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居中和陸沉,兩位都是公認有希望躋身十五境的人物,就是不知下次重逢,是在秋風肅殺的時節,還是春暖花開的氣候。
陸沉又不笨,聞弦知雅意,單憑鄭居中一語,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可以重返人間了,終於不必在此跟姓鄭的大眼瞪小眼,陸掌教委實心慌。
回了青冥天下,到了白玉京,一定要放串爆竹慶祝慶祝。
至於鄭居中為何時不時就要折幾隻袖珍彩色紙船,將它們放入光陰長河當中,陸沉懶得深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見鄭居中已經站起身,有就此離開這裡的跡象,陸沉突然開口言語,有意挽留,抬頭試探性道:“懷仙兄,機會難得,我們不如多聊幾句?”
白帝城鄭居中,字懷仙,好像一直沒有道號。
鄭居中似笑非笑,“怎麼,有薑赦替你們白玉京擋去一災,陸掌教還覺得少賺了?勸你學一學某位,點到即止,見好就收。”
陸沉連忙起身,眼神誠摯說道:“下次你我再見麵,極有可能就不會這麼氣氛融洽了,貧道不得趁此機會,多說點?”
鄭居中伸出手掌,隨便掬起一捧光陰流水,笑道:“洗耳恭聽聖人教誨。”
陸沉擺擺手,笑嗬嗬道:“不至於不至於。鄭先生折煞小道了。”
鄭居中率先挪步,陸沉識趣跟上,兩人聯袂而行,邊走邊聊。天地茫茫,空得好像連個空都沒有了,那就是有。
陸沉主動說道:“擺在薑赦眼前的,大概有三種選擇。上策,薑赦去蠻荒,豎起一杆旗幟,公開立教稱祖。”
鄭居中沒有說什麼。若是附和一句廢話,豈不是更廢話。
薑赦與白澤,一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一個候補,他們都是異類中的異類。兩座天下,大動乾戈,殺伐四起,薑赦憑此以戰養戰,拔高修為,畢竟兵家修士的道行,很大程度上,就是從亂世中來。另外一個好像負責為蠻荒天下兜底,保證不至於天崩地裂,被浩然殺得亡族滅種。戰事打得越慘烈,白澤一個煉氣士,竟然就會違背道心,被迫躋身十五境,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
陸沉繼續說道:“如今蠻荒共主,劍修斐然,他是個沒有太大功利心的,比較好說話。當然前提是做一樁公道買賣,雙方都有賺頭。”
“斐然還是相當不錯的,總會讓貧道想起我們白玉京的張風海,都是年輕有為,一般的心氣高,且道力與心力相匹配。斐然推崇內聖外王,雜糅王霸兼用,分明是以‘持道者’自居的架勢。但是斐然殺心不重,更多是被形勢推到位置上去的,換由薑赦入主蠻荒,共掌天下權柄,也是一種不錯的調和。讓蠻荒既有一套規矩,規矩也不至於太過嚴密。雙方都能接受。”
“時機正好。早了,蠻荒妖族沒有被浩然天下打疼,就不行,那幫桀驁不馴的大妖,隻想著全無束縛,根本不認這個。晚了也不行,大勢已去,薑赦就算成了十五境,還是不濟事的。如今的浩然天下,從山上到山下,太過人心趨同合一了。”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話,“智者善謀,不如當時。”
陸沉笑著點頭,“霸言!”
鄭居中話鋒一轉,“薑赦不會去蠻荒的。”
陸沉疑惑道:“為何?”
鄭居中說道:“周密之所以選擇斐然擔任蠻荒共主,隻是因為免得首徒綬臣,驟得高位,成為眾矢之的。選斐然,是一種更加穩妥的緩衝。但是殺心最重的綬臣,隨著戰事的推進,以後肯定會取而代之,與那晷刻成為道侶的斐然,當然也願意順水推舟,主動讓賢,成為謀主之流的角色,退居幕後,耐著性子,慢慢尋找躋身十五境的道路,保證自己不被鄒子之流的人物給盯上。周密安排綬臣擔任下任共主,那麼誰想爭這個位置,就都得過周密這一關。薑赦為何將那真身去往蠻荒?就是想要親眼勘驗一些真相,以便親自確定此事,看看陸掌教所謂的上策,會不會是他薑赦的下策。”
陸沉皺眉道:“綬臣?”
