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廟這邊來了個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花棚台階底部,說是讓封姨幫著打聽打聽皇宮裡邊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樸、與人為善又不諳陰謀的關門弟子,給某些仗著年長幾歲就倚老賣老的家夥給欺負了,萬一被老不死僥幸蒙混過關了,還不念好,他這個當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車夫,隻顧著與封姨套近乎,見麵就作揖,作揖之後,也不去老車夫那邊的石桌坐著,扯了一通好似剛從酸菜缸裡拎出來的文字,什麼有花月美人便有佳詩,詩亦乞靈於酒,人間若無醇酒,則良辰美景皆虛設……
封姨受不了這股子酸味,隻得給老秀才拋過去一壇百花釀,當是堵嘴之物,坐在花棚底部的石磴那邊,老秀才好像這才瞧見了那個老車夫,趕緊直腰抬起屁股,哎呦喂一聲,捧著酒壇去石桌那邊殷勤含蓄一番,嘀嘀咕咕,為老前輩打抱不平了幾句,怎的隻剩下半壇子酒水了,久聞大名,如雷貫耳,難得見上一麵,怎麼都得不醉不歸的,等到封姨拗不過老秀才的旁敲側擊,又給老車夫丟去一壇,結果老秀才就那麼死死盯著後者與桌上酒水,視線一上一下,飄忽不定,後者立即心領神會,默默將剛到手的那壇百花釀,推給這位大名鼎鼎的文聖。
然後老秀才就那麼坐在桌旁,從袖子裡摸出一把乾炒黃豆,抖落在桌上,借著封姨的一門本命神通,憑借天地間的清風,側耳聆聽皇宮那場酒局的對話。
大概文廟諸多陪祀聖賢、祭酒山長,隻有這個老秀才,做得出這種上不得台麵的勾當,還理直氣壯。
老車夫坐得渾身不得勁兒,就想要告辭離去。
不曾想老秀才斜眼望來,往嘴裡丟入幾顆炒黃豆,“不給麵兒是吧?我讓你走了嗎?”
老車夫苦笑道:“文聖說笑了。”
老秀才嗤笑道:“說笑?需要說嗎,我在你們幾個眼裡,本身不就是個笑話,還需要說?”
老車夫心中震驚不已,一時間竟有些惴惴不安。
老秀才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憲,代替文廟秋後算賬來了?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輩你倒是個慣會說笑的。怎麼,前輩是瞧不起文廟的四把手,覺得沒資格與你平起平坐?”
老車夫再遲鈍也知曉輕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聲與封姨說道:“來者不善,不像是文聖以往作風,等會兒如果文聖撒潑耍無賴,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潑臟水,你幫忙擔待著點,至少在文廟和真武山那邊,記得有一說一。”
關於自身的榮辱得失,老秀才這輩子從沒有在乎過,哪怕是神像在文廟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廟甚至是被當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絕其學問,囚禁於功德林,老秀才從沒有為自己辯解、喊冤半句話一個字。一個得了“聖”字後綴的讀書人,混到這個份上,浩然天下的曆史上,絕無僅有,萬年以來獨一份。
封姨以心聲答道:“儘量吧,隻能保證幫忙就幫,幫不了你也彆怨我,我這會兒也擔心是否引火燒身。”
今天的文聖,如老車夫所說,確實極有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架勢,擺明了是要與陸尾幾個興師問罪。
封姨也能理解,齊靜春和陳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後的兩個最小弟子,都曾在驪珠洞天被幾個老古董“倚老賣老”過。
何況如今老秀才置身於大驪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費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裡去?
所以還是那句老話,不要太欺負那些看上去脾氣頂好的老實人。
老秀才說道:“一些個塵封已久的老黃曆,封姨今兒借機給陳平安補上。”
封姨幽幽歎息一聲,點點頭。
所以皇宮那邊與陸尾、南簪勾心鬥角的陳平安,又“平白無故”多出些先手優勢。
老車夫見那文聖,一會兒意態蕭索似野僧,一會兒眯眼撫須會心而笑,一個自顧自點頭,好像偷聽到了搔癢處的奇思妙語。
最後老秀才又讓封姨將那個陸尾請來火神廟敘舊。
加上封姨,陸尾,老車夫,三個驪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於一座大驪京城火神廟。
老秀才瞥了眼那個從大驪皇宮趕來此地的陸氏老祖,將一壇百花釀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後一點炒黃豆,放入嘴裡細嚼慢咽,緩緩起身,對那個老車夫說了一番蓋棺定論的言語,“以後你彆想著從真武山那邊出入了,不然隻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煩,我隻找真武山說理去。”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胸口,“我說的,就是文廟說的。真武山那邊如果有異議,就去文廟告狀,我在門口等著。”
老車夫如釋重負,還好,文聖沒有太過欺負人,以後自己大不了從風雪廟那邊出入人間。
老秀才看著那個剛剛跌境的陸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幫我跟陸升打聲招呼,以後去占星台的時候,彆走夜路,彆說我在文廟那邊有啥靠山啊,對付一個陸升,犯不著,不至於。”
老秀才翹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
符籙於玄,合道星河。
我跟白也是好兄弟,於老兒又與白也是一場過命的交情,那麼我就跟於老兒是摯友了。
至聖先師為何親自為於玄合道一事開路?
當然是符籙於玄無愧“符籙”二字,當初跨洲馳援白也,於玄老兒舍得一身道法、百萬符籙不要,也要摻和那場亂戰。
同時文廟對中土陸氏是不滿的,隻是有些事情,陸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處處在規矩內,文廟的責罰,也不好太過明顯。
天有於玄,陸氏在地,這才是真正的寄人籬下!
