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穿黑色官袍的山神,聲勢煊赫,雖是靈祠淫祀之屬,卻排場很大,坐著一頂由鬼吏肩扛的八抬大轎,趕路期間,他用一支碧玉靈芝輕輕挑開簾子,親眼目睹了這邊的劍光閃爍,慢慢放下簾子,這尊山神老爺臉色陰晴不定,如山君府情報顯示,此子確是一位中五境劍修無疑了,天曹郡張氏,真心揀著寶了。
一旁還有個頭戴冪籬的女子,身姿曼妙,緋衣騎乘桃花馬。一人一騎,與那頂黑金轎子並駕齊驅。
隻是不同於先前少年少女的符籙坐騎,這匹能夠騰雲駕霧的桃花馬,是一匹貨真價實的神異靈駒。
他們身後還有一撥身高兩丈的力士扈從,或遍身掛滿活物蛇虺,或以一串白骨髑髏繞頷,它們看著既非陽間人物,又非善類,個個眉粗發如錐,詭異令人汗毛豎。
山神輕聲提醒道:“四小姐,等會兒到了潑墨峰那邊,可彆一言不合就跟他們打起來啊,教下官為難。不小心誤了府君的大事,下官更是百死莫贖。”
女子神采奕奕道:“一位資質好到沒邊的少年劍仙唉,豈敢招惹,李員外且放心,到了那邊,我保證不說話。”
被揭了老底的山神老爺,臉色陰沉如水,嘴上卻是笑聲嗬嗬,抱拳搖晃幾下,“那下官就先行謝過四小姐了。”
這支隊伍,在崖外數十丈外停步,霎時間黑雲滾滾,如鋪地衣在天,轎馬鬼吏皆立其上,與那潑墨峰遙遙對峙。
女子透過冪籬薄紗,盯著那個相貌英俊的張氏子弟,等她近距離瞧見這位少年劍仙,便愈發挪不開眼睛了。
若是她能娶了這個少年郎,便能將大姐、三姐都比下去了吧?大姐不用說了,本就是下嫁,委屈了她。三姐可真算是一樁好姻緣,即將與那絳山國一座巨湖水君的嫡子定親,說是招親嫁女,其實早就內定了這麼一位乘龍快婿,隻不過父親最喜歡熱鬨,而且合歡山如今財庫缺錢,上次被天曹郡張氏打鬨一場,傷亡慘重,兵餉都快發不出了,父親對那幾個陸陸續續得了各國朝廷官身的地仙修士頗為忌憚,尤其是那個程虔,父親都隻差沒有紮草人了,近期合歡山又忙著打造一座護山大陣,花錢如流水,缺錢,實在是太缺錢了,所以就想著通過招親一事收些彩禮、賀禮找補找補,據說這還是父親前不久從某份山水邸報某個消息得到的靈感,娘親又是一個極癡迷市井那類才子佳人豔本小說的,什麼拋繡球、猜燈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她的心頭好。
轎子晃了晃,身材臃腫的山神老爺伸手掀起轎簾,低頭彎腰走出,嗓音嘹亮,他沒有廢話,先說正事,“下官李梃,忝為合歡山下祠山神,兼領合歡山諸部三千兵馬的觀軍容使,要為兩位府君大人給諸位捎幾句話。”
山神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稍稍側過身,高高抱拳,換了一種威嚴語氣和渾厚嗓音,“天曹郡劍修張雨腳,金闕派垂青峰金縷,來者是客,隨便遊曆,便是去小鎮逛蕩都無礙,隻是你們兩個記得止步於山腳,不得登山,否則就視為與合歡兩府的挑釁,到時候本府君可就不念與程虔在陽世的那點舊誼了,膽敢登山過界半步,殺無赦,斬立決!”
張雨腳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譏諷神色。
一口一個本府君,好大的官威,真當自己是這處醃臢之地的土皇帝了,怎麼不乾脆自稱寡人,以欽此二字結尾?
貌若地方豪紳的山神宣讀完畢這道“聖旨”,立即重新換上一副臉孔,略帶幾分諂媚,拱手笑道:“府君法旨,不得違抗,還望張劍仙、金姑娘放在心上才好。”
不提張雨腳,隻說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年紀不大,在那金闕派的輩分卻高得嚇人,隻因為這個小娘皮的師尊,便是那個連自家兩位府君都要忌憚幾分的程虔,如今程虔貴為青杏國的護國真人,是一位久負盛名的陸地神仙,精通水火雷三法,手執一枚開山祖師得自古仙遺物的青精神符,又被他煉成了一枚流金火鈴,驅邪卻魔,易如反掌。通曉水法,能夠呼吸江河,麾下數百朱兵,皆是半人半靈真的高手,尤其是真人的一手雷法,天威浩蕩,妖魔邪祟,無所遁形……修道五百載,仙跡頗多,山上的朋友多,仇家更多,總之就是點子很硬。
李梃以心聲笑道:“金姑娘,遊曆過後,返回仙府,替下官與你師尊問個好。”
少女笑著點頭,“一定替李軍容帶到。”
少女雖然是第一次出門曆練,可這點粗淺的人情世故,還是不缺的。
聽聞那小姑娘以“軍容”代替山神稱呼,李梃頓時眉開眼笑,對這金闕派女修愈發順眼幾分。
話已帶到,李梃本已準備打道回府,隻是自家小姐直愣愣盯著那個張雨腳,李梃心中頗為無奈,天曹郡張氏出身的少年劍修,合歡山勢力再大,也不是你可以隨便擄回山中當壓寨夫君的,再說了,僥天之幸,被你搶了張雨腳回山,府上前邊那幾個麵首怎麼處置?
李梃隻得幫忙介紹道:“這位是咱們合歡山的四小姐,兩位府君大人最是喜愛,摘星星摘月亮都是願意的。”
如今合歡山那邊,長女已經嫁人,次子喜好遠遊,而這次對外招親的,是合歡山的三姑娘。
合歡山的趙、虞兩位府君,屬於半路鴛鴦,在那之前,各有山上道侶和子嗣道種,故而真正能夠稱得上雙方皆是親生的,還真就隻有眼前這位頭戴冪籬的緋衣女子了,否則合歡山也不可能將那匹桃花馬贈給她當坐騎,換成那種出不了一個中五境練氣士的偏遠小國,它早已煉形成功,可以輕輕鬆鬆占山為王。
所幸那位四小姐沒有如何糾纏張雨腳,她隻是直了直纖細腰肢,斜瞥一眼他身邊的少女,嗤笑出聲,然後她伸出兩根青蔥玉指,掀起冪籬一角,有意無意挺起胸膛,笑道:“張公子,妾身閨名小眉,有緣再會。”
張雨腳置若罔聞。
一騎一轎,帶著大隊扈從漸漸遠離潑墨峰。
金縷嫣然笑問道:“雨腳,我們接下來怎麼說?”