鄭居中沒有解釋半句,自顧自說道:“可惜斐然生錯了地方。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大道成就,前途無量,若是看長遠些,不局限於七八百年,浩然斐然後勁要更足,說不定就是另外一位禮聖了。斐然跟陳平安互換位置,就更有意思了。”
陸沉拿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請教鄭先生,為何偏是綬臣?”
好像在蠻荒那邊,確有一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再加上綬臣是文海周密的開山大弟子……可即便如此,陸沉總覺得理由不夠。
鄭居中說道:“夜航船上,薑赦故意詢問陳平安,道法可以借,人心呢?答案很簡單,當然不能。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其中有一種,玄之又玄,就是人心所向,這不是借,是送人心於某人一身,便如百川到海。既然能白拿,不必償還,為何要借。所以薑赦是在給陳平安……嗯,用兵法。”
陸沉一邊恍然,一邊給出自己的見解,“不必償還是不必償還,可要想還也是能還的。”
鄭居中點點頭。天會下雨。
陸沉嘖嘖道:“不曾想這位兵家祖師爺,還挺有才情的,在那夜航船靈犀城內,談論一個‘心’字,真不怕被陳平安抓住關鍵,順勢來個心有靈犀一點通?”
隻是陸沉又有疑惑,“蠻荒那邊,論被人心認可的數量多寡,綬臣比得過白澤?”
鄭居中說道:“綬臣暫居第二。”
陸沉臉色古怪起來。
鄭居中微笑道:“白玉京大掌教消失了百餘年,人心流散不少,導致如今在青冥天下,家鄉是浩然的陸掌教,最得人心呐。”
蠻荒天下的白澤,青冥天下的陸沉。
陸沉赧顏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鄭居中說道:“吳霜降都不會算錯。”
言外之意,我鄭居中就更不會了。
鄭居中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你跟白澤,都未能跟後邊的豪傑們,拉開太大距離。”
陸沉伸手擦拭額頭,“好好好,好事。”
陸沉小聲問道:“浩然這邊?”
鄭居中調侃道:“莫非陸掌教想要一肩挑,好事成雙?”
陸沉神色尷尬道:“小道細胳膊細腿的,哪敢與懷仙老哥爭什麼。”
鄭居中說道:“聊完了?”
陸沉立即重回正題,“薑赦還可以在青冥天下開啟門戶,比如與白玉京締結盟約,跟餘師兄攜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定數州內亂。”
鄭居中笑道:“餘鬥未必答應吧。”
陸沉說道:“餘師兄未必不答應吧。”
鄭居中說道:“反正隻要餘鬥不答應,薑赦就會選擇你們白玉京的對立麵。當年五鬥米的道士張覺揭竿而起,他們做不成的事,薑赦跟盟友,未必做不成。”
陸沉說道:“未必做得成吧?”
鄭居中說道:“一個不得不最要麵子的讀書人,是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是給人打得內傷,兩者區彆,沒有陸掌教想得那麼大就是了。”
陸沉唉聲歎氣起來,岔開話題,“薑赦還可以跑去五彩天下,另起爐灶。在那邊傳道,武學演化,如水銀瀉地,薑赦就能有一樁大功德在身。何況薑赦與遠古劍修,關係莫逆,飛升城的年輕劍修,跟他天然親近。此外仙家機緣,終究虛無縹緲,凡俗夫子成為煉氣士的門檻太高,但是武道攀升,隻需腳踏實地。武學拳法,人人可練,哪怕成就不高,也不至於竹籃打水一場空。五彩天下,過不了幾百年,就會人間遍地龍蛇,武道昌盛,與那劍道氣運,一起壓過其餘所有道統,說不得薑赦躋身十五境的大道契機,就在那邊等著他呢。鄭先生以為然?”
鄭居中對此結論不置一詞。
陸沉好奇問道:“撇開鄭先生不談,那邊勝算如何?”
