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大雨時節,官宦豪閥與中人之家的士人女子,多乘車往城外上墳祭祖,雖是為故人掃墓,人人臉上並無悲戚神色,衣裝靚麗,各攜佳釀珍饈,一路言語喧囂,暢飲不已,更像是一場郊遊,難怪常有彆國文人在筆記當中,憑此譏諷玉宣國京城人氏,厚人薄鬼重生輕死之習俗,久已有之。
裴錢要去京師城隍廟,與皇宮和欽天監離著有些距離,她就跟顧璨和顧靈驗告辭一聲,率先秘密潛入玉宣國京城。
一個小國的戒備,無論是山上山下的手段,麵對一位屈指可數的止境武夫,確實算不得什麼森嚴,說是八麵漏風都不為過。
顧璨卻是帶著顧靈驗來到城門口,遞交了關牒,選擇規規矩矩步行走入京城。
頭戴冪籬的顧靈驗掩嘴笑道:“讓我去欽天監,劉羨陽放心,你也放心?”
顧璨說道:“劉羨陽當然不放心你,但是劉羨陽不管這個,他隻管我,再讓我管住你就行了。”
至於顧璨有什麼不放心她的,很放心,隻要她哪裡做得差了,按規矩算賬就是了。
顧靈驗笑道:“他這人,真有意思。”
顧璨說道:“我在酒鋪說過,劉羨陽一直靠直覺吃飯,你如果覺得這是一句貶低的話,那是你的腦子有問題。”
顧靈驗撇撇嘴。
顧璨提醒道:“稍後你進了欽天監,隱蔽身形,伺機而動。閒來無事的時候,就多逛逛推算局和測驗局的書樓密庫,除了工筆繪製出一幅準確的地形圖,所有大小建築和專門儀器,諸司官吏手上忙碌的活計,都畫在這幅圖上,最好不要有任何遺漏,邊走邊看邊畫,記得再幫忙抄錄一些秘本書籍和舊朝檔案,重點關注玉宣國薛室曆史上的祭祀婚嫁喪葬與祥瑞災異記載、以及各代上曆與東宮曆的副本,多多益善,回頭我有用。”
陳平安如今在追求什麼“境界”,顧璨大致猜出了一點端倪。
顧靈驗試探性問道:“這些都是瑣碎小事,無甚難度,隻是我該怎麼判定‘有事’還是‘無事’呀?”
顧璨看了眼帷帽女修,顧靈驗立即改口道:“我會看著辦的。”
兩人走到分道揚鑣處,顧靈驗姍姍然施了個萬福,“奴婢預祝公子一路順遂。”
顧璨說道:“幫忙切忌幫倒忙。”
顧靈驗嫣然一笑,“奴婢省得。”
大概是因為此事與陳平安有關,他才願意多提醒幾句吧。
顧璨說道:“你也不用太過拘謹了,罐子裡養王八,再大也大得有限。”
顧靈驗掩嘴嬌笑不已。確實,這座小國京城,就是典型的水淺王八多。
她走到一處僻靜巷弄,掐了一道法訣,匿了行蹤,大搖大擺進入欽天監,些許山水禁忌,如稚童嬉戲撮泥搭建關隘一般,她同時陰神出竅遠遊,再使出陽神身外身的手段,秘密揀選一處高樓,由陰神負責繪製出一份詳實的欽天監地圖,讓陽神去各地“翻刻”書籍檔案,她的真身則行走在欽天監內,隨意賞景一般。
一路上遇見幾撥按例“世襲罔替、子承父業”的欽天監官吏,顧靈驗玩心一起,就從袖中摸出幾張罕見的“家傳”符籙,她屈指一彈,符籙化虛,紛紛張貼在這些靈台郎、朝會報唱官的額頭,如此一來,他們視野所見,一切人與物、建築景象,便悉數納入顧靈驗的眼簾。
她還是第一次遊曆欽天監這種“冷門”衙署,蠻荒天下那邊可不興這個,所以落在她眼中,處處是新鮮事。她逛了一圈下來,才曉得本地監官,分兩類,一種是內朝奉,屬於鐵飯碗,還有一種屬於朝廷臨時征召的奇人異士,打短工的。前者是無致仕和告老還鄉一說的,隻要祖輩是監官,父輩就跟著是了,以後子孫輩也還是,世世代代,都在這座清水衙門兜兜轉轉,不得改遷彆任,生是欽天監的人,死是欽天監的鬼,真是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了。
其中一位年紀輕輕的靈台郎,回到了自己的辦公處,屋舍寒酸,光線略顯陰暗,攤開紙筆,開始計算些什麼神神道道的,那份案頭文章,“看得”顧靈驗頭大不已,什麼隙積術,會圓術。你們每天就搗鼓這個?難怪官帽子底下的頭發那麼少。
顧靈驗瞥了眼永嘉縣那邊的烏紗街,她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
可惜當年那份榜單,隻有劍修劉材,寫清楚了兩把飛劍神通。
一處衙屋,監正羅用卿和鄔鑒、李甫敬兩位監副,三位主官,正聚在一起聊事情,欽天監這些年的一件頭等大事,就是受命相度陵墓選址,羅監正經常需要攜手內廷司禮監,禮部和太常寺官員,一起負責為當今天子尋找吉壤,山陵重事,務必精擇,講究一個外觀山形,內察地脈,尋一處山水、王氣盤結為全美之地,半點紕漏都不能有,事關重大,欽天監這邊小心翼翼斟酌文字的奏對,附上圖貼隨本俱進,皇帝陛下答複的批諭,往返將近十次了。
市井坊間,老人在生前就開始給自己準備棺材,帝王家,也往往在登基之初,皇帝就開始選擇風水優勝的陵墓。
三位監官看著屋內的兩塊沙盤,禮部和欽天監各自選中了一處陵墓選址,各有優劣。
鄔監副問道:“劉老學士還是堅持他那套措辭?”
前不久他剛剛與太常寺卿何昭一起,去地方供奉三位開國親王神主於各自新廟,朝廷重新確定祭祀規格,提升為大牢禮,隻是祠廟內供奉神主的尊爵器皿依舊用銀,再選定三位從八品的“永為廟守”祭正官員。
彆看欽天監是個清湯寡水的冷板凳衙門,監官所做之事,確實不小。
李監副點頭道:“太常寺洪少卿讚同劉學士的說法,先前我跟監正一起去了趟宮內,跟他們小吵了一通,看得出來,陛下也比較煩心,再這麼拖下去,估計就要各挨五十大板了。”
鄔監副笑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嘛,你們就該聽我的,讓鹿角山那邊的山巒司幫咱們欽天監說幾句公道話,這件事就可以敲定了。”
監正羅用卿歎了口氣,“你有所不知,在你離京期間,鹿角山那邊亂得很,哪裡顧得上我們這邊。”
隻等陛下最終定奪地址,欽天監和禮部就可以擇吉日告祖,工部協辦動工,按照既定的禮製流程,先建造香殿一座,準備迎接梓宮,朝廷再派遣駙馬都尉、分彆領旨祭告諸陵、定址所在山神,工部尚書祭告後土司工之神,最終大概是某位工部侍郎來督造署理具體工程。
不可謂不事務繁瑣。
鄔監副正要詢問鹿角山怎麼個亂,就在此時,門口那邊響起一個女子嗓音,笑吟吟道:“這處你們欽天監精心挑選的帝陵選址,來龍會不會過於孤單了?你們真需不需請幾個通曉風水的地方高人,入京複勘,幫你們出謀劃策?”
這類屬於被臨時征召、在欽天監任職的外奉官,往往品秩很低,多是擔任漏刻博士、冠帶地師這些不過九品、從九品的最底層官員,等到某項工程竣工,就會立即免去臨時官身,朝廷象征性賞賜一些俸祿和造辦處文房清供。即便如此,皇帝依舊會親自過目所有名單,如果外奉官在職期間,通不過吏部專門的考核,還是會被驅逐出欽天監,而且即便被罷黜為庶民,回到地方上,依舊不得言說欽天監內事半個字,一經發現,就是戴枷流徙千裡的下場。這等秘事,彆說官方正史和內廷秘檔,就連地方誌和家譜都是不準有任何文字記載的。除非更換國祚了,後世子孫想要為先祖揚名,才敢在家譜上邊寫上幾筆。
鄔監副厲色道:“誰?!”