老秀才的威脅,聽上去很撒潑很無賴,像是開了個不痛不癢、無傷大雅的玩笑。
但是陸尾一點都笑不出來。
一個好脾氣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齊靜春和左右這樣的學生。
一個隻會裝腔作勢的讀書人,教不出崔瀺、陳平安這種人。
一個學問不夠的儒家聖賢,不會在名聲不顯時,就讓劉十六主動投入門下。
更不會有白也、白澤這樣的朋友。
老秀才越說越氣,氣得雙手叉腰,對那兩位破口大罵。
“好好跟你們講理的時候,偏偏不聽,非要作妖。”
“非要摁住你們腦袋的時候,才願意聽道理,說人話。”
“我那關門弟子也就是脾氣好,不然換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麵子太小,今兒就不撂狠話了,不然白白給你們看笑話。”
老秀才轉頭望向坐在花棚石磴上的封姨。
封姨滿臉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呦,輪到罵我了?文聖隨便罵,我都受著。”
老秀才有些難為情,搓手道:“哪裡哪裡,這不是說得口乾舌燥了,來壺酒潤潤嗓子唄。”
封姨笑道:“文聖還是直接罵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卻難騙。
已無半點心氣的陸尾,隻是與文聖打了個道門稽首,便默然離去,就此遠遊中土神洲,重返陸氏家族。
這位陸氏老祖,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再踏足寶瓶洲了,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齊靜春,又有陳平安。
老秀才喝了個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廟,到了祠廟門口那邊,突然停步,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那位凡俗夫子的老嫗,既是火神廟的門房,也是廟祝。
老嫗身形佝僂,輕聲笑道:“文聖收了個好弟子,溫良恭儉,待人有禮數,出門在外,眼中可見滿大街的聖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雖然出身貧寒,卻有大智慧,有悲憫心。”
老秀才滿臉喜悅,笑得合不攏嘴,卻仍是擺擺手,“哪裡哪裡,沒有前輩說得那麼好,畢竟還是個年輕人,以後會更好。”
眼前“老嫗”,隻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棧,至於她的真實身份,就有點曲折複雜了。有點類似陳清流、鄭居中這對師徒之於那個騎龍巷的目盲老道士。她其中一個相對淺顯的身份,是那驪珠洞天的扶龍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龍女的教習嬤嬤,更早一些,她還算是文廟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養龍士正統主脈,身份正是儒家禮官之一。
所以當初陸沉在小鎮擺攤,被劉羨陽掀翻了算命攤子,是有一條潛在脈絡因果線的。
整個寶瓶洲,龍氣最盛之地,之前是驪珠洞天,如今當然是大驪京城了。
老嫗一本正色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斂笑意,沉默片刻,輕輕點頭,“前輩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幾分。”
老嫗搖頭道:“要說眼光,我們皆不如齊靜春遠矣。”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揪須唏噓道:“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言下之意,是當年陸沉乘舟出海,依舊未能尋見一處心安之所,最終為了追求心中大道,離鄉去往青冥天下,成為道祖三弟子,無波是古井,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雖說顯得違心且無情,其實並不曾違背心中大道。
老嫗笑了笑,“陸沉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多年,既是為他的大師兄護道一程,又是壓勝齊靜春的最後一記無理手,明明是仇人,文聖為何還要為此人辯解什麼?”
老秀才搖頭說道:“一碼歸一碼,恩怨分明大丈夫。”
花棚那邊。
老車夫晃著隻剩下小半酒水的酒壇,唉聲歎氣,愁眉不展。
封姨笑道:“這就叫報應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學娘們嬌弱狀。”
老車夫無奈道:“是誰說的,跟誰不對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鄭居中,火龍真人這三人結仇。”
一個吵架太厲害,一個腦子太好,一個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車夫悻悻然離開火神廟後,老嫗步履蹣跚,來到花棚這邊。
封姨嘖嘖說道:“太久沒有切身領教一位文廟聖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隻是虛驚一場。”
後世各司的新晉補缺神靈也好,山上的譜牒修士與山澤野修也罷,至多與書院山長有些交集,其實對於文廟的陪祀聖賢,是不太了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與八千年之前,存在著兩道界線明顯的分水嶺,那些陪祀聖賢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來越淡化,甚至是淡忘了。
老嫗捋了捋鬢角發絲,笑著點頭。
封姨喝著酒,自言自語道:“為月憂雲,為書憂蠹蟲,為學問憂薪火,為百花憂風雨,為世道坎坷憂不平,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為聖賢豪傑憂飲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薩心腸。”
老嫗呢喃道:“花實互為因果。”
————
少年跳下馬車,走向小巷,捧著一對粉彩花鳥書畫筒,卷軸不下二十支。
劉袈笑罵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趙的字畫,啥時候這麼不值錢了?
還是說自己的破例賞臉討要字畫,把小趙給受寵若驚到了這個份上?
趙端明到了小巷那邊,進入白玉道場,將兩支書畫筒往地上那麼一杵,然後小聲說道:“師父,好像我爺爺,早就曉得是誰要字畫了。”
劉袈提起一支卷軸,笑嗬嗬道:“也正常,你爺爺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隻剩下一雙眼睛,見人就滴溜溜轉,你小子虧得不像他,不然我絕不會收你當徒弟。”
真不知道當年那麼個見著個腚兒大就挪不開眼的少年郎,怎麼就成了享譽朝野的大官,一字千金,連山上神仙都要求字。
修道之人,就這點好,見過很多山下老人的“少年”。
劉袈解開卷軸上邊的金黃絲繩,手腕一抖畫卷,在空中攤開來,上書兩排筆墨飽滿、酣暢淋漓的大字,“形單影隻不自憐,獨擋四麵舍我誰。”
劉袈笑罵道:“好個小趙,字跟馬屁功夫一樣,老當益壯。”
趙端明埋怨道:“師父,差不多點啊,好歹是我爺爺,你總這麼小趙小趙的,讓我難做人。裝聾做啞,不孝順,反駁吧,還是不孝順。”
劉袈笑了笑,突然問道:“該不會是些請人捉刀的贗品吧?”