鄭居中說道:“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贏,誰都不敢保證對方一定死。”
陸沉滿臉無奈,“貧道這位好友,真是每過幾天,就會讓人刮目相看一次。”
鄭居中說道:“換成我是你,當年就不會拖泥帶水,要麼當機立斷將其打殺就跑路,要麼把他敲悶棍抓去白玉京修行道法。”
陸沉長籲短歎不已,臉色晦暗,說道:“所以你才是白帝城的主人,貧道就是白玉京的陸掌教啊。”
鄭居中笑了起來,說道:“各有私心。我在意所有的過程,你隻追求那一個結果。”
陸沉笑道:“難怪鄭先生隻喜歡下圍棋。象棋高手,一旦鐵了心要下和棋譜,過程就會很無聊。”
沉默片刻,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題外話,“記得當初白澤幫助禮聖,在山巔鑄鼎刻名,記錄天地間一眾精怪名諱,總計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
陸沉瞬間心領神會,“一萬一千五百二十,是個如今極少有人在意的‘大數’。”
萬年之前的那場光陰長河議事,三教祖師有了萬年之約,萬年之後,就有了一場散道。
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千五百二十年,會決定下一個‘大數’期限內的所有大局與大事。
個人之運氣,往往大不過一國之國運,國運大不過一座天下的浩蕩運勢,一座天下的運勢升降,大不過整座人間的天道運轉。
鄭居中正色道:“文聖和鄒子,都極為欽佩你的那篇齊物論,我卻獨獨鐘情於你的那句‘道術將為天下裂’。”
陸沉懶洋洋道:“興許是貧道學某位弟子作那杞人憂天了。”
鄭居中緩緩道:“千古枯榮事,渾然一夢中。敢問書寫南華的南華道友,如今讀到南華第幾篇?”
陸沉立即頭疼起來,一聊起“夢”這個字眼,陸掌教就難免犯怵。
兩人並肩散步,一路上都是了無生氣的枯燥場景,在這裡,想要見到一個大活人,難如登天。名副其實的古路無行客。
若說天地逆旅,那這間屋子也太空曠了些。
隻是鄭居中帶路,再次找到了那位躲藏此地的“未來”十四境修士,正是此人,“無緣無故”遙遙出手,數次打斷了陳平安的扶搖麓道場閉關修行。
若是不曾眼見,陸沉肯定想不到是此人偷襲陳平安。可既然瞧見,陸沉就豁然開朗了,一下子想明白了緣由。
陸沉笑嗬嗬道:“哈,半個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位道友,必然懷揣著一件了不得的秘寶。”
記得劍修白景,如今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謝姑娘,她就有類似神通的兩把本命飛劍。
那兩把本命飛劍,分彆名為“上遊”,“下遊”。聽著貌似名字挺俗氣的,但是與她同境的修士,誰都不想觸黴頭。
對白景而言,所謂淬煉飛劍,無非就是將上遊和下遊的河段拉長,與此同時,還可以拓寬河床,加深水位。
如果白景合道成功,被她躋身十四境,相信未來千年之內,絕大部分的新十四,哪怕身在自家道場內,還是會忌憚萬分。
陸沉不怕這個,貧道與陳山主,可是那種一見麵就喝酒、把臂言歡的摯友。
那位如一葉浮萍在漩渦中回旋飄蕩的十四境修士,坦然笑道:“相信以鄭城主和陸掌教的身份,還不至於見財起意吧?”
鄭居中笑著反問道:“黃鎮,你能猜到我們的心思?”
陸沉笑嘻嘻道:“鄭城主大可以把‘們’字去掉。”
黃鎮問道:“鄭城主來此遊曆,不惜消磨道行,是試圖沿著長河逆流而上,尋找擊殺餘掌教的合適機會?”
陸沉眼皮子微顫。
鄭居中搖搖頭,“既已名垂青史,貼黃就沒有意義。”
陸沉鬆了口氣。
黃鎮繼續道:“那鄭城主去而複還,到底所求何事?若是想要詢問將來事,恕難從命,泄露天機,後果難料。”
鄭居中說道:“隻是想幫陸掌教找個聊天的人。”
道上不敢逢鄭。
黃鎮眼神複雜,用不了多少年,新天下十豪和候補人選,就會新鮮出爐,約莫半數在情理之中,半數在意料之外。
陸沉隨口問道:“這廝類似一個年幼時接下那串糖葫蘆的陳平安?”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陸沉抬起手,抖了抖道袍袖子,故作掐指而算狀,嘖嘖稱奇,“第一恨,先是記恨那些自己娘親未能與阮秀討要來的銀子,少年思來想去,不敢恨一位高不可攀的兵家聖人之女,就把賬算到了同齡人陳平安頭上,嫉妒後者狗屎運的飛黃騰達,恨他能夠認識阮秀那樣的女子。第二恨,若乾年後,苦心鑽營,高不成低不就,中年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壯起膽子,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卻被封山二十年的理由給婉拒了,斷了登山修道成仙的路,去往州城的回家路上,臉上火辣辣的,恨自己丟了顏麵,轉為更恨落魄山的一切人一切事。第三恨,恨那個給清風城許氏當一條狗的盧姓同鄉,更恨自己不得不成為一條狗的走狗。再往後的新仇舊恨與諸多怨懟……貧道可就推算不出來了。”
被陸沉隨便揭穿老底,黃鎮卻是神色如常,隻說一句,“他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吃百家飯才活下來的。”
鄭居中淡然道:“複仇是一條最能讓人心無旁騖的直道。”
陸沉唏噓不已,看著眼前這位,好歹是個名副其實的十四境,處心積慮謀劃了多少年,甚至不惜在此畫地為牢,當個半死不活的守屍鬼,與那位同鄉的陳山主,多大仇多大恨呐。
他們離開此地,去往閽者所在的地界。
那黃鎮望向兩位修士的背影,尤其是陸沉頭戴那頂蓮花冠,低聲笑道:“幸會。”
鄭居中問道:“當年陸掌教見過大部分的光陰長河畫卷,還記不記得,泥瓶巷陳平安,出生的時候是幾斤重?”