欽天監是一國禁地,練氣士膽敢擅闖此地,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當值監官也要吃掛落,而且絕不輕鬆,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彆想跑,而且都不是什麼吏部考評低劣、朝廷下旨申飭的事了。
門口那邊水紋蕩漾,現出一位女子身形,頭戴帷帽,身姿婀娜,如仕女圖中走出的美人,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示意他們噤聲,她自顧自走到沙盤附近,拎起一根黃竹畫杆,輕輕敲打著沙盤上的山川龍脈,她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我在鸞山禮製司當差,與你們欽天監幾位早就入了土的老祖宗,有過數麵之緣,當年聊了些堪輿、術算,談不上誰教誰學問,互有裨益吧,這次剛好路過,借閱了幾本書,隻是見你們憂愁此事,才想著幫你們出出點子,放心,是自己人,否則我何必主動現身,自討麻煩。”
她純屬閒得沒事找事。
三位監正官對此將信將疑,但是他們通過心聲交流一番,決定靜觀其變,不宜大打出手。
欽天監的藏書和儀器,重要是重要,卻不是那種世俗意義上的值錢,一般而言,沒有哪個練氣士來這邊求財,風險和收益太不對等了。
皇宮,一間不大的屋子,一對中年夫婦坐在暖炕上邊,婦人怕冷,手裡拎著一隻做工精致的炭籠。
還有個矮小老人被賜了條椅子落座,腳邊就是火盆,老人一邊捫虱一邊與男人對話。
正聊到洪鐘毓為何能夠從自家京師城隍廟文判官的身份,升任宗主國大驪王朝的泠州城隍爺,隻是他們聊來聊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不管怎麼說,洪判官有此官場際遇,玉宣國薛氏與有榮焉。至於洪城隍以後會不會幫襯點玉宣國,就彆想了,各級城隍與一般的山水官場,還是很不一樣的。
接著就收到了一封來自永嘉縣馬氏府邸的密信,這讓皇帝薛逄看得神色凝重,沒有什麼後宮乾政的忌諱,直接將密信交給皇後看過,皇後再交給那個老人,玉宣國的三朝國師,黃烈。
皇後娘娘內心深處,對那秦箏怨念頗重,雖說幾次相處,都算表麵融洽,實則她最是看不起這個馬氏主婦,一個出身市井的婦道人家,土雞飛上枝頭,便不是土雞了嗎?
老人看過了密信,皺著一張臉,輕聲道:“無妄之災嘛。”
你們馬氏好死不死的,怎麼會招惹此人?寶瓶洲那麼多世外高人,隨便換一個都不成?非要跟此人結仇?
老人是位老金丹,以前寶瓶洲的地仙,還是極有分量的。
一洲版圖之上,百國林立,皇帝輪流坐,陸地神仙卻是屈指可數。隻說正陽山和風雷園,雙方積攢多少年的家底了,不就始終沒有玉璞境坐鎮山頭?如果當年李摶景或是竹皇,任何一位劍仙,躋身上五境,數百年恩怨,估計早就清清爽爽結清了。
當然了,如今的寶瓶洲,是愈發讓人看不懂了。不管是寶瓶洲自己看不懂,恐怕其餘浩然八洲,都一樣看不懂。
怎就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的上五境了?
尤其是那座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真是一個個強橫得不講道理了。
好嘛,南邊的桐葉洲,上五境修士是一個接著一個凋零和隕落,自家寶瓶洲,一場仗從頭到尾,是越打越多。
一位披掛華麗甲胄、懸佩法刀的皇室供奉,腳步匆匆來此稟報一事,“陛下,陽翠殿裡邊突然開了門,屬下聞訊立即帶人過去查探,結果瞧見了個陌生人,問他姓名來曆,對方也不答話。”
皇帝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什麼?”
皇後娘娘皺緊眉頭,“趕不走?”
這位江湖草莽出身再被朝廷招徠的內廷供奉,神色尷尬道:“趕不走。”
事實上,作為宮城三大殿之首的陽翠殿,他們這撥內廷供奉,竟是連大門都進不去。
皇帝苦笑道:“國師,這算不算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老人點點頭,“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先前收到的密信,上邊內容,說得……半點都不籠統晦澀,今日落魄山陳平安來此尋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馬氏今日有難,懇請薛氏朝廷庇護,幫助馬氏渡過難關,事成之後,永嘉縣馬氏必有重謝。
皇帝的想法再簡單再簡單不過了,仙俗即雲壤,這種涉及個人仇怨的神仙打架,薛氏隻需、或者說是必須作壁上觀。
至於事後真武山那邊,準確說來,是那馬苦玄問責,總不能拿他們薛氏撒氣吧?
馬苦玄行事再跋扈,總不能繞過大驪王朝和觀湖書院吧?
所以皇帝薛逄方才隻是請來國師詢問一事,朝廷這邊,需不需要調動宮內禁軍和五城兵馬司官兵,集合永嘉縣,做做樣子?
國師說不用,弄不好,隻會弄巧成拙。
言下之意,不如裝傻,隻當根本沒有收到這封飛劍傳信。
皇帝小心翼翼說道:“國師,馬氏畢竟是撐起國本的棟梁所在啊。”
沒了馬氏,牽扯太大,難免傷筋動骨。
皇後娘娘視線低斂,以青蔥手指輕輕撥弄一塊粉彩齋戒牌,她看似隨口說道:“那位陳山主何等英豪,此次前來,若真是報仇雪恨,那也是他們山上的私事,陳山主總不至於一並帶走玉宣國境內的馬氏產業吧。”
關於遍地開花、生日興隆一般的馬氏產業,明裡暗裡,宮內是有一份秘檔賬本的,厚厚一大本、將近百餘頁冊子呢。
她反正是眼饞很久了。
要死就死得乾淨些,人都沒了,死絕了才好,馬氏產業自然就可以被收繳國庫。
省得被那馬氏坐大,在玉宣國根深蒂固,尾大不掉。皇後娘娘怕就怕馬氏子弟,哪天就成了駙馬爺,又或者哪個姓馬的女子,再過個十來年的光景,女子以後就進了宮,就得喊她一聲婆婆了。
薛逄問道:“國師,陽翠殿那邊如何處置?我們是晾著不管?任由對方逛過再走?”
老人眉宇間憂愁不已,站起身,“陛下,我過去瞧瞧,看看能否認出是哪條過江龍,隻要對方身份確定,上五境都不用怵他。”
“得與陛下事先說好,萬一碰到個不按常理說話做事的主兒,我會量力而行,勸得動是最好,談不攏的,我打得過,就趕人,肯定打不過的,我就幫忙關了門,就算對方在裡邊坐陛下的龍椅,甚至是在上邊拉屎撒尿,也隨他去了。反正關了門,誰也瞧不見他在裡邊鬨騰什麼。”
皇帝薛逄笑著點頭,“國師無需急迫行事,儘量莫要起了爭執,傷了和氣,陪著他多聊幾句也無妨,朕這就讓禦膳房那邊備好瓜果點心,隻要你們聊得還行,可以馬上端去陽翠殿。”
其實也就隻是覺得棘手,對方如此犯禁,確實有損國體,讓朝廷丟了些顏麵,如何驚懼或是恐慌,倒是算不上。
要說擱在三四十年之前,小國君主,突然聽說有個身份不明的練氣士,就在自家皇宮主殿內杵著,哪能有這份鎮定。
若是細究根源,約莫還是玉宣國薛氏作為大驪王朝的藩屬國,是不太怕這種“意外”的。
彆說山澤野修的膽子都被大驪王朝敲得稀碎了,就是那些譜牒仙師,武學宗師,又如何?