張雨腳說道:“那就先去山腳小鎮看看,是否登山,到了那邊看過情況再定。”
金縷點點頭,看架勢,隻要張雨腳選擇登山,她是會毫不猶豫就跟著他一起闖山門。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白府主,心中感慨萬分,這些個譜牒仙師的膽識氣魄,就是跟他們這些孤魂野鬼不一樣,走哪裡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就說這個垂青峰的少女,既投了個好胎,又拜了個好師父,出門曆練,身邊不是師門賜下的一位朱兵扈從,就是與一位同出豪閥仙門的少年劍仙結伴而行。
張雨腳望向那撥當地“土民”,問道:“請教諸位,合歡山招親嫁女,什麼時候開始,具體時辰是?”
背劍少年雙臂環胸。
白府主裝聾作啞,生怕說錯一句話,就落個被“再斬”的下場。
隻有那撐傘的無頭女鬼,好像不是特彆懼怕那位少年劍仙,她從袖中摸出一片青翠欲滴的柳葉,隨著柳葉旋轉起來,便響起清脆的女子嗓音,“回稟劍仙,約莫還有兩個半時辰。”
張雨腳點點頭,與身邊少女說道:“那就徒步前往合歡山。”
少女在他這邊,顯然萬事好說,隻管點頭。
張雨腳望向女鬼,“姑娘若是願意的話,可以與我們同行,前提是彆怕被合歡山那邊誤會,事後被穿小鞋。”
她扛著油紙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
張雨腳和金縷帶著那位金闕派獨有的“朱兵神將”,下山去了。
撐傘女鬼姍姍而行,與他們拉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潑墨峰之巔,隻剩下背劍少年跟白府主大眼瞪小眼。
“白府主還不動身趕路?”
“不著急,距離招親典禮還有兩個時辰,你呢,留在這邊作甚?”
“繼續賞月。”
兩兩無言,就這麼長久沉默,最後還是白茅率先開口說道:“那貨郎和吃肚腸的,他們都是窮鬼,一個殺人越貨的山澤野修,一個剛剛煉形成功的精怪,稍微有點家底,都像先前我丟過去的雪花錢,能吃都馬上吃了,全部用來提升修為和增補靈氣,隻求個立竿見影,身外物,積攢多了,反而是禍事,沒個山頭,或是靠山,很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為他人作嫁衣裳,那就不值當了,先前那位少年劍仙一斬再斬的,都給打沒了,隻說那貨郎的妖丹都被金闕派那尊朱兵吃掉了,半點渣滓不剩,那口油鍋本是一件頗為邪祟古怪的值錢靈器,可惜也給連同那根貨擔扁擔一並打碎了,就隻剩下地上那些紙錢……”
少年說道:“廢什麼話,見者有份,五五分賬。”
白府主心中大定,“陳老弟真是痛快人,一言為定!”
隻是這頭自封了個“府主”頭銜的鬼物,很快就心中狐疑起來,這少年答應得如此痛快,該不會是個深藏不露的山澤野修吧?
是個熟稔黑吃黑的陰狠主兒?
所以白茅與那背劍少年拉開距離,笑問道:“少俠如此年輕,就有武道煉氣境的實力了,非富即貴,否則如何能夠有此不俗的武學成就,想來是位外出遊曆的豪閥子弟了?少俠身邊就沒有幾個護衛扈從?”
練氣士還有野修散仙,但是純粹武夫裡邊的每一位武學大宗師,幾乎個個有來曆,有明確的師承,這是山上的共識。
尤其是那場半洲陸沉的大戰落幕後,寶瓶洲南邊,幾乎所有吃儘苦頭的豪閥世族,愈發卯足勁,培養家族刺客和死士,大肆搜尋、揀選那些根骨好的孩子,從年幼起就讓擔任家族供奉的武學宗師傳授拳法,不惜本錢,一日三餐皆吃藥膳,每天泡藥罐子,打熬筋骨,哪怕拔苗助長,不惜走那寅吃卯糧的路數,也要將其從煉體三境快速提升到煉氣境,隻求二三十歲就能夠獨當一麵,看這少年,若非那種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裝成純粹武夫的練氣士,那麼對方的年齡和境界就對得上了。
再聯係先前這少年的“出口成章”,白茅總覺得自己的這個猜測,差不多就是真相了。
反正隻要不是反複無常的山澤野修就好,白茅生前當過官,
“少什麼俠,才下山曆練沒幾天,尚未做成幾件英雄好漢事跡。”
那草鞋少年淡然道:“要麼直接喊我名字,要麼喊我陳公子。”
白茅心中腹誹不已,這是先前合歡山四小姐稱呼張雨腳為張公子,你就嫉妒上了?
一同走去崖畔,地上落滿了從散架貨郎擔的紙錢,和各種折紙屋舍、車駕、美人,而那些金元寶和銀錠,與一般白事鋪子售賣紙錢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被那貨郎用朱砂筆寫有國號年份。
跟那練氣士揀選某些銅錢作為“法寶”的路數不同,挑銅錢,必須需要找那些國力鼎盛、寓意美好的王朝年號,據說如此一來才會陽氣重,一顆銅錢經手之人越多,沾染陽氣自然就更多。反觀這些紙錢的底款,往往是國力衰弱到了極點的年號,故而多是亡-國之君在位時所鑄,陰氣便重,多是貨郎從墳頭撿來的“掛紙”,或是有人在墳頭燒紙錢時,貨郎便用上某種障眼法,看似燒完,卻實則被貨郎給半路劫道了。
姓陳的背劍少年,跟腰懸官印、兵符的白府主,各撿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白茅故意挑選了那些折紙精巧的車馬閣樓、丫鬟婢女,約莫百來顆雪花錢總是有的。
見那背劍少年蹲在地上,從袖中掏出火折子,將那一大堆才剛剛得手的紙錢竟然全部燒毀了。
白府主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小兄弟,這是作甚?”
這些紙錢,碰到識貨的市井有錢人家,可是能賣不少真金白銀的,折算起來,怎麼都能賣出幾十顆雪花錢。
少年說道:“老話說財如流水流水財,都是過手即得又無的東西,隻說這些紙錢,本來就是燒給死人的,當年到了陰間,就已經缺斤短兩,如今燒掉,下邊就等於多出一筆本該屬於他們的錢財。”
白府主怔怔無言,沉默許久才蹦出一句,“你倒是心善。”
少年糾正道:“我這叫藝高人膽大,不怕走夜路,這點橫財錢算什麼,毛毛雨。”
他站起身,問道:“一起下山?”