趙端明伸長脖子一瞧,“師父,你什麼眼神啊,上邊的墨跡都還沒徹底乾,還有不是得意之作絕不鈐印的那方花押,能作假?”
“再說師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爺爺最緊著臉皮了,即便年輕那會兒缺錢,爺爺至多也就是仿畫作假,掙點買書錢。”
劉袈轉頭問道:“苦哈哈的,拉著一張臉做什麼。”
少年蹲在地上,“爺爺說了,讓你送他兩方親手篆刻的印章,分彆落款‘劍仙’和‘國手’,要是不給,他就親自來這邊堵門討債。”
老修士瞪眼道:“小趙是不是出門沒看路,腦子給門板夾到了?一個風吹就倒的老家夥,還敢來這邊堵門?”
趙端明用一種可憐兮兮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師父。
自己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不開竅的師父。
劉袈很快想通其中關節,咳嗽幾聲,給自己找台階下了,“好說好說,師父其實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隻是輕易不顯露這手絕活。”
他娘的,這些個當官的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多,說話做事最喜歡拐彎抹角。
劉袈又打開一幅字,咦了一聲,頗為驚訝。
哪怕老修士是個書法一道的門外漢,也覺得這幅字帖,開卷就大不俗氣。
很簡單,是極其罕見的一字一行!
故而一幅字全部攤開之後,竟然長卷達三丈!
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見一青衣,撥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語開篇。
以“秉燭夜歸”四字收官。
字如長槍大戟,氣勢逼人。
趙端明愣了半天,怔怔道:“爺爺怎麼把這幅字畫也送人了。”
爺爺不止一次說過,這幅字,將來是要跟著進棺材當枕頭的。
爺爺是典型的文弱書生,聽說小時候就體弱多病,在三十歲的時候,在戶部當官,曾經與崔國師意見不合,覺得大驪邊軍簡直就是窮兵黷武,結果被貶至寒苦邊關,流寓山水險峻的戎州六年之久,曾經的戶部清吏司郎中,隻能跑去那邊境當個下縣的縣令,而且爺爺那會兒在出京之時,就沒想過能夠活著回京。
趙端明曾經聽父親提起過一事,說你奶奶性情剛強,一輩子沒在外人跟前哭過,隻有這一次,真是哭慘了。
等到爺爺回京之時,沒什麼萬民傘,在地方上也沒什麼好官聲,一篇詩文都沒留下,好像除了個包裹,身上多餘之物,就隻有這幅字。
每次在書桌上緩緩攤開畫卷,這位天水趙氏的家主,都會拿上一壺酒。
從壯年歲數的一口酒看一字,到遲暮時的一口酒看數字,直到如今的,老人隻喝半壺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
而那字帖開篇的元嘉六年。
剛好是大驪邊軍打贏與盧氏騎軍那場邊境苦戰的年份。
被一個書生意氣的戶部文官,罵作窮兵黷武的大驪鐵騎,正是在這一年,將那不可一世的盧氏十二萬精銳騎軍,用老百姓的說法,就是按在地上揍,殺敵無數,大驪邊軍第一次殺到了盧氏國境之內,數百年未有的邊關大捷!
用大驪官場的說法,稍微講究一點,殺得昔年所向披靡的盧氏鐵騎,“馬背之上無一人”!
從那之後,寶瓶洲的北方山河,再無盧氏鐵騎,唯有大驪鐵騎。
劉袈動作輕緩收起這幅字帖,轉頭與少年說道:“跟你爺爺說一聲,那兩方印章,包在我身上。”
地支一脈修士的韓晝錦,秘密離開京城,她來到京畿之地,一座沒什麼名氣的小寺廟。
她站在門口,見到了一個在寮房抄經的年輕人,神色專注,一絲不苟,以蠅頭小楷抄寫一篇佛經。
那人瞧著就隻是個風流倜儻的世家子弟。
但是韓晝錦卻緊張萬分,甚至手心都是汗水。
紫照晏氏的當代家主,是光祿寺卿晏永豐,相對於一個頂著上柱國姓氏頭銜的,官當得不大不小,關鍵還是個小九卿的清水衙門,但是晏氏真正的話事人,卻是個誰都不敢小覷的人物。
就是韓晝錦眼中這個駐顏有術的修道之人,晏皎然。
晏皎然精通草書,但是卻喜歡在這裡以小楷抄經,好像每次入京,閒暇之餘,都會來這邊抄經。
這已經是韓晝錦第三次在此見此人了。
抄完一句後,晏皎然轉頭笑道:“進來坐,愣著做什麼。”
晏皎然低下頭,輕聲道:“韓姑娘,稍等片刻,還差百餘字。”
韓晝錦輕輕關上房門,然後就站在門口那邊。
在遇到那個陳先生之前,韓晝錦隻怕眼前人。
一時間屋內隻有筆尖摩挲紙張的簌簌聲。
晏皎然抄寫完一篇佛經後,輕輕擱筆,轉頭望向那個站在門口的女子,笑道:“倒是坐啊。”
韓晝錦趕緊向前幾步,搬了張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部隨身攜帶的珍稀字帖,“以前聽崔國師說,書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畫還不如。勸我不要在這種事情上浪費心思和精力,後來約莫是見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覺得我有幾分天賦?一次議事結束,就隨口指點了幾句,還丟給我這本草書字帖。”
韓晝錦一字不漏聽著。
隻是她都不知道記這些有什麼用。
晏皎然突然問道:“在客棧那邊,你們九個,好像吃了不小苦頭?”