等到國師離開屋子,去往那座陽翠殿,皇帝眯眼笑道:“這些個修道神仙。”
皇後娘娘捧著炭籠,懶洋洋道:“誰說不是呢。”
裴錢來到京師城隍廟大門口,沿街都是香燭鋪子,因為是大雨如注的時分,再加上今日是清明節,本來香火鼎盛的城隍廟,隻有稀稀疏疏的幾把油紙傘在緩緩移動,裴錢扶了扶頭上竹編鬥笠,手持行山杖,緩緩走過山門牌坊,入了第二道儀門,一路所見,匾額多是藍底金字,整體色彩偏暗,與山水神靈府邸宮闕是彆樣風格,同樣被山上視為山水官場,實則城隍廟冥官與山水神靈還是有不同的職責分工。
主殿供奉城隍爺的神主坐像,左首為文判官,右首為武判官,城隍一眾官吏鬼差,依次排開,儀仗森嚴,負責鑒察陽間世人善惡,剪除境內作祟凶逆,領治各路亡魂。隻是因為舊文判官洪鐘毓已經轉任彆地,所以這尊金身神像暫時蓋上了一塊大紅布,等到新任文判官上任,就會更換一尊神主雕像。
歸功於自家師門裡邊,有大白鵝這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幾乎問什麼都能回答上來的小師兄,再加上裴錢曾經獨自遊曆浩然數洲山河,故而裴錢如今對各種“古怪神異”的曆史淵源、風土掌故,可謂見多識廣,按照崔東山的解釋,各級城隍,職責還是以“接引”為主。
不愧是自稱去過酆都的。
世俗王朝戶部儲藏的魚鱗黃冊,詳細記錄一國田地、百姓戶籍。而城隍廟就負責詳細記載陽間一切有靈眾生的功過得失。
裴錢來到京師城隍廟的主殿外,先前在門外街上請了香燭,對主殿諸位冥官拜了三拜,禮敬天地四方。
等到裴錢燒香禮敬完畢,一位女子姿容的日遊神,身材修長,紗帽寬袍,雖是女子,卻氣象雄闊,她腰懸木牌“日巡”,騎乘一匹通紅火馬,負責白晝帶隊巡遊京城地界,察覺到城隍廟內的異樣,職責所在,她立即趕來此地,翻身下馬後,那匹火馬身形憑空消散,化作一股火焰融入木牌當中,她神色肅穆問道:“來者何人?”
裴錢自報名號,“晚輩裴錢,見過京師日遊神,我的譜牒落定在大驪王朝處州境內的落魄山,叨擾了。”
日遊神說出“稍等”二字,掏出一本青綠顏色的玉冊,她從玉冊中“勾”出一連串金黃兩色文字,都是有據可查的內容。
裴錢在山上的金玉譜牒,確是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黃冊戶籍則是落在大驪處州龍泉郡槐黃縣。
陽間通關文牒可以作偽,但是瞞不過一座明鏡高懸的城隍廟。
日遊神猶豫了一下,笑道:“裴先生,你的生辰八字,家鄉籍貫,都對不上。多問一句,是大驪槐黃縣戶房那邊記錄有誤?”
雖說幽明殊途,日遊神身為城隍廟女子神官,隸屬於冥府正統敕封的佐官,她就像有品級的朝廷命官,並非一般濁流身份的衙役胥吏,所以她完全沒有必要與一位陽間武夫如何客套,隻是裴錢一來是落魄山陳劍仙的開山弟子,再者她還是城隍廟某份內檔案上邊的“紅人”,簡而言之,裴錢不管身在浩然九洲何地,隻要她路過各級城隍廟,哪怕是偏遠小國的府縣城隍,勘驗過身份,都會對裴錢禮敬幾分。
裴錢笑著解釋道:“我出身桐葉洲藕花福地,隻是早就記不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了,後來跟著師父到了槐黃縣,在戶房那邊就隨便寫了一份檔案。”
日遊神笑著點頭,“不打緊,無礙神算乘除。”
她再問道:“裴宗師,想不想弄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
裴錢搖頭道:“好意心領,不必了。”
她在槐黃縣衙戶房那邊錄檔的出生月日,都是以她第一次認識師父的月、日來定的。習武之人講究拜師如投胎嘛,挺好的,不用改。
這尊日遊神與裴錢作了一番簡明扼要的自我介紹,原來她名叫秦負暄。
她也曾是玉宣國曆史上一位極負盛名的女將軍。
秦負暄問道:“裴先生此次造訪京師城隍廟,可是有事?”
裴錢赧顏道:“我可當不起‘裴先生’的稱呼,秦日巡隻需喊我名字就好了。”
秦負暄笑而不語,靜待下文。
裴錢說道:“隻是路過此地,走走看看。”
秦負暄笑著點頭,告辭離去。
裴錢看了眼主殿內的城隍爺坐像,還有一旁的武判官彩繪塑像。
哪怕是國力孱弱的藩屬小國,京師城隍廟至少也會設置十二司,像大驪王朝的京城和陪都,兩座都城隍廟,就各有卅六司之多。
而作為天下城隍之首的那座城隍廟,位於中土神洲的靈芝王朝,衙署機構多達六十二司。
城隍爺周方隅,神位與中土五嶽和四海水君相同。這尊周城隍的麾下四位主官神將,分彆姓甘、柳、範、謝。
裴錢當年曾經遊曆過這座城隍廟,事實上,她還與那位周城隍和範將軍,有過一麵之緣。
當然不是今天這種“陽間活人抬頭仰視神主”的情況,雙方聊過天的。隻是這種事情,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
在那馬府當了多年廚娘的於磬,她再不敢繼續登山,慢慢退回山腳,她再沿著那條長河找到那個自稱是來自蠻荒天下的蕭形。
作為修道有成的山上練氣士,她並不是害怕那些長劍懸屍的場景,隻是畏懼這幅畫麵背後隱藏的深意。
她擔心自己一步踏錯,就會淪為其中一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就這麼擺蕩著。
於磬停下腳步,沉默許久,望向對岸那個連妖族真名都說出口的蠻荒女修,“敢問蕭姑娘,這裡是哪裡?”
蕭形蹲在河邊,掬水洗臉,再拍了拍臉頰,反問道:“知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還重要嗎?”
於磬說道:“你若是不說,我就走了。”
蕭形瞬間失態,伸出手,好似溺水之人要抓住救命稻草,祈求對岸的貌美婦人彆走,千萬彆走,陪她多少幾句。
於磬看著那個失魂落魄的蠻荒女修,幽幽歎息一聲,今日對岸女子之境況,會不會就是明日自身之處境?
她問道:“請教蕭道友,你是如何保持一顆道心不崩潰的?”
大概是珍惜每一個跟人交談的機會,蕭形總是喜歡先扯一大篇題外話再步入正題。
她自稱雖隻是一粒心神,卻也可以觀想出完整的魂魄,與真人無異了。世間魂遊與夢遊,雖有異曲同工之妙,本質上到底不同,蕭形現在就是留下一魄寄居真身的守宅之法。管用,但隻是暫時的。她已經先後用上了十數種蠻荒秘法,才勉強維持住一顆道心不至於失守。
於磬好奇問道:“坐在山路台階那邊的年輕道士,是什麼身份?是陳平安出竅遠遊的陰神,還是一副陽神身外身?為何是如此模樣?有講究?”
蕭形驀然笑臉,如有一種大仇得報的酣暢快意,就是這讓她的精致容貌,瞧著有點畸形和扭曲,“都不是,他這輩子是不會再有陰神陽神了,身為聖人嫡傳,卻注定溫養不出半個本命字,可憐,可憐極了。至於那位……道士模樣的存在,是……任公子。”
於磬故意略去那些無法確定真假的內幕,隻是最後一句,讓她聽得摸不著頭腦,“什麼?”
蕭形歪著腦袋,笑問道:“連我這蠻荒畜生,都曉得浩然有詩篇‘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一語,膾炙人口,你是浩然地仙,都沒聽說過?”