白茅點點頭。
總覺得這個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蹦出的愣頭青,傻歸傻,運道是真不錯,這都能逃過一劫。
少年突然說道:“我好像還欠你兩顆雪花錢。”
白茅抖了抖袖子,笑道:“都算在這裡邊了。”
結果少年瞥了眼白府主的那條蹀躞,說了句,“生前隻當過芝麻官,沒當過大官吧。”
白茅笑容苦澀,倒是沒反駁什麼。
他們一起走向那轎椅,還有四個始終杵在原地的挑夫。
少年笑嗬嗬道:“都說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以前沒覺得如何,今兒算是明白這些老話的精妙了,看看天曹郡的張劍仙,再看看那位山神老爺的八抬大轎,最後瞧瞧你,我都要替你覺得心酸,人家出門都是腰纏萬貫,鑲金戴玉的,白老哥你倒好,腰有十文必振衣作響,還府主呢,你咋個不把府門設在合歡山的山腳當山門?”
白茅尷尬一笑,伸手掐訣,念念有詞,將那轎椅和挑夫都變成了幾張折紙,再伸手一抓,白紙飄晃入袖中。
這套出門行頭,還是早年與那貨郎花錢買來的,花了白府主好幾顆雪花錢。
至於這無知莽撞少年,說話是難聽了點,人倒是好人。
隻是白府主越想越氣,話不是一般難聽啊,好像總能戳中心窩子。
他到底從哪兒來的,大家族除了傳授武學,也教這種嘴上功夫?
少年問道:“前邊那個瞧著就是知書達理大家閨秀、好看女子的撐傘姑娘,白府主知道她是什麼來路嗎?”
白茅看了眼前邊的油紙傘和繡花鞋,隻是你小子哪隻眼睛瞧出一個無頭女鬼“好看”的?
你小子莫非是隻對女子如此積口德?
白府主暫時還不清楚,先前背劍少年那份燒紙錢的陰德,其實都記在了他白茅頭上。
白茅猶豫片刻,揀選一些不犯忌諱的說法,“隻知道她姓柳,當然跟青杏國柳氏皇室是沒半顆銅錢的關係了,都說她是給讀書人殉情而死,被劊子手斬首示眾,生前就不入族譜了,死後自然更不被收入祖墳,也是個可憐人。”
“那個四小姐屁股底下的那匹馬,是真馬?”
“千真萬確,這類山中精怪既然能夠禦風,修為境界之高,可想而知了,說不得就是一頭早就煉形、已經得道的大妖,不得是個洞府境?也就合歡山趙、虞兩尊府君的千金小姐,能夠將它當作坐騎了。大小姐,二公子,還有今夜出嫁的三姑娘,好像就都無此待遇。”
白茅想起先前的險境,問道:“你就這麼窮,連把鐵劍都買不起?就隻能搗鼓個劍柄裝模作樣,到底怎麼想的?”
“有錢沒錢,關你屁事。”
“隨便劈砍一棵桃樹,打造一把桃木劍都不會嗎?”
“你江湖經驗淺,我這叫示敵以弱。”
“……”
半晌無言的白茅朝最前邊三個身影抬了抬下巴,“說真的,你小子也算福大命大了,這都能碰上他們,要是再晚來一時半刻的,後果不堪設想,貨郎與那個喜歡吃人肝腸的,可都不是什麼善茬,境界不低,他們雙方聯手,就算在這片地界,都凶名在外。”
“不還是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少年給隨手宰掉了。”
白茅氣笑道:“劍仙,那位來自天曹郡的張家公子,是一位被譽為劍仙的修道天才,仙材中的天才!你小子知道什麼叫劍仙嗎?天下練氣士隻分兩種,劍修與劍修之外的練氣士!”
草鞋少年淡然道:“我也是劍修,會不知道這個?你傻麼?”
白茅差點沒被氣得七竅生煙。
少年雙臂環胸,問道:“既然天曹郡張氏這麼牛氣哄哄的,為何不乾脆蕩平那座合歡山,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也是莫大功德一樁。”
白茅嗤笑道:“你既然江湖經驗豐富,還會問這種白癡問題?”
少年說道:“不恥下問。”
白茅揉了揉眉心,猶豫要不要撇下這個小王八蛋,跟那姓柳的撐傘女鬼一起走。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隻油紙包,打開之後,是香氣彌漫的醬肉,不是老字號鋪子沒這手藝,他攤開手掌,遞給身邊的白府主。
“好意心領了。”
白茅笑了笑,伸手推回去,“隻是人鬼殊途,暫時吃不了這個。”
等到躋身了洞府境,成為中五境的一方鬼王了,想必就可以恢複口舌之欲。
隻是聽說。
做人是頭一遭,做鬼不更是?
走在山路最前邊的張雨腳和金縷,對於最後邊草鞋少年和那頭鬼物的對話,其實清晰可聞,光憑她的四境修為是做不到的,隻是她有一張師尊賜下的玄妙符籙,祭出之後,極為隱蔽,能夠讓她聽清楚方圓一裡之內的細微聲響。
張雨腳以心聲說道:“這個不知來曆的少年,是個武夫,或三境或四境,就他的年齡來說,相當不俗了,而且他其實還是一個半吊子的陣師,雖說不是那種正兒八經的山上陣師,但是會幾手無需動用靈氣的奇門布陣之法,先前在潑墨峰山頂那邊,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地上有幾截枯枝,方位極有講究,你單獨對上他,要是不留神,被他偷偷占了先手,一旦被他近身出拳,你可能會吃大虧。”
金縷震驚道:“這家夥會不會是那種駐顏有術的世外高人?”
張雨腳搖搖頭,“肯定不是。他體內無絲毫靈氣流轉,是一位純粹武夫無疑了。看架勢和談吐,多半與我是差不多的出身。”
都是被大家族相中、栽培。
金縷笑道:“他怎麼能跟你比?”
張雨腳臉色淡然道:“隻是說出身類似,又沒說後天際遇和境界修為。”
金縷突然氣憤道:“這合歡山,真是賊膽包天,橫行無忌,真以為沒有人可以收拾他們嗎?等著,遲早有一天,會被師尊帶兵剿滅殆儘!”
張雨腳一笑置之。
這些出身太好的譜牒修士,好像總是這般天真幼稚。
合歡山這些年能夠在此屹立不倒,底蘊深厚,那些故意展露在表麵戰力之外,猶有一些見不得光的殺手鐧,以及在周邊青杏國在內四個國家盤根交錯的人情關係,所以他們上次能夠輕鬆擋下天曹郡張氏將近三十位練氣士的攻伐,甚至他們連合歡山的山腳小鎮都沒走到,就已經元氣大傷,六百裡山水路程,兩場襲殺,一場光明正大的對陣廝殺,張氏可謂折損嚴重,所幸除了兩位修士戰死,其餘都是受傷,但是靈器損耗極多,尤其是十數位修士的攻伐、防禦本命物都不同程度破損,光是戰後修繕、煉物的補償,張氏事後召開家族祠堂議事,粗略算了一筆賬,足足七十二顆穀雨錢!事實證明,天曹郡張氏還是太小覷一座原本以為隻是一群烏合之眾和散兵遊勇的合歡山了。
要知道張氏仙師在這撥參與圍剿合歡山的練氣士當中,光是中五境練氣士就有六位,其中還有兩位前輩是家族極其倚重的供奉和客卿,皆是金丹地仙,一位還是成名已久的符籙真人,有那撒豆成兵的神通,結果與合歡山的三場交手當中,老神仙用掉了將近三百張不同品秩的符籙。
虧得天曹郡張氏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鎮戰場,否則想要撈個勉強能算全身而退的結果都難。
方才那個李梃,綽號李員外,生前是個富甲一方的豪紳巨賈,死後不知怎麼就成了合歡山兩座淫祠之一的山神,既然是淫祠神靈,如今自然就沒有山水官場的譜牒品秩可言了。
若是在大瀆以北,李梃這種不入流的山神,哪敢如此占山立祠,找死嗎?大驪朝廷曾經立碑一洲群山之巔,豈是鬨著玩的?