韓晝錦剛要詳細述說那幾次廝殺的過程。
晏皎然擺手道:“不用細說什麼,你隻需要說說看,那位隱官大人是怎麼指點你的,比如他有沒有說及那座桐柏福地遺跡,還有你身邊那位劍仙扈從?”
韓晝錦不敢有絲毫隱瞞,一一道來。
尚缺一人未能補全地支的九個,可能除了少年苟存之外,各有背景來曆,國師當年就不曾禁絕他們與外界的往來。
“萬毫齊力,八麵出鋒,氣脈通暢,法度森嚴。”
不料晏皎然輕輕拍了拍那本法帖,又開始轉移話題,說道:“側鋒入紙,中鋒行筆。草書潦草,學問精髓,卻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為大觀的氣象,韓姑娘,你說怪不怪?”
韓晝錦終究不是什麼笨人,終於想明白了對方的言下之意,立即點頭道:“陳先生行事極有分寸,看似天馬行空,其實稍加用心,就發現有章法可循,處處在規矩之內。”
晏皎然微笑不語。
韓晝錦屏氣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韓姑娘不用這麼拘謹。”
韓晝錦點點頭。
但是她的那份拘謹,半點沒有減少。
晏皎然。
負責調配所有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既記錄戰功,又負責賞罰,故而在隨軍修士一事上,大驪兵、刑禮三部,都未必能夠真正插手。
晏皎然就像一個大驪王朝的影子,隻存在於夜幕中。
公認是國師崔瀺的絕對心腹之一。
這個隱晦說法,韓晝錦自然無法驗證真偽。
但是韓晝錦可以無比確定一個事實,晏皎然早年曾經跟宋長鏡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韓晝錦還清楚一樁密事,晏皎然與神誥宗大天君祁真,是年齡懸殊的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晏氏才能搶先一步,將她從大驪粘杆郎手中搶走,從清潭福地帶回晏氏家族。
“陳平安說的那個朋友,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太徽劍宗的劉景龍。至於他讓你去火神廟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詢問陣法中樞所在,好好珍惜這兩份山上仙緣。”
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飯的點,我請韓姑娘吃一碗素麵。”
晏皎然起身帶著韓晝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間,裡邊就隻有一張桌子和四條長凳。
因為是這裡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齋館那邊,直接讓一名現出身形的貼身扈從,去跟寺廟僧人要了兩份素麵。
晏皎然沒有坐在對門的主位,朝韓晝錦伸手虛按,笑道:“之所以喜歡來這邊,一半是饞一半禪。”
很快有一個腳步沉穩的小沙彌,端來兩碗素麵。
韓晝錦低頭看著自己身前的那碗麵,色香俱全。
香菇,蘆芽,青蔥,油豆腐,醋蘿卜,還有幾種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
再加上那份澆頭,看得韓晝錦一個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各吃各的。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麵,細嚼慢咽後,夾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沒來由說道:“其實我年輕那會兒,偷偷去過倒懸山。”
韓晝錦剛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讓你不要太拘謹,不是我覺得你這樣有什麼不對,而是我這個人最怕麻煩,最嫌棄麻煩,得經常提醒你一些廢話,你煩不煩無所謂,但是你真的煩到我了。”
韓晝錦一言不發,隻是卷起一大筷子麵條,低頭吃了起來。
“比較慘,乘坐老龍城那條山海龜去往倒懸山,那是我第一次跨洲遠遊,也是唯一一次。一路上,我都在學中土神洲的大雅言,
不然到了倒懸山,就會被當作是個鄉巴佬,想要往外掏錢都難,那會兒我們寶瓶洲很不受待見的,而咱們大驪,更是被視為北邊的蠻夷,那種難受,不大不小,無處不在,讓我這麼一個被崔國師說成是有強迫症的人,是怎麼個渾身不自在,可想而知。”
“韓姑娘你年紀輕,所以可能無法理解這個說法,當然以後就更無法理解了,這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過了倒懸山,走到了劍氣長城,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韓晝錦隻得搖搖頭。
這怎麼猜。
晏皎然笑了笑。
可惜不是那位年輕隱官。
“是那個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劍仙竟然隻有一人姓晏。”
“他叫晏溟。”
“還是個頂會做買賣的豪傑。”
說到這裡,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麵,自顧自點頭。
一國真正龍脈所在,是什麼?
是馬蹄,是白銀。
何謂國力鼎盛,最直觀的,就是沙場上馬蹄聲的震耳欲聾。
還有賬房打算盤的聲響,能與學塾書聲遙遙唱和。
“所以我到了劍氣長城,第一件事,就去晏家大門口,自報名號,說自己也姓晏,來自寶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個沒忍住,笑得合不攏嘴,“結果那個老門房都沒去通報,直接打賞了一個字給我。韓姑娘?”
韓晝錦抬起頭,硬著頭皮說道:“是那個‘滾’字?”
