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尚真雙手握拳,眯眼低聲道:“要小心。”
韓絳樹在發現父親那般低三下氣,是她這輩子都從未見過的慘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韓絳樹頓時魂魄搖動,幾乎有那道心失守的跡象,還是那一截柳葉微顫引發的劍氣漣漪,才使得她猛然驚醒,強咽下一口鮮血,突然伸手攥住一截柳葉,不惜牽動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門秘術鎖住這把名動天下的柳葉飛劍,韓絳樹竟是拚死也要阻攔薑尚真的出劍。
哪怕隻能支撐片刻,韓絳樹也在所不惜。
韓玉樹竟然在示弱求饒的一瞬間,打了個道門稽首之時,便祭出了真正的殺手鐧,是一門壓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護山陣法。
是那幅在萬瑤宗祖師堂懸掛數千年的五嶽真形圖,而且按照父親的說法,這幅畫卷,比起萬瑤宗的曆史,隻會更加悠久。
萬瑤宗開山祖師當年還隻是個少年樵夫的時候,誤打誤撞打破一層搖搖欲墜的禁製,不經意間闖入在浩然天下曆史上籍籍無名的三山福地,在未來被他開宗立派的祖山之中,無意間尋見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畫卷,從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評為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當中,呼風喚雨,登高途中,不斷汲取天地靈氣,以至於聚攏將近半數福地靈氣在一身,但是不知為何,祖師最終依舊閉關失敗,作為飛升境大修士,一身渾厚道意、無數靈氣就此重歸福地。
至於到底是誰有此氣魄、筆力和神氣,能夠繪出畫卷上的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一個無據可查的名諱,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畫卷天地之外,韓絳樹麵朝太平山的山門,背對著遠處戰場的對峙雙方,但是那邊的異象橫生,天地翻轉,好像一幅萬裡山河圖被隨意折疊起來,使得韓玉樹和陌生劍仙都憑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時跌入一處洞天福地,天地隔絕,就此消失無蹤。
讓韓絳樹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種恐懼,仙人修士和陸地劍仙之間的捉對廝殺,是何等凶險萬分,匪夷所思。她父親在三山福地幾乎從不出手,與老友訪客切磋道法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從不讓外人知曉。而且韓玉樹作為萬瑤宗曆史上,修道資質僅次於開山老祖的練氣士,好像從未“飛升”遊曆浩然天下。
薑尚真感慨道:“這一手袖裡乾坤,抖摟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設身處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壺中洞天,看來韓宗主藏在池塘水底,當了這麼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學成不少上乘道術,這回舍得露麵,果然是畢其功於一役,有備而來啊。這幅五嶽真形圖的祖宗畫卷,本該用來對付其他敵對仙人的。”
薑尚真笑了笑,彎腰拿起腳邊的那隻酒壺,抿了一口酒,完全沒有出劍打破天地禁製的意圖,好像根本就沒想著要去馳援陳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對韓絳樹緩緩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沒必要。我隻是提醒自己,整個後半輩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終小心韓玉樹這樣的修道之人。現在,還要加上一個未來的韓絳樹,我需要與你認個錯,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著吧,風波過後,我會拿出當年還你繡鞋的一半耐心,與你們萬瑤宗好好耍耍。桐葉洲,哪怕沒了好些老人,一樣不是那麼容易立足的。”
韓絳樹隻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葉,被劍氣自行流轉的飛劍,整隻手肉銷骨露,慘不忍睹。
“劍真要走,你抓得住?”
薑尚真心念微動,收回一截柳葉,懸停在他眼前,伸出手指輕輕一彈,似乎嫌棄這把本命飛劍沾染了絳樹姐姐的鮮血,有些於心不忍。
韓絳樹試圖以心聲秘術與父親言語,可惜徒勞無功,果真是拽著那位劍仙一起置身於五嶽真形圖當中。
隻是韓絳樹難免心有疑慮,父親為人隱忍,為何要對一個與太平山關係莫逆的陌路劍仙,莫名其妙就要打生打死?
薑尚真突然轉頭說道:“楊樸,你是讀書人,教我一句更嚇唬人的狠話。”
楊樸神色尷尬,還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後一板一眼說道:“反正梁子結下了,一有機會就抄家夥打人悶棍。”
薑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裡長大的?”