當年一洲版圖之上,多少藩屬小國的淫祠被大驪朝廷禁絕?可不是幾十幾百,而是破千,甚至有說兩千座也有說三千的。
問題是大瀆以南,如今都不歸大驪朝廷了,各路山精-水怪,魑魅魍魎就一股腦兒冒出來,繞開南邊雲霄王朝那種國力雄厚的地界,揀選那些練氣士和仙府寥寥的小國,尤其是當年祠廟、金身都被大驪鐵騎搗毀的那些淫祠神靈,紛紛現世,各找門路,走通關係,在各國州郡建祠廟、重塑神像,與當地官府各取所需,前者賺取人間香火,縫補金身,後者從前者手中撈取真金白銀,不然就是聚集在合歡山這類地界,投靠兩尊府君。
張雨腳因為出身天曹郡張氏,所以要比金縷知道更多見不得光的內幕,比如投靠合歡山的鬼物、精怪,通過兩座山君府的秘密運作和牽線搭橋,一個個成為數國地方上的淫祠神靈,隻要給的神仙錢足夠多,獲得某國朝廷的封正都可以,當然山水譜牒的品秩都會很低,隻在本國山水官場名列副冊之上,而且肯定不在書院錄檔,有點類似一座縣衙胥吏的白書身份,不占朝廷經製名額。
比如那個身為鬼物的白府主,估計就是想要借助參加婚宴的機會,給一筆錢,抱上合歡山的大腿,好轉任一縣城隍爺之類的。
故而眼前那座合歡山,又被那位洪老先生,私底下譏笑一句,“真是數國山上之吏禮兩部衙門了”。
程虔作為青杏國的國師,上次為何不與關係極好的天曹郡張氏同行?
不還是因為那三方印璽的緣故,青杏國皇帝有把柄落在合歡山手中。
金縷想起一事,好奇說道:“雨腳,先前你說到了那個雲霄王朝,想要砸掉國境內六塊石碑,後來就沒有下文了,是為什麼啊?不是都說那個崔瀺已經死了嗎?大驪宋氏又按照約定退回了大瀆以北,於情於理,大驪王朝如今都管不著南邊各國內政了啊,留著那幾塊山頂石碑不是看著都心煩嗎?當地朝廷和山上仙師,肯定都不願意石碑繼續留著啊,雲霄王朝是擔心大驪宋氏問罪?但是如今文廟規矩重,大驪鐵騎再厲害,總不能再來一次揮師南下吧?”
她自幼就在山中修行,一來年紀小,二來金闕派門規嚴,不許下五境的嫡傳弟子太多知曉山外紅塵事。
所以對那場蠻荒妖族一路打到大瀆和大驪陪都的慘烈戰事,都隻是耳聞,而且還是這次跟隨幾位師兄師姐一起出門曆練,才道聽途說了些許事跡,更多還是她這次私自偷溜出京城,與張雨腳同行,她通過與這位少年劍仙的對話,見識了不少真正的山上事,山巔事,甚至可以說是些天上事,但是由於中土文廟曾經禁絕邸報多年,她知道的,還隻是些零碎消息,何況她在未經師尊允許的情況下,也不敢在仙家渡口、客棧私自購買山水邸報。
按照張雨腳的說法,連同雲霄王朝在內,前些年南邊諸國,蠢蠢欲動,都有想要搗毀石碑的跡象,隻是很快就消停了,雷聲大雨點小,莫名其妙就沒了下文。
張雨腳露出一抹恍惚神色,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據說是因為崔瀺的一個師弟,是個劍修,前段時間活著重返浩然天下了。”
直呼大驪國師崔瀺的名諱,在山上,尤其是比較年輕的修士當中,其實不是一種不敬,反而是一種比較古怪的禮敬。
金縷疑惑道:“崔瀺不是早就叛出文聖一脈了嗎?他還有師弟?”
張雨腳笑道:“誰說不是呢。”
金縷愈發奇怪,“再說了,一位劍修而已,就能震懾半洲?莫非是風雪廟魏晉那樣的大劍仙?”
張雨腳沉默片刻,“論境界,論功績,我給此人提鞋都不配。”
金縷目瞪口呆。
張雨腳微笑道:“當然,即便有幸與此人見麵,我也不會給他提鞋。”
金縷想要詢問更多關於此人的消息,但是張雨腳顯然不願多說這位劍修,便不了了之。
走出潑墨峰山腳,張雨腳說道:“可以確定了,那個背劍少年,不是三境,而是四境武夫。”
金縷咋舌道:“年輕有為,能算個武學天才了!”
難怪敢單槍匹馬行走在合歡山地界,一個不到二十歲的煉氣境武夫,很稀罕了,若是熬到甲子歲數,能夠躋身六境,在一國之內的江湖上,足可呼風喚雨,成為帝王將相的座上賓。
純粹武夫,可不是修道資質好就境界勢如破竹的練氣士,最講究一個穩紮穩打的武道攀登了,金闕派就有一位師尊都很敬重的宗師供奉,金身境,好像二十歲也才四境瓶頸?