視線儘頭,不知幾百幾千裡外,白雲如海,依舊可以清晰望見有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不穿靴子,光腳盤腿,騎在一頭碧綠毛驢上邊,手持一根金色魚線的竹竿,一個遠遠拋竿,絲線在高處金光一閃,魚鉤便墜入地上的綠色長河中,刹那間在水中掀起巨大波浪,翻湧如雪,水花激蕩雷聲滾滾。
察覺到了這邊的視線,年輕道士笑著朝她們擺擺手,豎起一根中指在嘴邊,約莫是示意兩位姑娘彆聲張,驚嚇走了即將咬鉤的魚兒。
蕭形冷不丁問道:“你是劍修?”
於磬笑道:“怎麼可能,劍修多稀罕。”
她若是金貴的劍修,就不至於身在馬府了。
劍修在哪裡不是個香餑餑?
蕭形目不轉睛盯著對岸的豐腴婦人,神采奕奕,絮叨道:“在這裡,隻要你想,就可以是啊,既然咱們以道友相稱,又確是共患難,我可以幫忙。”
“你想要幾把本命飛劍?都是好商量的。”
“不過我隻負責打草稿,就像打造出一個很粗略的泥胚,想要真正活靈活現,還得是他這位總閱官親自來……敲定和命名,賦予一種名正言順的真實。”
言語之間,蕭形身邊便多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彩繪泥人“於磬”,隻是後者暫時閉目狀,仿佛隻是差了一手畫龍點睛。
這位於磬,容貌之美豔,態度之端莊,猶勝真實婦人幾分。
蕭形圍繞著那個贗品於磬,為她陸續增添發釵、挑花等精美飾品,同時在那胸脯和臀部指指點點,還會輕輕揉捏搓動幾下,“道友的身段,真是好生養,臉頰需要塗抹額黃腮紅嗎,還是覺得不施脂粉以淡雅取勝?這兒,還有這兒,想要更大些、更豐滿些,還是一直覺得累贅了點,想要清減幾分?對了,道友願意有幾把飛劍,每把飛劍的形製、神通如何,都想好了嗎?”
山上描眉客,小說家有座白紙福地,兩者疊加在一起,便有種種奇思妙想和諸多奇詭景象。
於磬問道:“這座天地,都是你一點一點推敲細節,耗費心力營建而成?”
蕭形嗤笑道:“哪敢貪功,不到百一。”
“實不相瞞,你此刻所見到的所謂無垠天地,隻是十餘處幻象畫卷之一,被他標注為……行亭六,而我知道的總計二十餘處小天地,能夠占據多大的比例,我就抓瞎了。他沒有給我更多打開卷軸的權柄,隻是遠遠瞥過幾眼。就像一大群……夏夜草叢間的螢火蟲,光亮點點,忽明忽暗。”
“我雖然恨不得將那陳平安剝皮抽筋,食其肉飲其血,析骸以爨,但是不得不承認,撇開仇怨,若隻是道上相逢,就憑他這份手段,讓我跪地磕頭,認他當個祖師爺,肯定心甘如怡。”
聽到這裡,於磬譏諷道:“道友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蕭形微笑道:“既然你我注定在此間長相廝守,藏掖個什麼呢?”
接下來一幕,讓於磬有些措手不及,隻見那蕭形笑容嫵媚,凝眸對岸的婦人,蕭形竟是一言不合便褪去全身衣裙,露出一具雪白的胴-體,抬起腿,環住“於磬”的腰肢……於磬臉色一沉,徑直轉身,走向那座青山,眼不見為淨。對岸那邊傳來一陣陣細微的喘息聲,於磬罵了一句恬不知恥的醃臢貨色,蕭形隻是在那邊自顧自與“於磬”耳鬢廝磨,媚眼如絲,如泣如訴,她望向婦人的遠去背影,她手上動作不停,脫去“於磬”的衣裙,托起胸口一座沉甸甸鼓囊囊的山巒,她再用一種憐憫的眼神,喃喃低語道:“好姐姐,你根本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何謂天地間真正的道心。他看待此事,何止是作白骨觀那麼簡單,好姐姐,這種魚水之樂,床笫歡愉,我曉得你是熟稔的,何必故作羞赧……就當是一場坦誠相見的觀道了,瞧著吧,欲海沉浮,亦是修行哩。”
於磬環顧四周,大聲質問道:“陳平安,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蕭形狀若瘋狂,摘掉珠釵,散了發髻,將那“於磬”推倒在地,她俯身而下,隨後雙方雪白嬌軀如蛇糾纏片刻,蕭形竟是……開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後者的血肉。
於磬神色黯然,手腳冰涼。
因為隱約之間,她看穿了那條長河的“真身”。
是一條身軀極長的青蛇,“河水”實則細密攢簇的無數片蛇鱗,隻是在日光照射瑩耀之下,熠熠生輝,如水流淌。
男女情愛,欲海翻波。
那位被蕭形稱呼為“任公子”的年輕道人,收了魚竿,隨手丟在白雲堆中,道士一步縮地來到於磬身邊,並肩而行,稱讚道:“於道友好眼光,這麼快就瞧出這條長河的真相了。蕭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
年輕道士身前用金色絲線懸著一隻紅皮葫蘆,背後衣領斜插著一根桃枝,微笑道:“入山修道之士,不必諱談情欲。”
“神仙本從凡人來,隻因凡心不堅牢。俗子口舌之欲,美醜妍媸之障,名利榮辱是枷鎖,紅塵情愛即牢籠,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關,隻要有了得失心,關關相接如重山,一山放過萬山攔。”
“皆言遠親不如近鄰,敢問於道友的真實姓氏。”
聽到這裡,於磬終於開口道:“道長猜錯了,我不姓陸,複姓公孫。”
道士笑問道:“公孫道友與西山劍隱一脈,可有師承淵源?”
於磬神色複雜道:“我確曾是洗冤人之一,卻不是西山劍隱一脈,後來犯禁,就被驅逐了。身若青萍,隨波逐流,才被真武山馬苦玄招徠,與他有一場甲子之約。”
但是馬苦玄那會兒可沒說自家馬氏的仇人,到底是何方神聖,隻說有個同鄉,還是同齡人,剛剛開始練拳沒多久,以後可能會給馬氏惹出些麻煩,讓她看著辦。
當時於磬一掂量,沒覺得有什麼,一個剛開始練拳的少年武夫,就算再給他一甲子光陰,又能混出什麼名堂。
於磬問道:“你是?”
道士笑道:“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刨根問底求背景。”
於磬嗤笑一聲。
那你方才問我真實姓氏作甚?
道士大言不慚道:“相處久了,道友就會深刻明白一點,貧道一向寬以待己,嚴於律人。”
道士拍了拍葫蘆,“將道友請入此甕中,就不問問看貧道的這隻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於磬隨口笑道:“總不能是後悔藥吧?”
道士驚訝道:“道友聰慧,一語中的。”
“隻是需要藥引。”
“諸君要嘗後悔藥,請君先起恐懼心。”
於磬便沒了說話的興致。
神神道道,故弄玄虛。
不曾想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會是這麼一號輕浮人物。
那個在她想象中的年輕隱官,要更純粹些,做事要更光明正大。
比如要與馬氏尋仇,從大門口一路殺到家族祠堂便是,何必如此裝神弄鬼,教人如墜雲霧。
於磬說道:“我隻有最後一個問題了,將我拘押在此,道友所求何事,能否開誠布公,為我解惑一二?”
年輕道士笑道:“我們落魄山薑首席曾經說過一個極有嚼頭的道理,公孫道友要不要聽聽看?”