楊樸坦誠相見,還真就點頭了,“小時候給綁匪拐山上去了,在賊窩待了大半個月,學了幾句糙話。”
薑尚真倍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楊樸兄,以後先當君子賢人,再當山長聖人什麼的,到時候可彆眼高於頂,就瞧不起我和陳山主了。”
楊樸無奈道:“薑老宗主說笑了,除了賢人,其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際遇,讓楊樸覺得做夢一般,還真不敢相信,原來薑老宗主是這麼一個極有意思的人,言語風趣,平易近人。
薑尚真笑了笑,也無奈。自己大概是說多了鬼話混賬話的緣故,難得說幾句真心話,竟然都沒人信了。不如陳山主多矣。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才是山主、自己隻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撈個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葉洲就是這麼個烏煙瘴氣的鳥樣了,玉圭宗有韋瀅在,出不了紕漏,這小子是笑麵虎,本就心狠手辣不輸自己,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兒的集大成者,說實話,主動讓位給韋瀅,薑尚真沒什麼不甘心的,也絕非外界想象中那般,韋瀅是什麼趁著薑尚真閉關養傷,逼宮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於薑尚真“出關”後的黯然神傷,當然是薑尚真隨意為之,韋瀅是個頂聰明的晚輩,無需提點,就已心知肚明,以後自會更加照拂薑氏的雲窟福地。
所以薑尚真打算隨便找個由頭,好跟著陳平安一起返回寶瓶洲。
楊樸則有些思緒飄遠,小時候在山上賊窩裡,除了打罵難免之外,其實山上日子過得還不錯,結果到最後匪人們嫌他吃太多,甭管魚肉什麼的,隻要端上桌,撐死鬼好過餓死鬼,尤其是第一餐,孩子當時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隻管下筷如飛,加上家裡是真窮,確實給不起錢,就把他裝麻袋丟了回去,有個老賊子,解開繩子後,踹著麻袋與孩子說了句玩笑話,窮得都差點沒命了,還瞎扯什麼功名,讀了幾天書就失心瘋,以後再多讀幾本,還不得奔著當那舉人老爺去。
結果到最後,從鄉野學塾裡走出的楊樸,在十八歲,就考中了狀元。
哪怕在書院求學,楊樸偶爾還是會想起那段山上歲月,會感激那個說了幾句無心之語的老匪人。
薑尚真指了指韓絳樹,“楊樸,你以後當了書院的君子賢人,彆學他們那麼聰明。”
楊樸搖頭道:“學不來。”
薑尚真笑道:“那以後就多想想,引以為戒。”
楊樸點點頭,“會的。讀書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遠解近,以書上事解書外人。”
韓絳樹早已破罐子破摔,朝那薑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滿臉鄙夷道:“你薑尚真又能好到哪裡去?!臭名昭著爛大街,濫情的玉圭宗無情種,雲窟福地的屠子,真以為戰功大了,就可以改頭換麵,當那英雄豪傑?當麵誇你幾句客套話,就當真了?背地裡如何說你,需要我為薑老宗主‘解惑’嗎?”
薑尚真翻了個白眼,手掌扇風,將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一尊地仙門神的麵門上,說了句道友不用謝我,薑尚真再屈指一彈,將韓絳樹擊飛出去,徹底打暈了她。
其實薑尚真也很奇怪,為何韓玉樹會突然翻臉。一個在寶瓶洲都名聲不顯的落魄山,或者是陳平安這個名字,照理說都不該讓韓玉樹心生殺意,不死不休。陳平安擔任劍氣長城最後一任隱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廟,修士知道不多。一來劍氣長城早就隔絕消息,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都隻知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是個被陳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輕人。這些年偶爾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巔悄悄流轉,儘是些含糊其辭的漂亮言辭,什麼天才劍修,驚才絕豔,資質直追寧姚,橫空出世,“知書達理”,很會打算盤,待人和善,在倒懸山春幡齋露過幾次麵,風采絕倫……
加上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劍仙,要麼不喜歡與家鄉朋友談及舊事,偶有提及,也都無一例外,有意繞過那位隱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過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個比較確切的說法,還是出自劍氣長城的本土大劍仙陸芝之口,說那位年輕隱官與老大劍仙確實最聊得來,可以當做半個嫡傳,而且隱官不是什麼外鄉人,就是劍氣長城自家人。
不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韓玉樹沒道理像個要臉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雙方直接分生死。退一萬步說,韓玉樹即便知道陳平安是那隱官,更沒道理如此撕破臉皮,賭上整座萬瑤宗的千秋大業去搏命,打贏了,三山福地還不是滿盤皆輸的下場?隻說他薑尚真,以後會與萬瑤宗善了?