晏皎然繼續說道:“我那會兒年輕嘛,脾氣大,就想跟那個老東西乾一架,不曾想那個走路都快不穩的老門房,竟然是個金丹劍仙。”
晏皎然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一把飛劍,就停在這裡,讓我汗毛倒豎。”
“嗯,尿褲子倒不至於。雖說當時年紀輕,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沒有殺過人。”
“但是那種命懸一線的感覺,讓我直到現在還是耿耿於懷。不是說差點被人宰掉,難以釋懷,而是那種無力感,太讓人憋屈了,對方怎麼那麼強大,自己怎麼那麼孱弱,並且愚蠢。”
“我看你們九個,好像比我還蠢。”
“嗬嗬,從一洲山河挑選出來的天之驕子,空有境界修為和天材地寶,心性如此不堪大用。”
“之前我還奇怪為何最擅長雕琢人心的國師大人,把你們晾在那邊,由著你們坐井觀天,一個個眼睛長在額頭上。原來如此,國師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說著說著,好像又開始跑題了,眯眼而笑,“聽說那位晏劍仙,在那場戰事收官之前,他都在倒懸山春幡齋的一處賬房打算盤。”
“所以沒有人知道,我是多想要去見一見那個年輕隱官,親口問問他,那位斷了雙臂依舊去城頭的晏劍仙,到底劍術如何,殺妖又如何。”
“隻是為了避嫌,見不成,問不得。所以這趟喊你來,還有這麼個小事,需要你幫忙問問看。”
浩然天下的遊曆修士,麵對劍氣長城的劍修,
後來寶瓶洲的各國邊軍,麵對大驪鐵騎。
可能與早年晏皎然麵對那個門房劍修,都是一樣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會與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蠻荒天下。
寺廟建在山腳,韓晝錦離去後,晏皎然斜靠房門,望向高處的青山。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莫疑道人空坐禪,豪傑收劍便神仙。
鄱陽馬氏家主,馬沅生得膀大粗圓,滿臉橫肉,但是寫得一手極妙的簪花小楷,精通術算,而且與人言語,永遠細聲細氣。
馬沅還沒到五十歲,對於一名位列中樞的京官來說,可以說是官場上的正值壯年。
不過馬沅既不是沙場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如今卻是管著整個大驪錢袋子的人。
論大驪官場爬升之快,就數北邊京城的馬沅,南邊陪都的柳清風。
當然也是挨罵最多的那個。
因為如今的馬沅,已經貴為戶部尚書。
一國計相。
今天,一撥位高權重的戶部清吏司主官,被尚書大人喊到屋內,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除了那個關翳然是例外。
也就是現在人多,隻要關起門來,這家夥聊完了公務,都敢與尚書大人勾肩搭背的。
衙門當差,不敢喝酒,喝茶總歸是沒人攔著的,關翳然到了這邊,聊完事情,就會四處搜刮茶葉。
誰讓馬沅的科舉座師,就是關翳然的太爺爺呢。
誰讓馬沅在京為官時的曆年京察,在外當官時的朝廷大計,馬沅都是毫無懸念的次次甲等。
問題在每三年一次的於京察大計,從來都是吏部關老尚書的一畝三分地,即便還有其它衙門的輔官協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關老爺子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大權獨攬。
馬沅將那些戶部郎官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個個罵過去,誰都跑不掉。
將那些郎官當孫子訓完之後,馬沅單獨留下了關翳然,看著那個年紀也不小了的下屬,馬沅百感交集,沒來由想起了眼前這個家夥的太爺爺。
“馬沅,從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壞消息呢,是以後你的考評,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
“不過你放心,陛下和國師那邊,我都還算能夠說上幾句話。”
在馬沅從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幾年,確實有點難熬。
不是當官有多難,而是做人難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場上毫不掩飾的保駕護航,讓一位上柱國子弟承受了不少閒言蜚語。
在吏部的三年七遷,哪怕馬沅是鄱陽馬氏出身,誰不眼紅?
後來平調到了戶部,有次馬沅與一大撥官員在尚書屋內議事,氣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膾炙人口的官場名言。
“他娘的,老子承認自己是關老爺子的私生子,行了吧?!”
第二天朝會結束後,關老爺子專門喊住那個健步如飛的馬沅,語重心長道:“馬沅,以後這種話彆瞎說,昨天的禦書房議事,陛下和國師都有所耳聞了,國師還專門提了一嘴,陛下當時看我的眼神也不對勁啊。”
馬沅點點頭。
自己確實犯了官場忌諱。
不曾想關老爺子一巴掌打在馬沅後腦勺上,“虧得國師幫忙說了句公道話,說我生不出你這種歪瓜裂棗的崽兒。”
玩笑歸玩笑。
馬沅其實很清楚自己為何能夠在官場青雲直上。
因為自己精通術算,對數字有一種天生的敏銳。
在馬沅還是以新科進士在戶部當差行走的時候,國師崔瀺私底下,曾經送給馬沅一大摞的術算典籍,還有額外一張紙,紙上寫了十道術算難題,以及十道類似科舉策題。
馬沅問道:“翳然,你覺得大驪還需要一位新國師嗎?”