道士自問自答,“一個修道之人,最大的護道人,就是我們自己。”
道士蹲下身,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攥在手心輕輕摩挲一番,鬆開手指,泥土碎屑簌簌墜落,但是它們在下墜過程當中,好像路過了一層又一層的篩網,各自懸停在不同高度,“篩子”有七層之多,越高處的篩子網格越大,故而越往下停留的“泥土砂礫”越細微,“讓數量儘可能多的純粹者,在此生發愛恨情仇,開花結果,大樹成蔭,再將一團亂麻的貪嗔癡慢疑,複雜人性,抽絲剝繭,最終靠著你們的言語,心聲,眼神,臉色,動作,在此落地生根,永久存在,靠著加減乘除,重新布置,讓這些因為純粹而失真的小天地,變得越來越具備一種不純粹的真實。”
“所以你們都是一粒粒種子。至於是菜籽,還是花草樹木的種子,交由你們自己今天決定明天是什麼。”
於磬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外界都說你之所以能夠城頭刻字,是與陳清都借了劍,或是與陸掌教借法,眾說紛紜,反正都不覺得你單憑自己的真實境界,能夠走完一趟蠻荒之行,更無法劍斬托月山大妖元凶。我不問這些內幕,我隻想知道一點,你如今的‘知道’,在什麼高度?”
道士笑道:“好問。‘知道’的境界在哪一層,道友的言外之意,是說我雖然歸還了老大劍仙的劍術,或是陸掌教的道法,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們的心境?所以不管我現在是元嬰境,還是玉璞境,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卻停留在了十四境,繼承了他們的道脈?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才顯得如此不與自身境界相匹配?好一個凡俗心隨物轉,聖人物隨心轉。於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脈的高人,見識委實不低。”
於磬蹲下身,看著那座“高塔”的最頂層,有幾顆小石子和一些砂礫,“可不可以將它們視為山巔修士,十四境?”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拍了拍手掌,調侃道:“最後複最後,最後何其多。”
於磬自顧自問道:“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麼?”
道士微笑道:“土壤,流水,清濁兩氣流轉,四時氣候變遷,一切有靈眾生,可以是數以億兆計的文字組成的詞語、句子和篇章,大地山河,城池建築,可以是數以百萬計的符籙,也可以是你們的七情六欲。”
於磬問道:“最後一問,有無極限?”
道士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心無垠,法無量,此刻無窮儘。”
於磬問道:“你找到我,隻是機緣巧合?”
“與道友說幾句漂亮的、客氣的好話,有何難,隻是沒有任何意義。”
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隨處可得的泥土,再朝於磬伸出手指,好似從她身上抓取撚出一粒絢爛寶珠,如一輪袖珍明月,緩緩流轉,“你有明珠一朵,我有沙土一捧,不談外界物價,隻說在此方天地,你與我說說看,何來的貴賤之彆,高下之分。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道士伸手打散那座“寶塔”,站起身,指了指那條長河,“聊得投緣,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為了省些力氣,河床的底本,源於蠻荒天下搖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條無定河。”
“一條長河青蛇,就是一條劍術。”
“還需要反複打磨。”
於磬跟著起身,“劍術成了,與誰問劍?”
道士答非所問,笑道:“要不要繼續逛白玉京?”
於磬疑惑道:“繼續?”
道士沒有說話,走向那座青山,於磬轉頭望去,雲霧迷障散去,青山現出真麵容,竟是五城十二樓。
道士大步前行,雙袖飄搖,道士身邊大道顯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既有靈書秘笈,也有青詞寶誥,更有詩篇和古文。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行道遲遲,中心有違。
遠古歲月,有道德聖人曾見有鳥若鴞,以口啄樹則粲然火出。
玉宣國京城。
沈刻站在外城門口那邊,老宗師再後知後覺,也清楚自己置身於一處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
走出永嘉縣烏紗巷的馬家,便是這幅光景了,如果接下來自己走出京城?
滿大街都是同一張麵孔,沈刻稍作猶豫,沒敢離開“京城”,走街串戶散步,喝酒吃飯下館子,隨便拉個人攀談閒聊,進鋪子購物,甚至是殺人,都無妨。那些京城百姓,達官顯貴,各種匠人,掌櫃夥計,各色客人等,反正都是同一張麵孔,他們身體脆弱好似一張碎紙片,沈刻不信邪,甚至蹲在一具屍體旁,伸出手指蘸了蘸鮮血,嘗了嘗,確有腥味。
這讓沈刻毛骨悚然,忍不住罵了一句,真邪門!
之後沈刻試圖走出京城,但是每次嘗試,不管是身形掠出城頭,還是通過城門走出去,下一刻就會重返京城,鬼打牆。
偌大一座玉宣國京城,沈刻試圖找出第三張麵孔,不管他如何散步、狂奔、或是飛掠,所見人物,俱是一臉。
度日如年。
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沈刻就開始想要找點事情做做,比如開館教拳,重操舊業去皇宮大開殺戒,甚至是開個綢緞鋪子……那些學拳的弟子或是登門客人,言行舉止都與“常人”無異,除了相貌。可憐老宗師,就這麼日漸消瘦,容貌枯槁,一開始還會計時,算著過去了幾天,到後來沈刻就徹底麻木了,當過篾匠,仵作,更夫……一座偌大京城,日常居住著二十餘萬人,沈刻卻像是活在一堆行屍走肉的活死人當中。
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京城四季流轉有序,在一個鵝毛大雪時分,意態蕭索的老人,神色呆滯坐在宮城外邊的白玉橋上。
垂垂老矣。
要被逼瘋了。
一位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師,如今我們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聲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覷,紛紛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間。
沈刻僵硬轉頭,望向那個俊逸出塵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顫,“陳劍仙,發發善心,求你饒過我吧。”
男子雙手籠袖,斜靠欄杆,“理由。”
沈刻欲哭無淚,哀求道:“陳劍仙,我們無冤無仇,分明是第一次見麵啊,在那永嘉縣馬府,我都沒有出手挑釁陳劍仙,甚至連那言語冒犯都算不上,陳劍仙何必將我囚禁在此,每天隻能等死。”
陳平安笑道:“你跟我無冤無仇不假,但是你跟這個世界結仇很深。”
沈刻聽聞此言,霎時間竟是悲從中來,老淚渾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這輩子學了拳腳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約莫有甲子光陰了,沈刻不敢說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練氣士的道心更加堅韌,卻也結結實實見識過不少的古怪陣仗了,隻是當下處境,是沈刻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滲人,就像陷入一場沒有鬼物出沒的噩夢,醒不過來。
陳平安說道:“好扳指,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沾著點亡國龍氣。難道沈老哥還殺過皇帝?”
沈刻有些心虛,苦笑道:“一個小國宮內造辦處物件,不值幾個錢,陳劍仙想要儘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並拿去都成,隻求陳劍仙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細節是需要改善的?”
真實未必全部來自“正確”和“合理”,可能真實也來自荒誕,無理,感性,毫無脈絡可言。
沈刻聽得一顆腦袋簸箕大,哪裡是不合理的?陳劍仙,你老人家捫心自問,這兒有哪裡是合理的?!
陳平安笑道:“跟你一個武學宗師聊這個,好像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人口稠密的一國首善之地,大雪時節,鳥雀難覓,橋下流水結冰,頭頂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想要好人有好報,必須惡人有惡報。沈刻,你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等沈刻言語,從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變成了沈刻的麵容。
惡人自有惡人磨。
前後惡人同一人。
沈刻轉頭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經走下橋,轉頭與沈刻對視,笑道:“若說武學是殺人技,你不是喜歡殺人嗎?這滿城螻蟻,二十餘萬,練氣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殺個夠了,殺到你手抽筋、殺到你吐為止。唯一的麻煩,就是那些玉宣國披甲武卒,他們可能會有武藝傍身,最後提醒一句,沈老哥記得多找幾把趁手兵器,動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鋒銳,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殺儘之時,大概就是你脫困之日,大概。”
對方言語之間,沈刻驚駭發現整座京城如被折疊紙張一般,最終京城地麵變成了一個圓球,城內各色人物,沿著街巷,四麵八方蜂擁而來,人如蝗群,湧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圓球之內,分不清鵝毛大雪到底是從天而飄落,而是從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複見劍仙蹤跡,唯有似誦唱似歌吟的嗓音,隨雪飄搖。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輕輕搖晃一枚風吹鈴子。
從此行樂,高臥加餐,作飲中仙,聽天籟,四時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這廝膽敢叩關犯境,來即殺退。
杏花巷馬氏祖宅堂屋內,眼前這一幕,讓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顫。
衣飾比誥命夫人還要雍容華貴的婦人,雙手使勁攥住白綾,在那兒不停謾罵,毒咒,男人隻是苦苦求饒。
秦箏繃直雙腿,以腳尖點地,馬岩脖頸處已經被勒出一圈鮮紅印痕。
結果那位陳劍仙讓蒲柳彆乾站著了,去撬開那對夫婦站立位置的地磚,免得一個吊著一個站著,憑此輪流休歇換氣。
老嫗不敢不照辦,隻得聽命行事,在夫婦腳下取走青磚,再挖了兩個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淺。
陳平安說再挖,但是可以慢慢來。
老嫗便繼續挖坑如掘墓。
陳平安斜靠在房門那邊,隨口問道:“告訴馬氏如何積攢陰德,在城隍廟那邊蒙混過關,是鬼物薑桂的意思,還是那個提糞桶老人的指點?”