最後邊,白府主正在為少年說些小道消息。
“青杏國的柳氏皇帝,當今天子,在山上修士眼中,其實是個白板皇帝。”
見那少年一臉想問又礙於臉麵不願問的表情,白茅笑著解釋道:“所謂的白板皇帝,就是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幾方民間俗稱的傳國玉璽,若是改朝換代也就罷了,國祚未斷而玉璽失蹤,這就很麻煩了,若是被徹底打碎也就罷了,重新篆刻一方倒也省事,問題在於這三方據傳是“流落民間”的寶璽,一金質,一青玉,一檀香木質,在青杏國皇帝總計十二寶中,青玉之璽用來敕正番邦、冊封外夷,柳氏算不得什麼大國,本就是一直擺著吃灰塵,那方蹲龍紐檀木玉璽,倒也好說,皇帝陛下剛好可以用彆的玉璽替代,最最麻煩的,還是那方金質的絞龍紐嗣天子寶璽,是專門用來冊立太子的,所以如今青杏國那位即將及冠的太子殿下,既非嫡長子,朝廷又無這方玉璽,不是一般的名不正言不順了,否則何曾聽說一個儲君的及冠禮,需要請人觀禮?不是笑話是什麼。”
“不過有消息說青杏國柳氏皇帝,起先為了這場觀禮足夠分量,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大費周章,除了禮部尚書、侍郎,其餘五部高官和各家勳貴,都派出去了,但凡是有點名氣的山上門派,隻要願意去京城,都給錢!隻是不曉得突然就沒動靜了,好些個端架子擺譜的仙府,不來就那麼算了,一夜之間,在外邊低頭哈腰給仙師們當孫子的官員,全部返回京城,隻流露出一點點風聲,好像柳氏皇帝已經請到了一個大人物,至於具體是怎麼個大人物,天曉得,總不能是將那神誥宗或是正陽山的祖師堂成員請到了吧,我猜還是虛晃一槍,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到最後還是天曹郡張氏家主請來的幾個山上朋友,至多是三五位金丹地仙,幫忙撐場麵而已,否則請得動一位元嬰?”
少年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怎的,青杏國這幾方印璽,被合歡山得手了?”
“給你猜中了。”
白茅點點頭,抬手晃了晃袖子,“你就不知道咱們這裡,有個響當當的綽號?”
“怎麼說?”
“小書簡湖!”
“啥玩意?”
“你小子竟然連書簡湖都沒聽說過?!”
“剛聽說。”
“……”
白茅被噎得不行,隻得換了一個問法,“真境宗總該知道吧?”
少年搖頭。
白茅將信將疑,“那麼劉老宗主,和截江真君劉老神仙,總該聽說過吧?”
就算沒聽說過上宗是那桐葉洲玉圭宗的真境宗,這兩位鼎鼎大名的山澤野修,在寶瓶洲,但凡是個練氣士,都該聽說過一些他們的事跡。
結果那少年問了個讓白茅差點抓狂的問題,“這個截江真君,都當上宗主啦?”
“你倒是還知道一宗之主不是誰都能當的?”
白茅轉頭看著那個一手托著醬肉、一邊細嚼慢咽的少年,氣笑一句,然後耐心解釋道:“他們隻是都姓劉,就不是一個人,一個仙人,仙人境!我們寶瓶洲曆史上第一位率先躋身玉璞境、仙人境的山澤野修,那可真是厲害到不能再厲害的通天人物呐。”
“至於那位截江真君,也是一位極為厲害的得道神仙,聽說這位老神仙水法之高,冠絕一洲,青杏國程虔的水法,已經足夠厲害了吧,對上這位截江真君,嗬嗬,不夠看,這可是程虔自己說的。而這位劉截江,如今就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玉璞境,道場在那一座名為青峽島的風水寶地,聽聞早年還當過一段時日的書簡湖共主。”
“你以為書簡湖是怎麼個地方,在真境宗入主之前,那才叫真正的無法無天,每天都會殺來殺去,死得都是練氣士,一般的中五境神仙,出門在外都得擔心會不會暴斃在外,合歡山比起書簡湖,小巫見大巫了。”
說到這裡,白茅洋洋自得,他娘的,自己都是前不久通過幾顆雪花錢,才知道原來地仙之上又有“上五境”一說。
本以為所謂的陸地神仙就是練氣士的修道極致了。
少年問道:“在這書簡湖,除了劉宗主和截江真君,你還知道哪個老神仙?”
白茅一時語噎。
確實,不是他見多識廣,隻是那兩位書簡湖老神仙,名聲太大,隻要是個下過山走過仙家渡口的練氣士,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此外再讓他說出幾個野修出身的得道高人,還真難住了白府主。
白茅猶豫了一下,“我還真知道一位得道高人,是那五島派的盟主,據說是一位鬼仙,姓曾,年紀輕輕,資質與福緣皆是罕見,即便是在那修士紮堆的書簡湖,也是數得著的天縱之才,少年時便可以同時修習數種大道正法,以後的大道成就,可想而知。”
少年笑道:“五島派?這名字取得真夠馬虎的,是在那書簡湖占據了五座島嶼?以後地盤擴張了,多出幾座島嶼,咋個辦?”
白茅瞪眼道:“慎言!”
那五島派,能夠在那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杆門派旗幟來,豈是他們這些螻蟻角色可以隨便調侃的。
何況白茅對那五島派,頗為向往,畢竟是一個鬼修聚集的山頭,平日裡總想著自己若是在那邊修行,會如何如何。
隻是合歡山與那書簡湖,隔著重重山水,一路上山水仙府和各級城隍廟數不勝數,他一個下五境鬼物如何能夠順利走到五島派,覲見那位曾鬼仙?
約莫是聽見了五島派的緣故,前邊那撐傘女鬼故意放緩腳步,最終與他們並肩而行,她那肩膀之上邊再次浮現一片柳葉,“方才順風,不小心聽見兩位的對話了,你們方才是在聊書簡湖和那位五島派的曾仙師嗎?”
白茅哈哈笑道:“反正都是些一輩子都不沾邊的天邊人物,閒來無事,本官就隨便跟陳老弟顯擺些山水見聞。”
她猶豫了一下,問道:“白府主也想要去五島派碰碰運氣?”
背劍少年疑惑道:“也?”
她擰轉油紙傘,幽幽歎息一聲,“偌大一座寶瓶洲,難得有一處鬼物不用擔心朝不保夕的地盤,豈能不心神往之。”
背劍少年說道:“都說樹挪死人挪活,柳姑娘如果真有此意,確實可以去五島派那邊碰碰運氣,總好過在這邊廝混,說不定哪天就被朝廷兵馬聯手山上仙師給剿滅了。”
白茅咳嗽一聲,“彆說這種晦氣話。”
她倒是毫不介意,“做了鬼,還怕什麼晦氣。”
少年抬起手,作掐訣心算狀,自顧自點頭道:“柳姑娘,我根據你的姓氏,算了一卦,去五島派,大有作為!”
無頭女鬼抬起手,作掩嘴嬌笑狀,“陳公子,我不姓柳,姓柳與殉情一說,都是外邊以訛傳訛的。”
白茅忍住笑。
少年默默縮回手,繼續吃醬肉,吃完最後一塊,將那油紙攥成一團收入袖中,拍拍手,隻當方才的那份尷尬已經隨風而散了,問道:“白府主,柳……姑娘,先前那種符紙坐騎,瞧著既光鮮又實用,哪裡買得著,入手後,日常開銷大不大?”
白茅說道:“不是尋常物,金貴得很,據說這類能算私人符舟的玩意兒,稍微偏遠一點的小渡口都未必有賣,即便是大的仙家渡口,還得碰運氣,一有就無的好東西,有錢都未必買得著,至於像我們這種,看看就好。”
少年說道:“我隻是問那符馬符鸞,騎乘千裡,需要幾顆神仙錢。”
白茅搖頭道:“這等密事,如何知曉。”
撐傘女鬼笑道:“如果不曾遇到迎麵而來的大風氣流,無需長久逆風,禦風千裡,約莫開銷十顆雪花錢。”
白茅咋舌不已,我了個乖乖,這可真是花錢如流水了,如此擺闊,太不劃算,白茅後知後覺,問道:“你怎麼不問一張符紙售價如何?”