薑尚真其實一直在心算計時,隻要過了那個時刻,陳平安依舊無法逃脫那幅祖宗輩分的五嶽真形圖,他就出劍救人。
至於是否會消磨道行,折損陽壽,顧不上了,況且也沒什麼好算計得失的。人生在世,快意而已。不是薑尚真今日才如此,而是曆來如此。
就如韓絳樹所說,薑尚真自認當然算不得什麼英雄豪傑,聲名狼藉,流連花叢,到處闖禍,在那雲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
隻會嬉戲人間,辜負無數真心。
畫卷天地內。
陳平安和韓玉樹依舊各自懸停在原地,但是三十步距離,卻是一位仙人神通加上畫卷天地,使得雙方如同咫尺天涯。
陳平安環顧四周,除了先前那座符籙禁製,又有更為廣袤無垠的一幅白描畫卷大天地,圍困自己,在這幅畫卷山河當中,有五座古老山嶽,聳立天地間,此外還有九條水深流逝無聲的江水,以及八條水勢跌宕的大河,氣象萬千,道意無窮。
陳平安歎了口氣,微微惱火道:“韓道友這是作甚?先前萬瑤宗待客,已經足夠誠意了。我說要與萬瑤宗問劍,不過是句氣話,韓道友何必搬山移水,真將半座萬瑤宗折騰過來,架還沒打起來,就有了百餘顆穀雨錢的損耗,找誰賠去?韓道友,步子跨得太大,等到塵埃落定,想要走回頭路,再給自己找台階下,就不是一句‘陳道友劍術通天’可以息事寧人了。”
韓玉樹臉色陰沉,似乎比陳平安更加惱火萬分,“陳平安,你有此修為,其實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場的。”
這位仙人無需陰神出竅遠遊,身在由他做主的小天地中,先前那位隱藏在雲霧中的神女,分明是雲師之流的遠古神靈,是某種大道顯化而生的假象,此時她的身形更加清晰穩固,一雙金色眼眸愈發精純,雲墩大如小山,她好似修道之人的金身法相,持小槌擊雲璈,彩帶飄搖,每一次捶打雲墩,天地間便出現一座雲海,電閃雷鳴,隱約有蛟龍遊曳其中。
一道金色雷鞭驀然從雲海炸出,期間數次更換軌跡,撞向陳平安。
陳平安甚至沒有出手,隻是拳意流淌,宛如一尊神靈庇護四周,與那神女,就像兩位重逢在萬年之後的兩尊遠古神靈,以神道針對神道。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轟然粉碎,陳平安身邊下起了一場金色大雨。
一座座雷雲圍繞陳平安四周,構造出一座天然的行刑台,雲璈總計十二鑼鼓,便有十二座蘊藉雷電真意的雲墩,然後十二座雷雲,又各有一條金色長線,與雲璈相互銜接。
陳平安始終禦風懸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電不斷轟砸而來,那神靈敲擊雲璈越來越迅猛急促,使得雷雲中掠出的十二條雷鞭越來越筆直一線,術法神通的施展,再無半點間隔,但是陳平安依舊紋絲不動,拳意傾瀉成一個完整大圓,如人身在一輪明月中。
陳平安笑道:“韓道友,不如讓這位姐姐,吃飽飯再來擂鼓?”
一襲青衫劍仙,方圓十數裡,除了十二條濃鬱如水的雷電橋梁,此外全部是撞碎後的四散雷電,交織如網。
陳平安以拇指抵住腰間狹刀斬勘,輕輕推刀出鞘幾寸,又緩緩按回刀鞘,顯得十分無聊,嘖嘖道:“虧得這位司雲神女,沒了靈智意識,不然膽敢以下犯上,這等悖逆行徑,可是犯了天條,下場會很慘的。”
韓玉樹嗤笑道:“以下犯上?你當自己是誰?”