關翳然一陣頭大,“馬叔叔,這種問題,問我一個冷板凳芝麻官做什麼,你得問皇帝陛下去。”
也不喊什麼尚書大人了,可以問答這個問題的,就隻能是一對異姓叔侄了。
馬沅板起臉教訓道:“放你個屁,六部衙門,大小九卿,就屬我們戶部板凳最不冷。”
關翳然又開始翻箱倒櫃,如今尚書大人的茶葉藏得是越來越隱蔽了,一邊找一邊隨口道:“誰官帽子大,嗓門就大。”
不愧是“馬尚書的私生子”,才敢如此言行無忌。
馬沅揉了揉臉頰,小王八蛋真是欠揍。
尚書大人背靠著椅子,桌上的案牘公文,分門彆類,整整齊齊,所有書籍折子,連個褶皺都沒有的。
未必是大驪官場的文武官員,人人天生都想當個好官,都可以當個能臣乾吏。
隻是當廟堂有個人,年複一年,就那麼冷眼看著所有人,而且誰都不知道那個人在想些什麼,就由不得我們不當個好官了。
但是那個人,私底下卻對馬沅說,哪天他不在官場了,你們還能如此,才是真正正確的事功學問。
天下有兩三知己,可以不恨。
馬沅不敢說國師是自己的知己,更不敢以國師崔瀺的知己自居。
生平有一極快意事,不枉此生。
我馬沅身為一國計相,為大驪朝廷略儘綿薄之力,讓所向披靡的大驪鐵騎,戰事不曾兵餉短缺一兩銀子,戰後不曾克扣撫恤一兩銀子。
那麼我馬沅不牛氣,誰算?
想到這裡,尚書大人就覺得那個兔崽子的翻箱倒櫃,也突然變得順眼幾分了。
馬沅瞥了眼桌上的一方抄手硯,說道:“硯無銘文,美中不足。”
“就當是美玉不琢好了。”
終於給關翳然找出了一隻錫製茶葉罐,刻有詩文,落款“石某”,出自大家之手,比罐內的茶葉更金貴。
馬沅默不作聲。
關翳然將那錫罐收入袖中,一拍腦袋,說有份公文急需處理,腳步匆匆就往門外走。
馬沅突然說道:“翳然,雖說擇友是人生第一要務,但是還需要保持好一個分寸,遠近得當,才能進退得體。”
關翳然剛剛跨過門檻,轉頭燦爛而笑,“曉得了,尚書大人。”
馬沅伸出手,“拿來。”
關翳然裝傻道:“什麼?”
與戶部衙署當鄰居的鴻臚寺,一位老人喊來了荀趣。
荀趣隻是個從九品的小小序班,照理說,跟鴻臚寺卿大人的官階,差了十萬八千裡。
鴻臚寺作為大驪朝廷小九卿之一的衙門,本來按照六部衙門的調侃,就隻是個放悶屁的地兒,隻是如今隨著大驪朝廷的蒸蒸日上,與彆洲往來日漸頻繁,鴻臚寺的地位就水漲船高,本來大驪的年輕官員,若是被調來鴻臚寺任職,都會視為一種貶謫,在官場極難有出頭之日了,如今則不然。
寺卿大人神色和藹,笑問道:“荀趣,各部司的邸報準備得如何了?”
荀趣恭敬答道:“除了兵部那邊依舊不願鬆口,其餘諸署都很好說話,比上次還要多出六份邸報。”
寺卿大人笑嗬嗬道:“六棵牆頭草,隨風倒。”
荀趣隻當沒聽見老人的牢騷話。
這位鴻臚寺卿大人,名為長孫茂,京城本土士族出身,也就是那個曾經在正月裡自己門口苦等關翳然不至、就大罵年輕人不懂做人的官場老人,不過無論是歲數,還是官場資曆,還有官帽子,長孫茂都比吏部關老爺子低一個“輩分”。
自詡當了十年的神童,二十年的才子,三十年的名臣,等到哪天告老還鄉,還要多活幾年,爭取再當個三十來年的神仙,到時候便可謂是半生富貴老清閒的兩全之人矣。
鴻臚寺是大驪朝廷從無更換地址的老衙門之一,所以顯得格外占地廣袤,菖蒲河的上遊就在這邊流過,所以衙門裡邊小橋流水,風景優美。在最近百年之內,鴻臚寺的曆任寺卿大人,功績之一,就是一個個頂住壓力,絕不搬遷,絕不讓賢。
長孫茂輕輕揉著手腕,帶著年輕序班一起散步在河上橋道,河邊鬆柏常綠,黛色參天,老人走在橋上,腳步緩慢,望向那些與大驪鴻臚寺差不多同齡的古木,忍不住感慨道:“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長年,去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時遷者鬆柏也。”
老人跺了跺腳,笑道:“在你們這撥年輕人進入鴻臚寺之前,可不知道在這兒當官的窩囊憋屈,最早的宗主國盧氏王朝、還有大隋官員出使大驪,他們在這兒說話,甭管官帽子大小,嗓門都會拔高幾分,仿佛生怕我們大驪宋氏的鴻臚寺官員,個個是聾子。你說氣不氣人?”
“崔國師在京城所有衙門裡邊,就數對鴻臚寺最冷落,來這邊做客的次數,屈指可數,屈指可數啊。上一次崔國師踏足此地,還是那元嘉五年的冬末了。所以鴻臚寺的老人,每每被彆部衙門拿此事說事,確實都心虛,有點抬不起頭。那年冬末,盧氏王朝的一個小小郎官,就可以領銜出使大驪京城,當時我作為新上任的鴻臚寺卿,陪同他們遊覽至此,聽見了一句話,把我給氣得臉色鐵青,嘴唇顫抖,差點沒卷袖子跟他們乾一架……”
老人拍了拍橋欄杆,“如果沒有記錯,就是在這附近了。”
老人抬起手,高高舉起,高過頭頂,“那會兒的盧氏官員,是這麼看我們的,是這麼跟我們說話的。”
“邊關的馬蹄聲不響亮,我們鴻臚寺官員說話嗓門再大也沒用。”
“隻要沙場馬蹄如雷,你哪怕一個字都不說,就沒誰敢胡說八道了。”
老人收起手,指了指荀趣,“你們這些大驪官場的年輕人,尤其是如今在我們鴻臚寺當差的官員,很幸運啊,所以你們更要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幸運,還要居安思危,要再接再厲。”
老人雙手負後,自嘲笑道:“我那次算是憋出內傷了,一氣之下就打算辭官,覺得有我沒我,反正都沒卵用。”
“在我給朝廷遞交辭呈的那天,國師就出人意料地來到鴻臚寺了,我當時畢竟還算是這兒官最大的,就來這邊見國師大人,我一肚子怨氣,故意一個屁都不放,國師大人也沒說什麼,不勸,不罵,不生氣,跟後來外界傳聞得什麼國師與我一番坦誠相見,指點江山,沒半顆銅錢關係。其實國師就隻是問了我一個問題,如果隻在國力強盛時,當官才算有滋有味,那麼一國孱弱時,誰來當官?”
