島上地方就那麼大,也不可能開墾農田種糧食啥的,要是有人在寺裡常駐,還得不斷從外麵買糧食和日用品往島上送不成?
於是,這蘭若寺就跟很多官僚主義造就的“麵子工程”一樣,花了大把的錢弄出來之後,實際意義也就是做給領導看看而已,順帶著呢,還讓一些人中飽私囊了一番。
又過了些年,這湖心島南岸的橋也被水流衝垮了;當然這也是情理之中的,當初建寺的時候就因為層層轉包搞得成本不足,所以造這橋時包工頭就想著:這橋可以造的豆腐渣一點,隻要能撐到寺廟完工就行。
不得不說,他乾得還挺成功的,蘭若寺竣工後這橋又撐了好幾年才垮。
反正這橋平時壓根兒就沒人走,而幾年後太祖也早就把這裡的事情給忘了,所以橋垮了也沒人當回事兒。
時間又匆匆地過,轉眼又過二百來年。
也就是到了……距今三十年前。
那年,江湖上出了四個結拜的兄弟,人稱“中原四盜”——
老大“饕餮盜”韓力,日食鬥米,力拔千斤,且最好美食美酒,據說他偷搶來的財物,九成都是被他花在了吃喝上。
老二“龍陽盜”朱猛,其名字和本人給人的感覺南轅北轍,他看著一點也不“猛”,而且相貌清秀,宛如女子,說話聲也是細聲細語;此人是個“采花盜”,或者說“采草盜”,因為他隻采男人,而且其口味是三十歲往上高大威猛的男人……
老三“諸葛盜”藍朔離,姓藍,不姓諸葛,但他被稱“諸葛”,足可見這人才思敏捷,足智多謀,可惜他的武功和另外三個兄弟比有點差;另外,藍朔離的愛好比較特彆,他喜歡“機巧之物”,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些類似魔術道具的小發明,比如一些設計精巧的機關陷阱、可使出障眼法的煙幕、暗算彆人用的飛針屜毒物囊等等。
最後,還有老四“飛天盜”李原,輕功登峰造極,按江湖傳言,他的輕功就屬於“左腳踩右腳螺旋升天”那種級彆,非天賦異稟者不可成也;李原的愛好算是最正常了,他就愛錢,也沒什麼怪癖。
就是這麼四位,那幾年,在江湖上很是吃得開,橫行了好一陣。
但終究,他們是“盜”,而且也不是什麼“義盜”,所以他們也沒風光太久,就遭到了集結起來的仇家苦主們的追殺。
那晚,四人被追得走投無路,來到溮河岸邊後,乘上小舟,逃上了湖心島。
追殺他們的人也沒放棄,那二十來名江湖人物也紛紛去弄來渡河的船隻,追了上去,一路追到了蘭若寺。
然,中原四盜和他們的這些仇家們進了寺之後,便再也沒有出來……
那些被他們借走了船隻的漁民們得把船要回來啊,所以後來就有人登島取船;有些船是取回來了,還有些已經被風浪衝走,不知所蹤,隻能作罷。
那些去取船的人裡呢,也有膽兒肥的,悄悄到蘭若寺門口朝裡張望,但是連個鬼影兒都看不到,隻有一陣陣陰森森的穿堂風從裡麵竄出來。
也是巧了,被這風吹過的哥兒們回來就病了,病了就死了。
從那時起,附近便開始流傳起了那蘭若寺“吃人”的傳說,連同著千餘年前和兩百多年前的那兩段兒,一同被老百姓們繪聲繪色地到處講,大人在外麵聽完了頭皮發麻,又回家嚇唬小孩兒玩兒。
王三六,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聽到這故事的。
聽的時候,他十歲,現在他都四十七了,還記得清清楚楚,而且他是真的信。
當然了,在這狂風驟雨之中,他不可能把上述那些話完完整整地跟乘船的那些旅人娓娓道來,就算他想講,人家也不肯站在雨裡聽啊。
所以,他就隻能簡單地說一些類似“那寺廟鬨鬼、會吃人”這樣的話,那人家哪兒能信?
眼看無法說服對方,王三六也不管了,反正他是堅決不會靠近蘭若寺的,哪怕在雨裡淋死他也不去。
見船家這麼倔,眾人也沒辦法,隻能丟下他,自行去了。
這一船人,除了撐船的王三六之外,還有七位。
孫亦諧、黃東來和雷不忌大家已經比較熟悉了,而另外那四個呢,分彆是:一個書生、一個江湖郎中、一個行腳商人、以及一個身份不明的高壯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