一記幽綠刀光,在雷電縫隙間一閃而逝。
陳平安終於拔刀出鞘,隨意一記斜落劈砍,將那把法刀青霞劈斬墜地。
法刀青霞在千丈之外一個停滯,又稍縱即逝,陳平安側過身,以狹刀斬勘橫擋在身前,青霞法刀先破形同明月的磅礴拳意,擊中斬勘刀身,陳平安後撤一步,同時抬臂,將那把神出鬼沒的法刀禮送出境。
一座山嶽倒懸如巨大飛劍,陳平安右手持刀,左手握拳,朝壓頂山嶽一拳遞出。
山崩地裂。
又有四座山嶽陸續墜落,“劍尖”直指陳平安。
韓玉樹笑道:“這算不算問劍陳道友了?”
陳平安又先後遞出兩拳,每遞出一拳,打碎一座山嶽,身形就下降十數丈。
不過陳平安猶有閒情逸致開口言語,“怎的,韓道友要確定我的武夫境界?”
“陳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韓玉樹步罡掐訣,陳平安所立之處,山水靈氣蕩然一空,不但如此,兩座天地禁製內的靈氣,連同山水氣運,都被韓玉樹鯨吞入腹。
顯然是要將天地剝離成一處練氣士最懼怕的“無法之地”,韓玉樹再借此汲取靈氣,蓄勢待發,既能耗光陳平安的修士靈氣,又能讓自己長久廝殺,多施展幾門三山福地的壓箱底神通術法,一舉兩得。白也在那扶搖洲一戰,事後浩然天下的許多山巔修士,其實都曾仔細推衍,精心複盤戰局,到最後不得不承認,文海周密的那個“笨法子”,竟然就是最佳、也是唯一的可取之道。
隻不過這類山巔戰事,極難照搬,門檻太高,哪怕模仿一二,都極其不易。
可韓玉樹今天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可以依葫蘆畫瓢,有樣學樣,他當然沒有文海周密那樣的天地通大道法,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不是白也。
一道五嶽符籙,五座山嶽。
當倒數第二座山嶽壓頂而下,陳平安又習慣性一拳遞出,竟是隻讓那山嶽微微搖晃而已,下一刻,便整個人被一座山嶽壓下大地。
這座山嶽極其古怪,好像能夠主動與壓勝之人氣機牽引,根本不給陳平安借助縮地山河逃遁出去的機會,人動山跟隨,那個年輕人其實反應已經足夠快,可最終沒能逃過一劫。
韓玉樹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實的“太山”鎮壓,止境武夫也好,劍仙也罷,都很遭罪。
韓玉樹以劍訣遠遠在山嶽之上書寫金色符籙,崖刻榜書,從山巔到山腰再到山腳,一線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訣,韓玉樹是在為這座五嶽之一的太山,不斷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那篇唯有三山福地才有傳承的山法道訣,若有人登山近看,那麼韓玉樹所畫出的一條纖細金線,其實就是一條從山巔流淌而下的江河。
以一座太山當成符紙,仙人韓玉樹,以三山道訣作為秘籙。
符成之後,符籙太山,愈發氣象巍峨。
韓玉樹灑然一笑,“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自報名號,讓我知道你來自落魄山,名叫陳平安。”
太山符籙的山根,與白描山河畫卷早已相接。
韓玉樹微皺眉頭,那個家夥為何毫無動靜?一位武學大宗師,體魄絕對不至於如此……“紙糊”。
太山山腳處,漣漪微微蕩漾,有人一步從“大門”中跨出,竟是那陳平安,“這篇本該是三山福地宗主心傳相授的金書道訣,晚輩就笑納了。”
韓玉樹並沒有立即收起極其消耗靈氣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籙,甚至任由那陳平安繼續觀摩道訣文字內容。
擔心是一門保命的障眼法,為的就是讓自己撤去這張山符。
果不其然,那“陳平安”開始虛無縹緲起來,身形開始微微搖晃。
陳平安轉頭望向韓玉樹,“真要鐵了心殺我啊?”
韓玉樹微笑點頭,“不然?”