老人沒來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可惜不是冬末,尚未大雪。
元嘉五年末的那場相逢,正值大雪隆冬,道路上積雪深重,壓得那些鬆柏都時有斷枝聲,時不時劈啪作響。
那年國師在離開鴻臚寺之前,就是拍了拍長孫茂的肩膀,麵帶笑容,心平氣和,與即將卸任的鴻臚寺卿說了一番言語。
但是沒關係,你長孫茂不樂意當窩囊官,自有旁人挺身而出,你隻管退隱山林坐享清福,文人袖手清談,罵天罵地,大可以放心,以後的大驪朝廷,容得下你這樣的書生意氣。
長孫茂望向道路遠方。
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一幕場景。
一個雙鬢霜白的儒衫老人,在風雪中漸行漸遠,就那麼離開了鴻臚寺。
長孫茂今天仍是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比如那年自己被盧氏官員的一句話,氣得七竅生煙,其實真正讓長孫茂感到心如死灰的,是眼角餘光瞥見的那些大驪鴻臚寺老人,那種近乎麻木的神色,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理所當然。
長孫茂繼續前行,“我呢,幸逢太平盛世,生在殷實門戶,年少成名,官長賢能,家道優裕,娶婦淑靜,生子聰慧。遭遇千年未有之變局,朝政清明,兵強馬壯,挺然奮起,力挽狂瀾。含飴弄孫,如果將來還能有個無疾而終,再有個過得去的美諡,人生如此,可以說是全福了。”
長孫茂突然轉頭問道:“那個陳山主的學問如何?”
荀趣有些意外,因為上次見麵,寺卿大人就已經問過同樣的問題,荀趣也給過自己的那個答案了。
長孫茂抬起雙手,輕輕嗬了口氣,笑道:“作詩有何難,平平仄仄平。”
作詩是這般,為官亦是。可能當國師也是如此?
荀趣聽得雲裡霧裡。
意遲巷一處大宅子,廳堂上首坐著一位精神瞿爍的老婦人,雙手持拐杖,笑眯起眼望向門外的皇後娘娘,還有一個小姑娘。
老嫗在大驪官場,被尊稱為老太君。
她隻比關老爺子小十二歲,剛好相差一輪,屬相相同。
老嫗站起身,與皇後娘娘行禮。
先受了一禮,皇後餘勉趕緊以家族晚輩的身份回了一禮。
餘瑜大大咧咧喊道:“二姨!”
老太君笑著點頭。
宋續隻覺得彆扭至極。
老太君平時都在家鄉那邊靜養。
上柱國姓氏,並不是所有都像袁、曹這樣全盤落腳京城。
比如關家的根基,還是在那翊州雲在郡。
老太君與皇後餘勉坐在相鄰的兩張椅子上,老嫗伸手輕輕握住餘勉的手,望向坐在對麵的小姑娘,神色慈祥,欣慰笑道:“幾年沒見,總算有點姑娘樣子了,走路時都有點起伏了,不然瞧著就是個假小子,難嫁。”
餘瑜哈哈笑道:“好說好說,每年漲個二三兩重,用不了幾年,很快就當得起‘壯觀’二字了!到時候改豔和韓晝錦加一塊兒,都比不過我。”
皇後餘勉笑容如常。
坐在餘瑜身邊的皇子殿下,隻得繃著臉,默默喝茶。
老太君聽著餘瑜這個耳報神,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聞趣事。
偶爾點評幾句。
“做人嘛,很簡單。爭取少做幾件皺眉事,身邊儘量少幾個切齒人。路就寬了。”
“袁化境那個小王八犢子,修行太過順遂,境界來得太快,高手氣質沒跟上,就跟一個人個頭竄太快,腦子沒跟上是一個道理。”
皇子宋續依舊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其實老太君跟袁化境的歲數,差不多的。
從口無遮攔的餘瑜那邊,宋續還聽過一樁陳年舊事,袁化境在年少時,跟同齡人的老太君有過一場比較江湖氣的糾紛。
老太君說道:“來時路上,在京畿邊境,遠遠看見了一艘懸停渡船,洛王好像在上邊?”
大驪藩王宋睦,皇帝宋和的同胞弟弟,封王就藩古洛州,洛州也是中部那條大瀆的發源地之一。
宋續立即說道:“回老太君話,皇叔已經乘船去往蠻荒天下。”
老太君嗯了一聲,輕輕拍了拍皇後餘勉的手。
老婦人笑問道:“殿下,你覺得那位落魄山陳劍仙,是更像咱們國師一些,還是更像山崖書院的齊山長?”
宋續有些為難,看了眼母後。
餘勉輕輕搖頭。
餘瑜一拍椅把手,少女一如既往地言語無忌,“瞧著都像!”