老嫗蹲在地上繼續忙碌,老老實實回答道:“回劍仙的話,我試探過幾次這位馬府學塾夫子的學問深淺,薑桂雖是鬼物出身,學問也算駁雜,但是受限於眼界履曆和修為境界,卻教不會馬氏這等秘事,我猜還是那個種昶的手段,馬府供奉當中,就數這老兒,我看不真切。”
隻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詢問一句,馬氏夫婦就在這裡……吊著,直接盤問他們不是更好?
老嫗百思不得其解,這位陳劍仙不是讀書人嗎?怎的如此用心險惡,手段歹毒。
隻是老嫗很快就強迫讓自己打散這些不該有的念頭,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呢。
以前隻是覺得一座馬府,烏煙瘴氣,比較臟,哪裡想得到其實是這般凶險,危機四伏?
馬氏夫婦自認隱蔽的三封飛劍傳信,分彆寄給玉宣國薛氏皇帝,京師城隍廟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糾察司。
老嫗蒲柳也確實有明、暗兩手準備,隻可惜都被那位陳劍仙給攔截下來了,就當著她的麵,拿出六封密信。
陳平安坐在畫案那邊,悠悠然研磨提筆,幫忙圈畫朱批,斟字酌句,推敲內容,最終重新書寫了三封書信。
傳說得道仙人,神通廣大,一手袖裡乾坤,能夠包羅萬象。
但是如此一來,欽天監和京師城隍很快就會發現永嘉縣馬府這邊的異象。
所以老嫗至今還想不出,陳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絕天地的。
陳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馬桶當雜役的種昶,你就看得懂當廚娘的於磬了?”
老嫗疑惑道:“陳劍仙是說那個燒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婦人?”
陳平安說道:“隻有她才是馬苦玄親自邀請過來的家族供奉,你們幾個都算不上什麼主心骨,湊數的。”
老嫗試探性問道:“敢問陳劍仙,那婦人於磬,莫非是位飛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飛升境,攔阻陳平安複仇,貌似根本不夠看吧。
“你還真敢想。”
陳平安搖頭笑道:“於磬跟你一樣是元嬰境。二十多年前的寶瓶洲元嬰境,明麵上才幾人?又不是什麼小魚小蝦,可能放個屁都可以掀起大風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鑿井,深度足夠了,老嫗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對麵的婦人,當下局麵,是一個死結,殘忍之處,不在死人而已,而是這雙夫婦,注定必須先死一人。
當然可以是馬岩或是秦箏主動赴死,早死與晚死之人,攜手共赴黃泉,鬼門關外見了麵,相互間並無怨懟心,夫妻一場,好歹算是同富貴共患難一場。
隻是還有一種情況就比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來,黃泉路上,是恨那個罪魁禍首的陳平安更多,還是夫妻之間怨恨對方更多一些,就難說了。
馬岩一發狠,畢竟是男子,身體沉重,且氣力更足,雙腳踩在坑內,然後開始拉拽梁上白綾往自己這邊,將那婦人高高提起。
秦箏被一點一點吊起,雙腳離地,婦人嗚咽細微,眼眶通紅,她手上掙紮的動作,與聲響一並漸漸弱去,最終徹底沒了聲響。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婦人的那顆腦袋即將觸及了那根無形的“橫梁”,就這麼淪為吊死鬼。
馬岩站在“井中”,兩隻手死死拽著那條白綾,他隻露出一顆腦袋,雙腳在井底踮起腳尖。
老嫗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再往下挖兩三尺?”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堂屋大門那邊,安安靜靜,抬頭看著婦人的死狀,淡然道:“不用,慢慢等著就是了,聽說馬岩年輕那會兒也曾燒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夠堅持多久。”
老嫗默然無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輩子造了多大孽,這輩子才會進了馬府,再遇見這麼個與馬氏尋仇的。
陳平安問道:“蒲仙師這輩子見過最殘忍的酷刑是什麼?”
老嫗輕聲答道:“一種是剝離魂魄如擰繩,作了燈芯,點燃一盞油燈。能夠讓修士隻求速死。”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鬼蜮穀裡邊,曾經親眼見過,點燈水中,十分滲人,慘不忍睹。”
老嫗說道:“還有一種山上水牢,強行破開一二氣府作為通道,往裡邊澆築大量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內,形成潮水倒灌之勢,百骸逐漸腫脹,硬生生撐破魂魄,在這期間,氣血鼓蕩,經絡寸斷,筋骨崩裂。聽聞山澤野修喜好以此法針對那些體魄堅韌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說道:“這種死相,有點類似家鄉那邊的一種瓷器開片。前輩你見多識廣,勞煩再多說幾種門道。”
老嫗哪敢藏私,便又多說了七八種山上手段。
陳平安聽得很仔細,等到老嫗已經詞窮,這才笑問一句,“都是道聽途說而來?還是都曾親手驗證過?”
老嫗滿臉尷尬道:“聽說,都是聽說。”
“有人心無人性,才會人鬼難分。有境界無道行,何來仙凡殊途。”
陳平安說道:“耳聞不如眼見,眼見不如親曆,等下你都嘗嘗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悶棍,而且還是那種劈頭蓋臉的一棍,先前在屋內受那火刑煎熬體魄之苦,就已經讓老嫗刻骨銘心,如何消受得起這七八種酷刑?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輩活了一大把歲數,怎麼還這麼開不起玩笑。”
老嫗苦相道:“陳劍仙,老身年紀是不小了,膽子卻不大,最是惜命。”
陳平安說道:“去,給秦夫人腳上綁幾塊磚頭。”
老嫗忙不迭去給吊死的婦人腿上綁上磚頭,如此一來,好似懸梁自儘的婦人重量,可就要超過馬岩了。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還能活著離開馬府,有什麼打算?”
老嫗小心翼翼說道:“尋一處僻靜地方,隱姓埋名,老實修行。”
陳平安笑道:“那跟在馬府有什麼不同?難道在這裡,你就不是老實修行了?”
老嫗試探性說道:“懇請陳劍仙不吝賜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誤,便是陳劍仙建議老身去一處尼姑庵剃發修行,也是願意的。”
“讓你去青樓當個老鴇呢?”
“這有何難,紅塵曆練,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陳平安搖了搖頭。
老嫗便揪心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覺得問道於盲,還是以莛撞鐘?”
老嫗低聲嚅嚅。
雙方扯著閒天,老嫗顫聲道:“陳劍仙,他們兩個都被吊死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拘了他們的魂魄。”
老嫗小聲提醒道:“陳劍仙,屋裡頭死了人,相信京師城隍廟那邊很快就會知道這邊的動靜了,鬼差趕來,若是瞧見了?”
何況這白晝時分,城隍廟按例還有一尊日遊神負責巡視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辦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麵的。
陳平安說道:“他們知道了也進不來。”
蒲柳不敢多說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馬岩和秦箏的魂魄,兩頭身形飄忽的鬼物站在屋內,馬岩低著頭,畏畏縮縮,不敢看婦人。
秦箏死死盯住那個心狠手辣至極的賤種。
陳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結果還是去不成京師城隍廟,當不了酆都錄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種白死了的憋屈感覺?”