陸沉揉了揉下巴,思量片刻,說道:“好像是個大胖小子,約莫七斤重。”
不過第一次見麵,少年已經曬成黑炭,瘦竹竿似的。
先前在那律宗寺廟內,陳平安分身之一,臨彆之際,與主持和尚有過一番問答。
“請教祖師西來意。”“他鄉米價幾許?”
“敢問和尚,漸修頓悟是一路,還是兩路?”“施主,一文錢是幾文錢?”
老僧反問那位抄經文士一語,“你家山頭,門風如何?”中年文士作答兩句,“有錯改錯,無則加勉。不怕起念,就怕覺遲。”
文士最後詢問一事,“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老和尚抬起胳膊,雙指並攏作拎物狀,笑答一句,“領取青州布衫重七斤。”
鄭居中說道:“那陸掌教知不知道,當年帶著那幾個孩子走在求學路上,期間歇腳於一座黃庭國的仙家客棧,陳平安有句話,半真半假,騙過剛剛認識的老秀才。”
陸沉無奈道:“這種事,貧道何從知曉。”
鄭居中笑道:“一顆銅錢。”
陸沉疑惑道:“很關鍵?”
鄭居中搖頭道:“其實無關緊要,就是一直想不明白。”
陸沉愈發奇怪,“如此上心?”
鄭居中說道:“答應過崔瀺一樁買賣。”
陸沉忍不住問道:“懷仙老哥,你覺得貧道的碧霄師叔,之祠前輩,還有白也,他們仨,論打架本事,誰最厲害?”
鄭居中說道:“能問出這種問題的半個十五境,更厲害。”
陸沉悻悻然。
半個十五境?
行百裡者半九十。
鄭居中說道:“碧霄洞主的合道人和,畢竟受限於自身大道的天時地利。三者兼備,於道心而言,反而是一種不小的拖累。不過碧霄洞主本就誌不在殺力高低。”
陸沉一驚一乍,碧霄師叔真能藏拙!
“之祠道友必須依靠十萬大山來壓勝自身道行,道力之高深,可想而知。等這位前輩收回那兩顆眼珠子,便有壯舉。”
聽到這裡,陸沉更是滿臉震驚,迫不及待問道:“啊?難不成是公認手持仙劍、殺力最高的白也墊底?”
鄭居中沒了耐心,隻是斜眼陸掌教。
我與你聊了這麼多,你卻把陸沉自己當傻子?