“不可能。”
老婦人搖頭道:“齊山長當年在書院講學,既給人感覺如坐春風,又有冬日可愛之感,反觀崔國師在廟堂上縱橫捭闔,既讓人覺得秋風肅殺,又有夏日可畏之感,兩人性情迥異,怎麼都不沾邊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兩者都占。餘瑜,你肯定看錯了。皇子殿下,還是你來說說看?”
宋續隻得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與餘瑜差不多,可能我也看錯了。”
老太君笑嗬嗬點頭道:“麻糍好吃。”
欽天監。
監正監副兩人開始詢問袁天風一事,因為大驪朝廷準備將龍州更名為處州,名字依循星宿分野之說,此外各郡縣的名稱、地界也就跟著有所變化,當年將龍泉郡升為龍州,因為地界囊括大半個落地生根的驪珠福地,相較於一般的州,龍州疆域極為廣袤,可轄下卻隻有青瓷、寶溪、三江、香火四郡,這在大驪朝廷極為是不同尋常的設置,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還要新設數郡,以及增添更多的新縣,等於是將一個龍州郡縣全盤打亂,從頭再來了。
龍州現任刺史魏禮,朝廷很快就會另有重要。
大驪官場公認有兩處最容易獲得升遷的風水寶地,一處是本土龍州,一處是舊藩屬的青鸞國。
袁天風看著那幅舊龍州堪輿圖,笑道:“我隻負責取名,涉及具體的郡縣地界劃分,我不會有任何建議,至於這些名字,是用在郡府還是縣上邊,你們欽天監去與禮部自己商量著辦。”
欽天監除了編訂曆書之外,其實統稱為青烏先生的堪輿家,也有勘察地理之權。
如果說天象的變遷與人間帝王的興衰戚戚相關,那麼欽天監以術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從而編訂曆法、代天授時,則是確立正朔的舉動。
馬監副笑道:“懇請袁先生暢所欲言。”
占卜相術,厭劾祠禳,稱骨算命,生辰八字,紫微鬥數,占夢……
這位袁先生,堪稱無所不精。
袁天風報出一連串的郡縣名字,仙都,縉雲,蘭溪,烏傷,武義,文成……
監正與馬監副聽到那些名稱後,相視一笑。
袁天風突然說道:“取名一事,你們其實還可以征詢某人的意見,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監正大人望向監副,咳嗽一聲。
馬監副置若罔聞,監正大人又開始咳嗽起來。
馬監副轉頭問道:“監正大人,嗓子不舒服?”
監正喟然長歎一聲,“罷了罷了。”
馬監副鬆了口氣。
不料監正大人說道:“能者多勞,這次就還是讓馬老弟繼續出馬,姓馬嘛,定然一馬當先,馬到成功。”
京城道正院。
那位來自大驪崇虛局的領袖道人,一直旁聽議事,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
隻是議事結束後,與葛嶺一同走出道觀。
葛嶺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與出身青鸞國白雲觀的那位道士,其實雙方家鄉相近,隻不過在各自入京之前,雙方並無交集。
皇宮花園,婦人趴在桌上,嗚咽起來。
婦人猛然抬起頭,冷哼一聲。走著瞧!
隻是當她看見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便又忍不住淒淒慘慘戚戚,怨天尤人起來。
小巷。
劉袈驀然心弦緊繃,轉頭望向小巷裡邊。
少年睜大眼睛,第一次看見個從小巷走出、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道行這麼高的蟊賊?
劉袈氣得不輕,好家夥,竟敢擅闖國師宅邸?
當我這個元嬰修士,是吃素的?
老修士麵沉如水,“趕緊報上名號,然後隨我去一趟刑部。”
要是這家夥硬闖小巷,自己還能通融幾分,攔下也就攔下了,攔不住就算對方藝高人膽大。
可是這廝竟敢直接越界,從國師的宅子那邊晃蕩出來,大搖大擺走到自己眼前,那就對不住,沒有任何回旋餘地,沒得商量了。
那人站在白玉道場邊緣地界,自我介紹道:“白帝城,鄭居中。”
少年剛想要習慣性為師父解釋一番,介紹幾句,然後添補一句,自己不曾見過白帝城鄭居中的畫卷,不曉得眼前這位,是真是假,故而辨彆真偽一事,師父你就得自己定奪了。
劉老仙師差點熱淚盈眶,終於遇到了一個打照麵就自報名號的人。
隻見劉袈一身浩然正氣,側過身讓出道路,沉聲道:“歡迎鄭先生常來做客!”
————
陳平安走出皇城大門後,說道:“小陌,咱們再走幾步路,就帶我跟上那條渡船。”
裴錢和曹晴朗剛剛登上一條仙家渡船,啟程南下,才沒多久。
小陌點頭,然後問道:“公子是擔心那兩位弟子學生?”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可擔心的,就是想要多看看他們。順便讓他們把一個消息,轉告我另外的一個學生。”
小陌好奇道:“公子的那個學生,可是陸道友說的崔先生?”
陳平安反問道:“你的那位陸道友,是怎麼說崔東山的。”
小陌答道:“前中後與末尾,陸道友各有四個字的評語,分彆是天縱奇才,不世之功,東山再起,人間側目。”
陳平安點點頭,難得流露出幾分失落神色,輕聲道:“所以我這個當先生的,一直當得很名不副實。”
小陌搖頭道:“我覺得公子的這位學生,絕對不會覺得自己先生是什麼名不副實,隻會覺得何其幸也,與有榮焉。”
陳平安忍了又忍,還是一個沒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都什麼風氣!果然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