少年冷笑道:“傻子麼,老子兜裡才幾個錢,買得起?”
“那你還問日常開銷?”
“就不興路邊撿著個折疊成紙的符籙坐騎啊?”
白茅忍了。
那女鬼問道:“陳公子,能不能問一句,你是純粹武夫?”
背劍少年坦誠得一塌糊塗,直接點頭道:“實不相瞞,少年起習武練拳,因為資質尚可,又有明師指點,所以十八般武藝都精通,拳法大成之後,就有點懈怠了,所以近些年主要精力,還是放在練習上乘劍術上邊,琢磨著如何自創幾手高明劍招,要跟一個既是苦手又是朋友的同齡人,好分出個勝負,同時兼修雷法和陣法,不過都隻能說是修道小成,尚未登堂入室,一般情況,我不輕易與外人抖摟這些,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何況也怕一不小心就嚇著彆人。隻是白府主瞧著麵善,柳姑娘又是個心善的,就無所謂了。”
白茅忍不住調侃道:“你如今多大歲數,十四五?怎麼來的‘少年習武’,‘年少習武’是不是更好些?”
至於什麼雷法,白府主問都不想問,已經習慣了,這個姓陳的草鞋少年,喜歡張口就來。
那女鬼也是一笑而過,再不說話了。
她隻是心中疑惑,若這少年真是一位煉氣境的純粹武夫,為何一身鼎盛陽氣,如此內斂,連她和白茅都幾乎完全察覺不到?
這恐怕是隻有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才有的境界吧?
她曾經在山腳小鎮那邊,有幸見過一位金身境武夫,行走在夜幕中,哪怕沒有刻意綻放滿身拳意罡氣,對她這種鬼物而言,就已經如一輪烈日平地滾走!教她不敢直視。以至於那座魚龍混雜的小鎮,悉數避其鋒芒,都關起門來,沒有誰膽敢撂半句狠話。但是等到此人進了一間酒鋪子後,要了一碗酒喝,老者身上那種原本如驕陽灼眼的武夫氣象就瞬間消散,變得與市井坊間的凡俗夫子無異。
背劍少年譏笑道:“迂腐酸儒,冬烘先生,隻曉得跟老子在這邊咬文嚼字,先前見著了天曹郡張劍仙,咋個沒見你說一個字。”
白茅真忍不了了,怒道:“陳仁!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你少跟本官說些怪話,沒完沒了,真不怕本官與你翻臉嗎?”
少年一本正經說道:“你未必是個好官,卻是個好人,如今隻能算是個好鬼吧,再說咱倆還是一見如故的自家兄弟,幾句逆耳的話,怎就聽不得了,官場修行是修行,日常修行亦是修行,起居飲食,吃喝拉撒,都是修行,修道之士,一顆道心是否堅韌,何等重要,是也不是?”
如果隻說到這邊,白茅還真就聽進去了,問題在於這家夥還有後邊幾句肺腑之言,“我是純粹武夫,自然不用如此修行,時刻打熬的都是拳腳功夫,所以你彆跟我說些歪來拐去的怪話,否則傷了自家兄弟的情誼。我們習武之人,尤其是練外家拳的,脾氣都爆。”
那撐傘女鬼貌似可憐兮兮“看”了白府主一眼,她悠悠然加快步伐,腳不沾地,蹈虛飄蕩遠去。
少年看那白府主已經被自己的道理給說服了,點點頭,說了句孺子可教,再隨口問道:“那金闕派的掌門,是怎麼個道法?也是個玉璞境?”
“你當玉璞境是路邊大白菜嗎?”
白茅滿臉無奈,小心翼翼瞥了前邊的金縷,壓低嗓音說道:“不過咱們這位程-真人,聽說確有玉璞的道根,合歡山地界都說這位神通廣大的道門真人,已經達到了那種‘分道散軀,陽神坐鎮小天地,恣意化形,陰神遠遊千萬裡”的玄妙境界。附近數國山河,奇人異士無數,唯有天曹郡張氏老祖,與合歡山趙府君,這兩位能夠與之平起平坐。尤其是一手五行之金的師傳獨門雷法,玄之又玄,威力之大,不可想象。”
少年嗤笑道:“這世間雷法的修煉之道,有什麼玄乎的,撇開龍虎山秘傳的五雷正法不談,不過是身內若有及時雨,五臟六腑各凝一片雲,在這之後分出了三家,下乘之法,煉出個目癢雙眸閃爍如電光,三處丹田連一線,牽動臟腑瀝瀝響,倏忽轟隆作雷鳴。中間之法,無非是陰陽兩氣相互激,如煉三柄懸空鏡,不同道訣成雷函,用以鑒承日月光,在那丹室洞府之內顯天機,如字在壁上,了了見分明。至於上乘之法,說難也不難,煉化一己之身成就大天地,處處洞府皆雷池,掌陰陽造化,握天地樞機,召神出吏,發為雷霆……”
白茅故作附和,轉頭朝背劍少年豎起大拇指。
不去天橋底下當個說書先生,或是路邊擺攤,真是可惜了。
撐傘女鬼若有所思,她卻忍住沒有轉身。
張雨腳微微皺眉,以心聲詢問道:“金縷,此人解釋三種雷法的說法,在山上可有根據?”
“胡說八道?大而無當?”
金縷笑道:“反正隻有被他貶低為下乘之法的內容,稍微與雷法正統沾點邊,練氣士確實修煉到一定程度,會有那目癢、繼而臟腑如降雨的階段,至於什麼煉出鏡子,雷函文字顯現在洞府內壁,我聽都沒聽過,至少我們金闕派垂青峰雷法一脈,肯定沒有這類說法……”
白茅笑問道:“陳公子,哪裡學來的高妙說法?”
少年雙臂環胸,健步如飛,說道:“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與那少年隔著有一裡路的金縷忍不住笑出聲。
原本她還打算回到青杏國京城,就與那位已是洞府境的師姐問一問,現在嘛,還是算了,免得被她笑話。
去往合歡山,其實沒有道路可言,昔年官道和鄉間小路,早已被荒草埋沒,沿途多是枯樹,偶有斷壁殘垣,依稀可見當年的村莊模樣,期間碰到兩撥去合歡山參加招親典禮的精怪、鬼物,張雨腳都懶得看一眼,對方就識趣地主動繞道了,隻敢遠遠的,在夜幕中竊竊私語,一來那對好似金童玉女的少年少女,實在紮眼。更重要的,還是少女身後的那位魁梧壯漢,就像一塊明晃晃表露身份的金字招牌,青杏國真人程虔的金闕派,即便是在這合歡山地界,還是等同於一塊免死金牌,當然前提是金闕派的譜牒仙師,彆在這邊太過分,隨意打殺那些有根腳、與兩座山君府有香火情的。
白茅好奇問道:“陳老弟,你能不能跟老哥說句實誠話,來這邊做什麼?”