陸沉扶了扶頭頂那蓮花道冠,乾笑道:“我就是有些替白也打抱不平,若是能夠從鄭先生這邊得到一兩句準話,以後再跟人吵架,就有底氣了。”
遠古時代,薑赦就與碧霄洞主,關係不錯,時常去落寶灘喝酒。前不久薑赦將真身置身蠻荒,其實就兩件事,一件事當然是看看適不適合入主蠻荒。再就是去往十萬大山,見一見老瞎子。看看能否讓早年關係同樣不錯的之祠道友,回心轉意。
鄭居中說道:“周密不是沒有想過殺之祠前輩,否則也不至於讓綬臣跟著重光走一趟十萬大山,害得這位大弟子被扣掉了一顆眼珠子。”
此物最終給那當看家犬的桃亭,撿漏嚼了去。
當時不但蠻荒大祖就看著那邊的事態,事實上,周密就站在一旁,隨時都有可能傾力出手。
不過蠻荒大祖不願周密與老瞎子來一場生死相向的廝殺,於公於私都是自有理由的。
需知托月山,本就是飛升台之一落地演化而成,而那座飛升台,又是之祠登天一役,單獨開辟一條道路的戰利品。
後來之祠看那一場內訌,烏煙瘴氣,便心灰意冷,除了自剮雙目,分彆丟在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還隨手將那飛升台,贈送給了登天之前肯說一句“嚼了真身增補道力”的妖族領袖,也就是後來的首任蠻荒共主。故而托月山大祖是欠了老瞎子一份天大人情的。
當初若非陳清都聯手觀照和龍君,毫無征兆的,有了那場劍斬托月山,讓蠻荒老祖傷及大道根本,否則後者完全可以躋身十五境。所以說之祠割不割走十萬大山的那片蠻荒疆土,起先對蠻荒大祖來說,並無大礙。
蠻荒大祖勸說周密,“隻需繞過十萬大山,先生就會勝券在握,當下何必涉險行事。”
周密點頭笑言一句,“確實沒有把握,那就再等等。”
一旦蠻荒妖族成功攻破劍氣長城,若是浩然那邊戰事膠著,未能勢如破竹,連下三洲,占據桐葉、扶搖和金甲洲,卻留下一個立場模糊的老瞎子在戰場後方,實屬用兵大忌,不允許有任何變數的周密,自然而然會將之祠和十萬大山的存在,視為一等一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去之祠,蠻荒妖族始終有著後顧之憂。
老大劍仙為何是帶著寧姚走了一趟十萬大山?為何不是單獨去見老瞎子?
為何還會跟寧姚說,隻要親耳聽到老瞎子那句“誰也不幫”,就足夠了?
要知道以陳清都一貫的脾氣,
跟阿良不打不相識的大髯豪俠,蠻荒劍道第一人的劉叉,就曾主動幫著老瞎子一起搬遷大山。
能夠入老瞎子“法眼”的人物,無一例外,俱是屈指可數的當世豪傑。
至於那場針對白也的扶搖洲設伏圍殺,白也明知是陷阱,依舊仗劍前往。當時蠻荒的那撥舊王座大妖,幾乎傾巢出動。
最為關鍵所在,占儘天時地利人和的前提下,圍殺那位人間最得意,從頭到尾,都是周密在親自主持大局。
挑起兩座天下的大戰之前,周密在蠻荒天下,獨來獨往,吃誰不是吃,需要什麼幫手?
饒是鄭居中,提及白也,都要忍不住感慨一句,“能夠如此被周密針對,僅此一人。”
陸沉小雞啄米,使勁點頭,“貧道與白也關係頗好。”
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在合歡山地界,陸掌教與那‘白茅’很是投緣?”
陸沉想不通鄭居中為何有此問,啊了一聲,“有說頭?”
鄭居中說道:“有些時候,確實會羨慕陸沉的逍遙遊。”
陸沉笑道:“其實就是懶。”
寶瓶洲,驪珠洞天內的那隻黑貓,經常出現在杏花巷,偶爾會去楊家鋪子。
桐葉洲,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藕花福地,北遊路上,在一座小城鎮的客棧內,裴錢曾經瞧見窗口一隻白貓,還拿行山杖戳它,結果黑炭小姑娘被嚇了一跳,原來白貓會說人話,還罵她是瘋丫頭片子。(注,第330章《過山過水,遇姚而停》)
陸沉玩味笑道:“誰能想象薑赦這一世真身的陰神所附,竟是女子。”
萬年刑期一滿,薑赦重新現世,為何會找到斬龍之人陳清流,對陸沉這些知曉太多內幕的人來說,比較好理解。
絕不是外界想象那般,若能與陳清流結盟,薑赦就與白帝城和鄭居中有了一份香火情。
而是薑赦的陰神“真身”所在,便是謝石磯。
這就涉及到了一樁有關壓勝兵家初祖的密謀。
而當時在海上禦風,要通過歸墟去往蠻荒的曹慈與師姐竇粉霞,見到雲海垂釣的薑赦,薑赦身邊,還有一個道號龍伯的張條霞。
而張條霞的存在,這就又涉及到了兵家二祖的另外一樁謀劃。