蒲柳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是要點了他們的燈,還是將他們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賊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陳平安說道:“殺人不見血,就像吃麵不就蒜,終究差了點意思。”
老嫗愣了愣。
陳平安離開屋子去柴房那邊找了把刀,手裡攥了一把鐵釘,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動作嫻熟,做了兩口棺材。
老嫗越看越越迷糊。
陳平安讓老嫗扯斷白綾,一懸空一地底的兩具“屍體”,一摔落在地,一頹然倒地。
再讓蒲柳將兩具屍體都放進棺材裡,陳平安這才說道:“既然你們這麼貪生怕死,那就讓你們遂願,還了魂,回陽間。”
一揮袖子,兩頭鬼物魂魄瞬間歸體,陳平安蓋上棺材蓋,期間馬岩想要掙紮著坐起身,卻被陳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著,然後開始用刀背敲打鐵釘。秦箏嗓音沙啞,開始破口大罵,並無用處,她便尖叫哀嚎起來,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內,伸手不見五指。
陳平安說道:“第二種。”
蒲柳再次默然。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棺材,“你覺得他們能夠撐多久?是餓死,渴死,還是被活活嚇死?”
老嫗皺著臉,不敢說話。
陳平安來到門口,看著外邊的天色。
老嫗便眼觀鼻鼻觀心,開始屏氣凝神,兩副棺材裡邊各有聲響,有劇烈捶打聲,動靜漸漸小去,也有婦人指甲劃過木板聲響……隨著時間的推移,老嫗愈發心悸,這都過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國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觀,即便鹿角山糾察司自顧不暇,不肯趟渾水,可京師城隍廟那邊為何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陳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這就叫度日如年。”
老嫗鬼使神差問出一句廢話,“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陳劍仙?”
陳平安反問道:“你知道落魄山陳劍仙是誰?”
老嫗唉聲歎氣起來。
那對夫婦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陳平安走到院門那邊,開了門就是杏花巷。
說是杏花巷,其實並沒有栽種杏花樹,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名字。
很快就趕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看著門口那邊的陳平安,老人似乎在確定真假,是否仍然屬於幻象。
原來老人已經在這座縣城鬼打牆了至少數十年光陰,隻說杏花巷的馬蘭花,都從年輕婦人變成老媒婆。
陳平安問道:“你叫種昶?是上任聖人坐鎮驪珠洞天期間來的小鎮?還是更早?先前你看見馬蘭花的眼神,似乎是舊識?來過小鎮不止一次?”
賒刀人種昶說道:“當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笑道:“少說幾句糊弄傻子的屁話,就憑你幫助馬氏夫婦‘無心行善’來積攢陰德,我們就有的算賬了。”
種昶沒有否認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條鐵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那麼馬氏夫婦想要死後順利擔任城隍廟官吏,光靠他們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沉聲道:“陳平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勸你適可而止。”
陳平安轉頭說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覺得看不出種昶的底細嗎?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嫗走到門口這邊,猶豫不決。
陳平安坐在門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賒刀人,至於種昶是不是劍修,就得你來確定答案了。”
一聽對方有可能是墨家賒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緊,等到聽說他還可能是劍修,老嫗便如喪考妣,滿臉灰色。
陳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讓你樹敵了,糟心也得有個限度。”
蒲柳聽到這麼一句善解人意的言語,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揪心至極。
刹那之間,一襲青衫飄渺如煙霧,下一刻,陳平安就已經伸手按住種昶的腦袋,後者背靠牆壁,動彈不得。
陳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鉤,直接將這位賒刀人的本命飛劍從關鍵氣府內“拔出”,再以雙指夾住那把袖珍飛劍。
種昶後腦勺在牆上撞出一個窟窿,一把本命飛劍又被對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詭譎手段,給當場剝離出來,這讓種昶瞬間失神。
陳平安眯眼道:“品秩不錯。擱在劍氣長城,能被避暑行宮評個乙中。”
蒲柳呆呆看著那邊的變故。
一位金丹劍仙,還有一層墨家身份,對上陳劍仙,就跟雞崽兒似的,勝負懸殊是必然,可你種昶好歹招架一二?
陳平安問道:“飛劍名字?”
種昶緩緩道:“惡諡。”
陳平安恍然大悟,“你這個賒刀人,做得一手好買賣。”
那撥馬氏子弟,有幾個確實是很有希望獲得朝廷賜予諡號的。
種昶說道:“陳山主是依仗境界,百無禁忌,有恃無恐?”
陳平安問道:“私諡算不算?”
種昶搖搖頭。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是我看錯了,這把飛劍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宮的丙等。”
種昶說道:“我很清楚陳山主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負責坐鎮避暑行宮,所以不必反複提醒我這一重身份,嚇不到我。”
“這話說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劍修,需要靠嘴皮子嚇唬人?”
陳平安雙指加重力道,飛劍“惡諡”有了從中折斷的跡象,與之大道牽連的劍修種昶,隨之神魂激蕩,飽受煎熬。
種昶臉色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老子當年在城頭那邊,嚇唬離真、流白這些劍修的時候,逗他們解悶,你還在馬府刷馬桶呢。”
種昶看著那把已經出現一絲裂縫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說道:“跟你提及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說一句,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之類的。”
種昶說道:“年輕時去過。”
陳平安一時語噎,沉默片刻,罵了句娘。
種昶說道:“隱官大人就不驗證一下真偽?”
陳平安懶得說話,隻是鬆開手指,歸還飛劍。
種昶將飛劍收入本命氣府之內溫養淬煉,從袖中摸出一粒丹藥,丟入嘴中細細嚼著,緩緩說道:“記得米裕當時還是元嬰境,有個米攔腰的綽號,曾在戰場上遠遠見過他出劍,名不虛傳。”
陳平安擺擺手,“這筆賬以後再說,你可以離開玉宣國京城了,至於杏花巷馬氏欠你的賬,以後該如何討債,你自己看著辦。”
種昶問道:“就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已經快要喪心病狂的陳劍仙,就變得這麼好說話?”
陳平安笑道:“老前輩嘴巴這麼臭,在劍氣長城一定挨過打吧?”
種昶說道:“後會有期。”
陳平安說道:“不用。”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的兩副棺材。
陳平安問道:“是準備幫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種昶去過劍氣長城兩次?”
種昶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家鄉這邊,曾經有一個老人經常拿來嚇唬孩子的說法,說很久以前的窯口,如果碰到諸事不順的情況,就會將一雙童男女“祭窯”,憑此燒造出來的一窯瓷器,就會更鮮亮。”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
種昶神色恍惚,“可惜沒能跟老大劍仙說上一句話。”
下一刻,種昶就離開了小鎮,卻不是返回原地的烏紗巷馬府,而是永嘉縣衙附近的一條陋巷。
而杏花巷這邊,兩位再次死而還陽的馬岩和秦箏,被陳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鎮外邊的那座金鵝窯,隨手丟入窯火中。
就像蕭形給於磬泄露的天機,陳平安確實精心營造出一係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為正冊和副冊。
比如陳平安再建了一座劍氣長城。
這是陳平安獨自反複遊曆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劍仙私宅,同樣曆曆在目。
但是此地隻有府邸街巷而無人。
槐黃縣城,但是缺少了三處地方,泥瓶巷,舊學塾,楊家藥鋪。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蘆洲鬼蜮穀地界。
還有一處北俱蘆洲仙府遺址,唯獨少了山頂道觀。此地被陳平安命名為行亭六。
一座玉宣國京城。此地的營造,當然要歸功於擺攤道士吳鏑。
這幾處都在正冊之列。
正冊天地,總計三十六。
先前帶著小陌一起遊曆桐葉洲鎮妖樓,期間見識過十二片梧桐葉承載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這些都屬於副冊天地。
總計有七十二處。
規模最大的,是那座擁有五城十二樓的仿白玉京。隻是暫時還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話說,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陳平安和陸沉比拚過演技的呂公祠,因為地盤小,所以更顯得大開門,比真跡還真。
一處位於紅杏國邊境府縣的河邊魚市,洞房花燭夜,馬璧掀起那位鳳冠霞帔美人的紅蓋頭,他其實知道,兄長馬川同樣喜歡她,可她喜歡自己,這種事,可謙讓不得。兄弟合夥開了一家武館,除了開館收徒掙點碎銀子,馬無夜草不肥,他們還會輪流走鏢,經過十幾年的打拚,各自掙下了一份殷實家底。其實這些年皇帝昏聵,外戚掌權,賣官鬻爵都是明碼標價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並不輕鬆,同行常有那溝死溝埋,路死路葬的慘淡下場。隻說馬川上次走鏢,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鏢師的那些武館子弟都跟丟了魂似的,原來他們路過兩處鄉野村落,俱是滿地屍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殺,彆說兄長馬川被嚇破了膽,馬璧隻是聽著這些,就頭皮發麻了,關鍵是按照兄長的說法,看那些無人收拾的屍骨,判斷出這撥匪人下手極其訓練有素,絕非尋常馬賊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計,覺得有必要趕緊舉家遷往府城中,畢竟他們家鄉這邊早有一句諺語,小亂避城,大亂避鄉。畢竟這世道再亂,也不至於亂到硝煙四起、兵荒馬亂的地步吧?