陳平安回望一眼那條金色溪澗,歎息一聲,緩緩禦風而起,有樣學樣,竟是以手指掐劍訣,從山腳處往山巔去,畫出了第二道山符。
隻是相較於韓玉樹畫符而成,那條金光濃稠的溪澗,陳平安初學此符,歪歪扭扭,不成體統,而且道訣金光纖細如一條小溝渠。但是卻讓韓玉樹臉色微變,符籙修士畫一道符,到底是鬼畫符惹人笑,還是仙人指路駭鬼神,其實再簡單不過,就看符成與不成,不成就是樹杈亂岔,浪費靈氣和符紙,成了,就是符膽點睛,品秩高低有彆而已,而那一襲青衫禦風到山巔高度後,竟是真給他畫成了一道極難學成的三山符。
韓玉樹臉色陰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觸過三山符籙的旁支!教你符籙的開山領路人,絕對是一位符籙大家!”
陳平安看著那條金色小溝渠的驀然消失,已經心滿意足,轉身點頭道:“說出來,怕嚇破一顆仙人膽。哦不對,你應該有所猜測了。你們這幫喜歡躲在幕後指手畫腳的家夥,不但境界高,而且腦子都挺不錯,比起正陽山和清風城,可要難纏多了,嗯,難纏太多了。難纏才好,不然我學成這一身的十八般武藝,豈不是毫無用武之地?”
韓玉樹依舊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那個家夥竟然就乾脆轉過身,繼續觀摩那道符籙的細節。
韓玉樹破天荒有些猶豫不決。
難道真要耗去那位遠古神靈的殘存破碎金身?這尊古老存在,可是韓玉樹未來的證道飛升境的契機所在。
殺了這個年輕人,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對此韓玉樹其實可以接受,萬瑤宗的榮辱存亡,哪裡比得起自身的破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今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戰過後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無形的大道氣運,就會更多幾分。
如果讓那等同於半個飛升境的神靈就此消散,來換取斬殺陳平安的功勞,韓玉樹真心不願意,舍不得。一個仙人,欲想躋身那大道逍遙如虛舟的飛升境,何其艱辛?尤其是從唾手而得的大道機緣,變成個希望渺茫,與尋常仙人境修士淪為一般境地,每次閉關就像走一遭鬼門關,當然更加讓韓玉樹道心煎熬。
陳平安撫掌而笑:“懂了懂了,韓道友與那正陽山某個鬼祟家夥,是一路人。容得下一個落魄山武夫陳平安,終究是螺螄殼裡做道場,難成氣候。卻未必容得下一個擁有隱官頭銜的歸鄉人,擔心會被我秋後算賬,拔出蘿卜帶出泥,萬一哪天被我一鍋端了,豈不是陰溝裡翻船,韓道友,是也不是?”
韓玉樹神色恢複如常,“事已至此,陳道友就不要言語試探了,毫無意義。”
陳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鎮大小兩座天地,能讓韓道友提升一境,以飛升境對敵,我這會兒就立即認輸,賠禮道歉,花錢保平安嘛。”
韓玉樹神色玩味,緩緩說道:“不但死結確實可解,而且不用花一顆錢。”
陳平安接話道:“隻要我加入你們?”
韓玉樹大笑道:“不愧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韓玉樹終於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個灰頭土臉的“陳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閃。
禦風懸停的陳平安就要縮地山河,試圖去與那人半路彙合。
太山再次憑空出現,轟然墜地。
陳平安止住腳步,無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韓道友了。”
打了個響指,一把本命飛劍帶起些許漣漪,重歸本命竅穴。
韓玉樹眼神熠熠,感歎道:“大造化,大造化!難怪能夠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果然是孕育出了兩把本命飛劍,並且各有各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萬劍,當下這把,可以悄無聲息造就小天地。兩把飛劍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無敵手了……倒也有那萬一,有趣有趣,好像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他那兩把本命飛劍,‘心事’與‘立即’,似乎剛好克製隱官的這兩把?無妨,隻要隱官願意誠心誠意加入我們的陣營,我們先解了今天死結,如此足可讓人提心吊膽的死局,定然一樣可解。”
“不怕講道理,萬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
陳平安點點頭,步步登天往高處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遠古神靈,收回視線,笑道:“難怪韓道友會如此莽撞行事,原來是想要賭大贏大,隻要拉攏了我,與落魄山化敵為友不說,劍氣長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最少一半,可以為你們所用。”
韓玉樹雙手負後,攥著疊在一起的兩根畫軸,這位萬瑤宗仙人眼神當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激賞神色,“陳平安,你這個人,太奇怪了。成為劍氣長城的隱官之後,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那邊,竟是障眼法無數,一團亂麻,讓人無從下手。就連我們都花費了不少心思,隻能小心翼翼收攏各方諜報,直到最近幾年,才好不容易確定你的真實身份。難怪有人說落魄山的陳平安,在驪珠洞天活下來不可怕,成為劍氣長城的隱官不可怕,成為年輕十人之一也還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如何能夠一步步成為劍氣長城的陳平安。運氣?機緣?命數?腦子?性情?好像處處加在一起,處處無錯,才能夠成為今天的你。陳平安,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從山巔境躋身的止境?先前假裝不知罷了。榜單上的那個隱官第十一,可是明確無誤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與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你從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聲陳道友,你稱呼我為韓道友,皆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更是名副其實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實意喊你一聲陳前輩,或是陳大劍仙了。”
陳平安疑惑道:“韓道友就沒想過萬一沒談攏,萬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難道不更應該知道,我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就是個萬一?在你們外人眼中,我這輩子,就是最擅長躲些萬一,同時成為某些萬一?”