“一邊習武煉劍,一邊闖蕩江湖,順便搜集些古銅錢,好攢出一把能夠斬妖除魔的銅錢劍。在青杏國京城那邊,聽說這邊多鬼祟精怪,就想來這邊磨練磨練,一身所學駁雜,也好有個用武之地,要是真交待在這邊,也隻怪自己學藝不精,怨不得誰。”
少年抬起手,指了指劍鞘,“瞧見沒,世間最好的劍鞘,就得有一把上乘法劍,才算般配。”
“雖說鞘內暫無實實在在的法劍,但是一劍鞘的沛然劍氣,滿滿當當,呼之欲出,一旦正式對敵出劍,那劍光,嘖嘖,可怕!”
“白老哥,你不是外人,就與你說句真心話好了,陳某人要為世間劍道,開辟出一條人人可走的通天坦途。”
白茅實在是受夠了這個腦子有坑的小兔崽子,從袖中摸出一顆雪花錢,“陳仁,找個郎中,治一治。真的,聽白大哥一句勸。”
那草鞋少年哦了一聲,真就伸手收下了那顆雪花錢。
白茅立即後悔了,哪裡能夠聊到這廝,還真就假裝聽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於是反手抓住那少年的拳頭,就這麼相持不下。
“好人有好報,白老哥,鬆開手。犯不著為了這麼點小錢,白白墜了一份豪傑氣概。”
“陳兄弟,我是什麼出身,你早就在那潑墨峰通過銅錢看得真切,真談不上好人、豪傑什麼的,把錢還我,我以後喊你哥。”
就在此時,距離山腳小鎮不遠,突然出現一支騎軍,數量不多,隻有十數騎,皆佩刀背弓披輕甲,銜枚疾走,不聞人馬行聲。
張雨腳卻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放緩腳步,通過一件本命物牽引靈氣凝聚在雙眸,使得這位少年劍仙暫時獲得一種望氣術。
金縷原本不甚在意,隻是見身邊張雨腳如此屏氣凝神,她才察覺到事情不簡單,立即雙指並攏,默念道訣,再在眼前一抹。
霎時間,她就驚駭發現了那支輕騎的不同尋常。
走在他們身後的撐傘女鬼更是早早停步,稍微壓低油紙傘,以便遮掩更多的身形。
白茅因為同樣是鬼物,所以它能看到陽間練氣士需要各種神通、秘法加持才能瞧見的異象。
古戰場遺址,常有某種披甲英靈,它們因為某個執念,遊曳天地間,若是手持兵器,就有那“槍尖流金光,矛端生天火”的奇異景象,也就是某些史書上所謂的“戟鋒有火光,遙望如懸燭”。
隻不過這種景象,不是所有鬼物陰靈都能有的,極其稀少,不常見。
正因為罕見,所以才讓人鬼皆忌憚。
背劍少年問道:“這是?”
早已噤若寒蟬的白茅趕緊搖頭,伸手指抵住嘴唇,示意禁言,千萬彆在這個時候出聲,呈口舌之快。
見那少年還要開口,白茅連忙伸手使勁攥住少年的胳膊,什麼怪話都能說,但是靠近這撥輕騎之時,一定要慎之又慎!
等到那十數騎迅速消失在前方夜幕中,火光閃耀,一線拉開,漸漸沒入山腳小鎮,白茅才敢喘氣一般,下意識擦了擦根本沒有汗水的額頭。
少年問道:“是合歡山府君麾下嫡係精騎?”
白茅搖搖頭,神色古怪道:“想都彆想,合歡山哪有這份治軍本事。”
白茅顯然知道這隊斥候精騎的真實身份,隻是絕口不提。
生前死後兩相同,一年春夏與秋冬,全在馬背橫戈行。
白茅岔開話題,故作輕鬆道:“馬上就要進入小鎮了,你記得跟在我身邊,彆亂逛,走岔了,會鬼打牆,看似幾步路的距離,其實十幾裡路,瘴氣橫生,白霧茫茫的,彎來繞去,險之又險。”
進入一座張燈結彩的小鎮,主街儘頭,與合歡山的神道銜接,路邊有棟閣樓,樓邊有棵枝繁葉茂的古樹,掛滿紅紙。
鬼蜮之地,陰氣森森,好像月色都是冰涼的。
街道兩邊掛滿了一排排鮮紅燈籠,有不少鋪子都開著門,影影倬倬,隻是幾乎沒有聲響傳出。
那撐傘女鬼,似乎對小鎮極為熟稔,她轉過身,與白茅和少年揮手作彆,然後走入一條小巷,消失無蹤。
白茅以心聲跟少年介紹兩邊鋪子的大致來曆,如何以及為何不能招惹,隻是走到一處,二樓有數位衣裙單薄的嫵媚女子正在招手,白府主便放慢腳步,詢問身邊少年喝不喝花酒,還說這兒沒啥可怕的,買賣公道,她們不吃人,隻吃錢,隻需兩顆雪花錢就能喝上一壺酒,至於一壺酒喝多久,就得看自家本事了。白府主隨即嘿嘿一笑,倒也算是吃人的,否則怎麼能說是英雄塚。
少年隻是雙臂環胸,目不斜視,嗤笑一句,呦,白府主一聊這個就來精神了?
白茅隻得作罷。
街道儘頭的那棟樓內,一樓能喝酒,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坐滿了準備登山參加招親的。
白茅就花了一顆雪花錢,在酒樓大堂要了個角落位置,叮囑陳仁坐著就是了,彆主動惹事,真有誰找上門,就報他的名號,白茅自己則屁顛屁顛跑去遞交賀禮。
山腳牌坊樓下邊,擺了張鋪有大紅綢緞的桌子,有一個管事模樣的錦衣老人,正在高聲唱名,還有個賬房先生負責書寫禮單。
“半斤雷火燒紅杏,一條水脈煉碧丹。天籟窟琵琶夫人,送上仙家雷杏一顆,水丹一枚!”
“羽衣常帶煙霞色,蓑笠垂釣龍潭中。黑龍仙君,到了!紅包一個,雪花錢十八顆。”
那個道號“黑龍仙君”的老者一瞪眼,“嗯?!”
管事立即訕笑道:“報錯了,是八十顆!”
已經提筆寫上十八顆的年輕賬房,抬起頭,滿臉為難神色,被老管事一拍腦袋,“一筆勾銷,再重寫不會麼?”
等到那位觀海境的仙君老爺登山遠去,管事還在對那個賬房先生罵罵咧咧,“就會吃魚肚肉麼。”
“猿猱道上住妖王,拳腳剛猛世無雙,唐琨唐大宗師,今夜登門道賀,黃金一箱,珠寶兩盒!”