這天,一支車隊去往府城,當然是走官道。一眾青壯武館弟子護鏢隨行,鏢頭是一個叫沈刻的武館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間穿透沈刻的頭顱,往日裡十數青壯無法近身的老人當場斃命,摔落馬背。
官道遠處,出現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攔路精騎,有人高坐馬背,從箭囊再撚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滿月,遙遙指向馬璧。
好像身旁有一騎說了什麼,這一次精騎所射箭矢都不再瞄準頭顱或是胸膛,箭矢多是準確釘入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隨後那支精騎疾馳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補上一刀,或是手持長槍,戳中肩頭、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傷。
馬璧被一刀削平肩頭,砍掉整條胳膊,霎時間鮮血如注,馬璧身形踉蹌,剛好看到兄長馬川被一槍捅入襠部,那持槍一騎,憑借駿馬的巨大衝勁,將馬川帶出去數丈遠。馬璧又被下一騎剁掉僅剩的胳膊,再被弓馬熟諳的第三騎伸手抓住了發髻,馬璧雙腳離地,就那麼被拽得身形倒退,馬璧看著灰沉沉的天幕,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這世道……
臨死之前,馬川隻有一個執念,若是世間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隻要變成了厲鬼,一定要跟他們報仇雪恨。
頭戴白角冠,名叫-春溫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著那個騎馬老媼一起去了對方的寒舍歇腳。
結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婦人,還有那個坐在桌旁哼著小曲的……馬川?!
馬川瞧見了她,與自家婦人是彆樣風韻,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這馬川便有幾分心熱,開始拐彎抹角,顯擺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趙老爺家的塾師,是有正經功名的讀書人。春溫本就不喜馬川與秋筠的眉來眼去,聽著眼前這個馬川的炫耀言語,和那種不規矩的炙熱視線,她心中便燃起一股無名之火,雙指並攏,閃電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馬川的雙眼。她冷哼一聲,輕輕一抖手指的血跡,不去看那個滿地打滾、鬼哭狼嚎的窮酸男子,而那個看似溫婉怯懦的婦人,她竟然隻是蜷縮在炕上,燈下縫補舊衣,低頭咬著一截線頭,她自顧自憂愁夫君瞎了眼,明兒如何當得塾師,掙那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又要過好久窮到揭不開鍋的苦日子哩。老媼歎了口氣,挑撥一下燈芯,老調重彈一句姑娘又錯啦。春溫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邊,老媼重新推門而入,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簡陋,莫要嫌棄。
那個叫秋筠的馬府女子劍侍,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幾次更換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難,不堪受辱的墜樓人。
她現在置身於一座豪門府邸,房屋相連,皆四麵廊廂,雨雪天氣無需撐傘張蓋,行走其間,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斷,擺盤鮮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饈美食,喉潤如酥的佳釀,多不勝數。
她是長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趙,好像是橫行一方的豪紳巨賈,聽說家族近期就要聘請一位姓馬的塾師,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繡娘的夫君,而那位風韻猶存的繡娘婦人,這些年經常與她碰頭,教她這位趙家千金女紅。她雖然深居閨中,卻也聽說了一些背地裡的嚼舌頭,說那繡娘與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以至於她時不時頭發淩亂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換衣物。
趙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對鏡梳妝,鏡中美人,團麵皮,白淨,細彎彎兩道眉兒,肌膚豐-肥。身旁婢女著翠襦,名月眉。
紅杏國的皇宮大內,有幸入宮覲見皇後娘娘的那撥誥命夫人,見那位身穿龍袍的男子挑起簾子,她們已經紛紛熟門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軟綿綿堆在腳踝處,猶有婦人嬌笑著口呼陛下,以腳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狀元有口難言,她麵露恐懼神色,這一次沒有嘗試著用各種方式解釋自己是誰,她徑直飛奔向門口,哪怕先前數次都被婦人們或是宦官拖拽而回,總好過在這邊束手待斃,生不如死。這次她跑出去很遠,結果在禦花園內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她抬頭一看,忍不住滿臉驚喜,依稀記起他的身份,她趕忙用手指不斷比劃,淩空書寫四字,“先生救我!”
卻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學塾先生的中年文士,隻是伸手抓住她的纖纖玉手,勸說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是女狀元,再當嬪妃,豈不是兩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識喊出對方的名字,怒斥道:“薑桂,你簡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驀然笑道:“你以為那些誥命夫人又是誰,你當真記不得她們了?哪一個,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婦人,哪個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鄲道上,路邊有座客棧,院內有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暗綠浸窗紗。
一個手捧拂塵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銅錢劍,道人盤腿坐在簷下,耐心等著店主煮熟一鍋黃粱飯。
新來兩個客人,都是進京趕考的書生,他們在各自屋內放下行禮包袱,瞧見那中年道士頗為仙風道骨,便有了攀談的興致。
道士轉過頭,撫須笑道:“餘道友,研山兄,彆來無恙。”
餘時務伸手抵住眉心,不知為何,有些頭疼。
馬研山疑惑道:“道長莫非認得我們?還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術法?”
道士撚須道:“貧道認得你們的前身。”
馬研山自然不信這種混話,調侃道:“道長可是書上所謂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揮拂塵,指了指槐樹底下的一窩螞蟻,將拂塵換手搭著,緩緩說道:“佛家唯識學很重視形成始起種子的熏習。說一切種相,其立種子者,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無因生等種種妄計。《楞伽經》卷一說二種熏,《攝大乘論釋》卷二解釋即依彼雜染諸法俱生俱滅,阿賴耶識有能生彼諸法因性,是名熏習。引經中偈雲言熏習所生,諸法此從彼,異熟與轉識,更互為緣生。《起信論》說熏習義者,如世間衣服實無有香,若人以香而熏習故,則有香氣。所謂熏習,即是前七識在阿賴耶識田地中落下的種子,就像這世間諸多植物結成種子落在土壤中。從惡趣死生惡趣者多,多如大地土,從惡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難得,人死之後墮三惡道者如大地土,能夠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經在《雜阿含經》上邊看到一個故事,佛陀說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龜壽無量劫,百年一出其頭,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隨風東西。佛告阿難,盲龜浮木,雖複差違,或複相得。愚癡凡夫漂流五趣,暫複人身,甚難於彼。《提謂經》又說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以纖縷下之,一人在下持針影之,中有旋嵐猛風,吹縷難入針孔,人身難得甚過於是。故而人身難得,大致可以理解為有兩難,從數量上講,惡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從可能性上說,得人身猶如大海中,盲龜鑽浮孔。人身已難得,人身難再得。”
餘時務歎息一聲。
都記起來了。
“鄉夢窄,水天寬,明月清涼寶扇閒。吾有一法決狐疑,若要斷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塵指向那棵槐樹,微笑道:“槐黃洲,紅杏國,那窩螞蟻都姓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