韓玉樹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隱官大人。絕無紕漏。不過是花錢消災以防萬一,莫不是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隱官大人,隻覺得天底下隻有自己才能與那‘萬一’打交道?”
陳平安笑嗬嗬卻說了一番題外話,“上一次我從劍氣長城返回家鄉,曾經有個朋友喝酒之後,說醉話,隻不過當時我那兩個好朋友,酒量不濟,一個說了估計記不住自己說了,一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沒聽著。我那朋友當時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汙納垢之所。”
韓玉樹冷笑道:“隱官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陳平安點頭道:“韓道友滿嘴噴糞,幸虧咱哥倆隔著遠,才沒有濺我一身。”
韓玉樹歎息一聲,“那就彆怨我痛下殺手了,隻是可惜了一份萬瑤宗祖業。”
既然如此,隻能另尋法子自立門戶了,殺掉陳平安,後遺症太大,這麼大一個爛攤子,說不定隻是收尾,好讓自己在將來改頭換麵,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現世,就要浪費掉斬殺隱官的一半功勞。至於萬瑤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最少在數百年內,就隻能繼續閉關避世了。
韓玉樹言語之間,手指撚動背後畫軸,一身法袍大袖,獵獵作響,顯而易見,韓玉樹當下作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來擔任老天爺的兩座大小天地間,依舊並不輕鬆。
因為是光陰長河倒流逆轉的大神通。
在這之後,眼前這個時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隱官大人,就要獨自一人,憑著武夫體魄和兩把飛劍,來麵對一位仙人和半個飛升境了。
片刻之後,韓玉樹望向那個神色似有一絲恍惚的年輕人,神色複雜,年輕,太年輕了,年輕得實在讓旁人嫉妒。
光陰倒流,兩人重新對峙而立在遠處。
那個年輕人似乎察覺到不對勁,立即伸手掬水狀,輕輕晃動手心一團水運,低頭凝神,猛然抬頭,勃然大怒道:“韓玉樹,你竟能纂改光陰長河?方才你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真是夠小心謹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覺到了意外。
韓玉樹還以顏色,譏笑道:“你猜?”