當初崔瀺將神魂一分為二,走入驪珠洞天的“白衣少年”,那會兒仍然還是以崔瀺自居,由他負責與師弟齊靜春對弈,表麵上是一場凶險至極的大道之爭,師兄弟反目成仇,看似要跟齊靜春爭奪道統文脈,以此提升境界,幫助大驪王朝完成南下大業。
崔東山當時跟出任槐黃縣衙首位縣令的學生吳鳶。有過一番泄露天機的言語,舉了兩個例子,來證明山巔大道之爭的用心至深,算計之遠。
薑赦除了被一場共斬、剝奪了武運,隻保留一副陽神身外身用以棲息魂魄,陰神則被放置在一座福地,不斷轉世,一點點消磨意氣。
至於那位兵家二祖,過錯大小不如薑赦,刑期也更短,得以隻餘一魄占據肉身,始終保持神誌清明。但是其餘三魂六魄則被一一分離,分彆放入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九座福地當中,或修道,或習武,不管是煉氣士兵解轉世,還是武學宗師的正常去世,每一人每一世的成就,都不低。而他們九人,還都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前身”和大道根腳。(82章《先生學生,師兄師弟》)
陸沉說道:“關於兵家二祖的‘分身’,我還有兩個猜不到是誰。”
鄭居中說道:“每一場天時有變,都會引發不小的變數,讓他們成為漏網之魚,順利離開聖人的視線。陸掌教本來就不上心,猜不到全部,很正常。”
浩然九洲,隻有疆域最小的寶瓶洲,獨獨擁有兩座兵家祖庭,不是沒有原因的。
就因為寶瓶洲曾經關押著兩個兵家二祖的分身,一個是與陸掌教親傳弟子之一賀小涼並稱金童玉女的神誥宗,高劍符。
另外一位,則是遠遊求學於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的一位北方士子,是個誌向高遠的大驪讀書人,想要憑真才實學贏得一個儒家書院的君子頭銜。而這位讀書人的之後轉世,曾以大驪官員身份,手持燈籠,見過那位自稱“楚夫人”的嫁衣女鬼。
桐葉洲那邊,是曾經去往藕花福地曆練的劍修陸舫。
扶搖洲,某位身披大霜寶甲的人間君主,如今身在五彩天下。不過此人的上一世,卻是金甲洲福地出身的煉氣士。
中土神洲,便是昔年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
浩然天下這邊的最後一位分身,便是刑官豪素。
青冥天下,則有一個真名叫朱大壯的得道之士,此人道號極多,比如“綠萍”,現在是汝州山上第一人。
鄭居中停下腳步,笑道:“黃鎮是在守株待兔,他野心極大,真正圖謀,不隻是為了惡心陳平安,他還要試著殺一殺陸掌教。”
世上有些人,吃過苦頭,便要吃人。
可惜黃鎮還是膽子太小,送上門的機會,都不敢抓住,一顆道心疑神疑鬼,生怕他鄭居中想要來一手黃雀在後。
倒也不奇怪,黃鎮若是一直膽子大,恐怕也見不著他與陸沉。
陸沉滿臉無所謂,從袖中摸出一本書籍,撕下其中一張書頁,很快便折出一盞蓮花狀的紙燈。
手托蓮花燈,陸沉突然問道:“按照崔瀺的計劃,若是殺了薑赦,以後的兵家,誰來做主?”
鄭居中微笑道:“陸沉既然憊懶,又何必追問謎底。”
陸沉朝那花燈輕輕嗬了一口氣。
一個覺字,兩種讀音。天壤之彆?音異意同?
置身於光陰長河的陸沉眼神恍惚片刻。
輕輕一推,如放河燈。
吾輩人生何似一盞燈。
————
薑赦被強行拽入一地,是一處蒼茫無垠的古戰場遺址。
青天的蒼翠顏色,就像要滴落在大地上。
可見一座曾經讓男子地仙成就神位的通天飛升台。
除此之外,遙遙可見西北方位,一根接引雲壤的天柱呈現出傾斜狀,全無頹然之感,氣勢猶壯。層層雲海如各色篆文,一串串沉悶雷鳴響激蕩回響。遠古歲月,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道法流轉,循環不息,人居其中。此時此刻,陳平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為薑赦設置了一處光陰長河疾速回旋不已的低窪渦流,與那艘依舊泛海浩然的夜航船,看似距離薄如紙張,實則路途遙遠超乎想象,道上兩地,已經不可以用相距億兆裡計算。
水火之爭的起始戰場。
薑赦將手中那杆長槍“破陣”往地上重重一戳,憑此試探這方天地的虛實,得出的結果十分明確,真的不能再真了。好!好極了,正合吾意!