“枯骨翻身作府主,生前本是大清官。楔子嶺清白府,白茅白府主,雪花錢五十顆,古墨……幾錠。”
白茅立即低頭哈腰,搓著手,小聲笑道:“虞管事,這套古墨,是禦製的,值點錢。”
管事點點頭,與那年輕賬房提醒道:“給白府主加上‘禦製’二字。”
一條好似蚱蜢船的私人符舟,破空而至,轉瞬間就落地,來了個魁梧壯漢,身邊帶著倆婢女,其中一位女子掐訣將那符舟收攏,壯漢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借住符舟,再一把推開礙事的白茅,不愧是六境武夫,直接將白茅摔出去兩丈外,他也不與合歡山虞管事廢話,隻管帶著兩位婢女徑直登山,要他往外掏錢,就是等公雞下蛋。
老管事欲言又止,想想還是算了,此獠號稱這輩子誰都不服,隻佩服那位兩袖清風的北嶽魏山君!
見那壯漢摟著倆婆姨,走得遠了,管事才轉頭呸了一聲,什麼東西,一洲山君,何等巍峨神靈,也是你這種貨色有資格佩服的?
白茅返回酒樓,發現已經不見了那個背劍少年的身影,苦笑不已,喝過酒,再喊來店夥計結賬,竟然被告知已經付過錢了。
山中神道,趙、虞兩位道侶府君竟是聯袂現身,好像要在山門口這邊親自迎接貴客。
潑墨峰那邊,兩個年輕男子禦風飄落在此,一人身穿麻衣,腳踩登山屐,另外一人身穿墨青色蟒服,卻非王朝貴胄身份,而是家族法袍形製便是如此,因為他姓符,來自老龍城,而且他還是可以參與祠堂議事的練氣士,麻衣青年笑言一句,符氣,連累你多跑一趟,趟渾水了。後者搖搖頭,滿臉無所謂,他眯眼望向遠處,說來就來。
一道璀璨劍光伴隨著一條五彩流螢,轉瞬即至,是一位麵容肅穆的道冠少年,抖了抖袖子,將一朵絢爛雲霧凝為身上法袍符籙紋路,而那個禦劍而來的年輕女子,當她站定時,長劍掠入背後鞘中。
那個麻衣青年笑容燦爛,主動作揖道:“合歡山虞陣,見過程-真人,彩芹姑娘。”
符氣抱拳笑道:“老龍城,符氣,見過程國師,張劍仙。”
張彩芹笑著點頭。
程虔問道:“苻南華與你是什麼關係?”
符氣笑嗬嗬答道:“若是按族譜算輩分,我可以喊他一聲小叔,在外邊碰到了,就隻能喊城主,否則小叔肯定不樂意搭理我。”
山門口那邊,兩位府君道侶同時與一位貴客拱手,其中趙府君與那修士把臂言歡,大笑不已,“秦傕老弟!終於把你等來了!”
虞府君以心聲問道:“秦道友,田仙師就沒有一同前來?”
至於秦傕和田湖君的那位師尊,是絕對請不動的。
事實上就連這位田仙師,都很難請,果不其然,秦傕搖頭道:“田師姐近期需要閉關。”
一個背劍少年坐在小鎮一口水井上邊,雙手籠袖。
他看見那一個急匆匆趕來的鶴氅文士,笑問道:“白府主不在那邊喝酒,亂逛什麼?”
白茅鬆了口氣,伸出手指,點了點那個才是真正亂逛的家夥,氣笑道:“說了彆亂走彆亂走,跑來這邊作甚?”
少年跳下井口,一雙草鞋輕柔觸地,笑道:“坐井觀天,好好看看小三十年前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如何的。”
白茅聽得如墜雲霧,總覺得這個姓陳的少年遊俠,神神道道的,也不多想,忍不住埋怨道:“真當這裡是尋常小鎮嗎?走走走,趕緊離開,我馬上就要登山了,先送你離開小鎮,這種是非之地,藏龍臥虎,不宜久留。”
背劍少年笑道:“什麼藏龍臥虎,比起我家鄉小鎮,算不得什麼,差遠了。”
白茅氣一把拽住那少年胳膊,不由分說就拖著往巷子外邊走,笑道:“你家鄉小鎮,莫不是那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城?”
白府主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那個巴掌大小的地方,出了好些個隨便吐口唾沫就能淹死自己的修道天才,關鍵還一個比一個年輕。
那少年震驚道:“白老哥,這都能猜中,深藏不露啊,也是個能掐會算的高人?!”
“也什麼也,可曾算到柳姑娘不姓柳?”
“天算漏一,如此才對。”
“行了行了,彆廢話,把你小子送出小鎮,本官就登山去,就此分道揚鑣,到底陰陽殊途,幽明異路,以後能彆見就彆見了。”
“白老哥,你想啊,我姓陳,驪珠洞天那個姓陳的也姓陳,嗯?是不是都不用猜了。”
白茅樂嗬得不行,始終攥住對方胳膊,再直接一巴掌打在那個少年腦袋上,笑罵道:“好家夥,這都能攀親戚,按照你的說法,我姓白,那我與那位傳說中的人間最得意,是啥關係?”
“白府主,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讓你小子長點記性。”
白茅又是一巴掌摔過去,隻不過這次被那少年伸手擋住,白茅鬆開對方胳膊,從袖中摸出一張珍藏多年的黃璽符籙,小聲說道:“出了小鎮,趕緊走,方才有人說瞧見了潑墨峰那個方向,有動靜,還不小,其中便有劍光亮起,極有可能是天曹郡張氏那位女子劍仙到了,你悠著點,外界都說她脾氣不太好,出劍極狠,若真是她,合歡山這邊定然不會坐視不管,所以你最好繞道,這張破障符,就當是臨彆贈禮了,我還是那句話,跟一個當鬼的……朋友,就彆再見麵了。”
到了小鎮邊界,背劍少年倒退而走,笑道:“白老哥,實不相瞞,我跟那位女子劍仙是朋友,還有那個剛剛登山的秦傕,若是瞧見我,真得找個郎中看看膝蓋。信不信由你,走了走了,還有點小事需要處理,總之你到了山上,萬一有狀況,你就大喊一聲,與那張彩芹也好,書簡湖的秦傕也罷,隻管跟他們說,你認識一個姓陳的,穿草鞋,背劍,愛蹭酒,與你萍水相逢,一見如故,約好了於今年年中時分,在那青杏國京城喝一頓酒。”
鶴氅文士笑了笑,點點頭。
人生有諸多賞心悅事,返鄉,飲美酒,見百花開,鬆蔭對弈,中秋候圓月,聽風聲如潮,雪夜閉門讀書……
今夜得再加上一個聽少年吹牛皮,說自己是驪珠洞天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