薑赦被迫置身於此,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渾厚古意籠罩心神,更加證實了此處的並非作偽或是什麼障眼法,雖無半點畏懼,反而愈發鬥誌昂揚,這位身經百戰的兵家初祖,仍是不由自主心弦緊繃起來,不敢有絲毫小覷,對方畢竟擺出了這麼大的陣仗,引發了變天的異象,薑赦內心深處,終於將那姓陳的小子,第一次視為可分勝負的敵手。
隻是薑赦很快便不由得想起諸多故事與舊人,見那尊東道主,還在緩步沿階而下,仿佛暫時沒有動手的想法,薑赦便也不拘著信馬由韁的繁雜念頭,由著心神恍惚片刻,終於回過神後,薑赦緩緩蹲下身,雙指撮起些許泥土。
浮雲歸帝鄉,滄海成塵土。悠悠萬年猶如昨昔一霎。
薑赦稍微視線上挑幾分,遙望那位即將走至神道台階底部的男子。好個無量境界,無垢金身,無上神位……終於吃飽喝足?總算越來越是半個一了。
一雙粹然金色的漠然眼眸,身材修長,著青衫,雙手插袖,道氣磅礴,神完氣足。他長久沉默,與薑赦對視。
薑赦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環顧四周,隻是一個簡單的拍手動作,薑赦周遭地麵便升起了幾條地龍卷,氣勢洶洶一直往外席卷,地上塵土飛揚,條條陸地龍卷高達數千丈,可是相較於此方境界,它們依舊渺小如野草,足可見何其天高地闊,何等戰場廣袤,薑赦心胸隨之一闊,笑道:“主人待客周到,確是遞拳伸腿的好地方。”
雙方都沒有著急動手,理由很簡單,當然是各有所求。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廝殺,注定影響深遠,狹路相逢,道上相爭,任何一方都不願意出現任何紕漏。
驀然天地洞開,一道氣勢恢宏的金色虹光從天而降,打破屏障,刹那間落在神道台階之上,整座天地隨之晃動不已,隻見那位身材高大、衣袂飄搖的白衣女子,現身於陳平安旁邊,隻是她所站位置,低了一個台階,雙方身高卻是相仿,她斜睨遠處小如芥子的薑赦,與陳平安微笑道:“主人。”
陳平安麵無表情,向下走出一個台階,點點頭,“百年之約不得不提前了。”
持劍者的到場,引發一場聲勢愈演愈烈的天地震動,如同將整座巨嶽砸入一處湖泊,一股光陰氣流轟然散開。
薑赦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那道氣機橫掃而來,湊巧擋在路上的兩條陸地龍卷,頃刻間被那道長河水流撞碎,薑赦眯起眼,無限劍意撲麵而來,薑赦甚至沒有去拔出身邊那杆矗立大地之上的長槍,任由劍意一衝而過,雙袖獵獵作響,有一陣陣細微的絲帛撕裂破聲響,可薑赦一副魁梧身形,始終巋然不動,如中流砥柱分開一條滔滔長河。
片刻之後,薑赦神色如常,隻是抬起手臂,隨便揮動幾下,將身邊殘留劍意打散,周邊無限金光搖曳不定,“持劍者要不是在天外跟披甲者打了一架,我還真會被你們這對狗男女給唬到幾分。”
陳平安聽聞此言,一念不起,心無波瀾,準確而言,遠古神靈皆是無心的。
故而後世才會有得道之士,認為某種意義上,修道之人,一點一點摒棄七情六欲,終於獲得修道之初夢寐以求的不朽和長生,宛如身處神殿,既是無限的自由,又是永恒的牢籠。
後世大量獲得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祇,和那些自立祠廟淫祠神靈,塑像矗立神台再高,神位金身再精純,卻還是或多或少保留了一絲執念,或是某個發心,或是某種獲得天地人認可的宏願,或是能夠跨越幽明、能夠與道相契的一縷意念,諸如種種,都如一枝金色荷花亭亭立於光陰長河當中。生為過客,天地逆旅,任你是追求長生久視的煉氣士也不能例外,唯有一位位享受人間香火的神靈,才可不似浮萍隨流水。
少年時在楊家鋪子的後院,受傷很重的陳平安沉睡如“小死”。楊老頭曾經問過寧姚一個古怪問題,心聲是何人之聲。
陳平安心湖的舊記憶和新思緒,沒有前後之分,快慢之彆。都像是一部早就寫好版刻的書籍,固定在一頁頁紙張上邊的文字。
神道台階那邊,她更是不以為意,淡然笑道:“好大一隻昔日螻蟻。”
薑赦眼神熠熠,放聲大笑,瞧著那位至高神靈的金色眼眸,擰轉手腕,晃了晃手臂,“彆忘了,登天之前,人間道上,第一位手刃神靈,單憑雙拳碎金身者,姓薑名赦!”
陳平安稍微抬了抬眉眼,望向那位兵家初祖,心意微動,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樁軼事,難怪一場共斬過後,薑赦身軀被拘押在古星熒惑,必須承受萬年刑期,一身武運雖然連同身軀被瓜分殆儘,但是魂魄二物的處置,好像還是給了三教祖師一個不小的難題。這算不算是老話所謂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若還是那位一年到頭待在城頭上喝西北風的年輕隱官,此時恐怕就要施展某種本命神通,撂下一句怪話了,“前輩運氣這麼好,竟能湊巧與那薑赦同名同姓?”
那幾年,雖然有些孤單,說話還是很隨心所欲的。孑然一身,苦中尋樂,倒也自在自由。
持劍者殺力是高,毋庸置疑,可惜她先前為了斬殺同等神位的披甲者,受傷不輕,故而持劍者如今距離神性圓滿之境地,差了太多太多。上次在古怪山巔,熒惑道場中,薑赦故意言語挑釁,得償所願,挨了幾劍。持劍者如今殺力高低,經過一番縝密推衍,薑赦已經大致有數了。至於薑赦的這份心思,想必陳平安和持劍者都是心知肚明,隻不過一個沒有攔著“劍侍”出手,一個根本不屑隱藏什麼。
薑赦嗤笑道:“要不是披甲者先跟小夫子廝殺一場,估計披甲者又有自己的打算,你未必能夠如此撿漏,由你剝甲斬首。”
距離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光陰長河之畔,這才過去幾天光陰,於她這尊神祇而言,便如人間的純粹武夫,尚未來得及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那部記錄千萬神祇名號、神職的老黃曆,徹底翻篇多好,讓人間變得清清爽爽。你這位持劍者,何必學那鬼祟,長久陰魂不散。
薑赦搖搖頭,眼神憐憫。屬於你們高高在上的時代,終究是早就被打得稀爛了。何必強撐,苟延殘喘,不肯認輸?
遠古天庭五至高,十二高位神靈。為了保證神道香火不絕的青童天君,畫地為牢一萬年的男子地仙之祖,不惜耗費剩餘神性,為周密和阮秀那撥登天者,重啟飛升台。之後馬苦玄敵不過同齡人的陳平安,被斬碎前部的大道根腳,馬苦玄也算與雷部前身做了切割。
現如今就隻剩下這位持劍者,獨自“依舊”。
薑赦以掌握拳,輕輕舒展筋骨幾分,望向那個陳平安。眼前“人物”,雖非真實,也不差了。
誰都不是那個一世俗意義上的什麼轉世,已經重返舊天庭、再次豎起神道旗幟的周密不是,浩然賈生也好,蠻荒文海也罷,周密就是周密。
依然待在人間落魄山的陳平安,出身普通,自然也不是。不過是個贏下桌上全部賭注,大小通吃的命硬之人。
他們各自的半個一,都是各憑道力心力,成為繼承者,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自求多福,自助者天助之。
最終聯手造就出今日格局,一方居高臨下,俯瞰人間大地,一方腳踏實地,仰頭與天對峙。
三教祖師共同散道,圍堵舊天庭遺址,不單是針對周密,更是限製所有神道,無形中讓此格局更加堅固。
薑赦不得不承認,一個沒什麼特殊前身的陋巷孤兒,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確實不太容易。
薑赦冷笑道:“你們讀書人,有心算計人起來,步步為營,環環相扣,臟是真的臟。”
陳平安笑道:“既然是同道中人,薑道友何必妄自菲薄。”
薑赦此刻並不好受,總計五份武運。青冥二浩然三,一場內訌,攪得人身靈氣天翻地覆,體內山河震動不已,好似兩軍對壘,以二打三。
薑赦內心自嘲一句,果然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陳平安微笑道:“喝快酒,容易醉。”
薑赦笑道:“事已至此,就彆藏掖了,其他援手何在?”
一起上,薑某照單全收便是。
當薑赦雙膝微曲,刹那之間,以他為圓心,萬裡大地,往外崩裂出無數條溝壑。
陳平安記得崔師兄說過一句話,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