陳平安突然眯起眼,“韓道友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韓玉樹心神震動。
“紙糊仙人,不過爾爾。”
陳平安搖搖頭,眼神憐憫望向那位仙人,“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裡。帶你去個好地方。”
下一刻,韓玉樹同樣置身於兩層天地禁製當中,一層是劍氣小天地,韓玉樹已經顧不得如何驚訝,因為韓玉樹刹那之間,又被這個年輕人同樣還以顏色,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不由自主地給拽到了一處山巔之外。
而那陳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將韓玉樹帶來此地後,好像擺了誰一道,去勢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殺,隻得瘋狂逃命一般,卻依舊當頭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韓玉樹心知不妙,然後隻覺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就壓在了自己一人身上,隻聽得一個洪鐘大呂一般的威嚴嗓音,響徹天地,徹底震碎韓玉樹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嬰都一並化作齏粉,隻剩下了一副行屍走肉的皮囊。
在那彌留之際,仙人韓玉樹此生最後隻聽聞四個字,“螻蟻,還蠢。”
畫卷天地當中,被一拳打得七竅流血的陳平安,這麼個差點當場腦袋開花的家夥,先一個竭力穩住心神站定後,親眼見那自己的飛劍籠中雀內,“韓玉樹”身上有一根根絲線瞬間繃斷消散,竟是被那個山巔存在,一拳打得仙人韓玉樹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見此光景,陳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錢不要命了,顧不得去擦拭血跡,趕緊伸手一抓,攥住那兩根從“韓玉樹”手中滑落的畫軸,雙手左右一抹,攤開畫卷,相隔百餘丈,然後陳平安循著一些避暑行宮檔案的所載秘錄術法,以及自己在城頭多年鑽研那部《丹書真跡》的一些符籙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開始略顯蹩腳地指點江山,同時運轉自身山水兩件本命物,一邊為韓道友代勞,住持五嶽和江河的氣數流轉,免得山河畫卷一旦打開一角,就要在韓絳樹那邊露餡,一邊極有分寸地攫取天地靈氣,用以補充五行之屬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氣府與那些儲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終於能夠毫無顧慮地飽餐一頓了。
陳平安終究是第一次施展這種仙人大手筆,十分手忙腳亂,他突然一腳腳尖輕輕挑起,將一件從“韓玉樹”身軀當中迸出的本命物,駕馭到自己身邊,是那把差點砍掉自己腦袋的法刀青霞,給陳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騰出雙手來,就又有事可做,一個探臂,將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畫卷山河當中的祖山符籙,與法刀青霞一樣,都被迅速收入裡邊那件法袍的袖裡乾坤當中,韓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後想要推衍韓玉樹的死因,興師動眾地演算天機,陳平安不介意他們心神一頭撞入某座“天地遺址”,就像置身於一處戰場,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氣運糾纏,混淆不清,想要見到承載真名的陳平安,說不定就要在不斷抽絲剝繭的過程中,與那龍君,“陸法言”,甚至會與老大劍仙,很“有的聊”了……
哎呦喂,這位仙人家底真多,好忙,法寶壓手!
這般眼花繚亂撿破爛的包袱齋境遇,與當年跟離真切磋一場,讓他“見好就收”,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韓仙人那件咫尺物,由於魂魄、金丹和元嬰皆碎,與他一身寶光流轉、品秩極高的七八件本命物,竟是一樣都沒能留下,罷了罷了,終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靈氣,反正都與那座太山一樣,留在了畫卷天地當中,最終陳平安手握兩支畫卷,準備收起山河天地。
至於那尊神靈傀儡主動隱匿其中的雲墩,法刀青霞,兩枚萬瑤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隻溫養三昧真火的絳紫葫蘆……則都已經在陳平安法袍袖中,還是不太敢隨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進飛劍十五當中。袖裡乾坤這門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陳平安突然肩頭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
不由得感慨一句,這類紙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於那個山巔存在,為何要留下韓玉樹的一副皮囊。
陳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緣由,是對方在聽到那個答案之後的一個承諾。
不過陳平安先前的請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當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貽誤戰機,死在韓玉樹術法之下。
那個山巔存在,答應了此事。
不然山巔那邊隻要有心關門不見客,陳平安恐怕就是飛升境修士,都無法將韓玉樹的一粒心神帶去山巔。
至於何謂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為當下韓玉樹,本身就是一部拳譜。
陳平安一舉兩得。
太平山那邊,在薑尚真剛要起身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心聲,他立即坐回台階,屈指一彈,聽那雞賊……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將那韓絳樹打醒,然後也不著急與她敘舊。
薑尚真再將那兩尊地仙門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與絳樹姐姐的閨房體己話,若是給兩個糙漢聽了去,豈不是大煞風景。
片刻之後。
韓絳樹並未約束,行動無礙,卻依舊不敢挪步,愈發憂心忡忡,她起身後背對太平山,不知道那場仙人與劍仙之爭,結果如何。
約莫半炷香後,一個持刀身形筆直一線,從天上撞破天地禁製,整個人凶狠撞入大地,聲勢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於那人一把手中狹刀都摔落彆處。
韓絳樹如釋重負,隻是心聲言語處處落空,依舊無法找到父親。
薑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葉懸停在那大坑附近,如同護道。
一襲青衫,渾身血跡,踉踉蹌蹌走出大坑,收起狹刀斬勘,抬起手臂,胡亂擦拭著臉龐,腳尖一點,縮地山河,直接來到山門口。
薑尚真神色凝重,問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他終究沒舍得那幅五嶽真形圖,徹底淪為一處山河廢墟,不然還有得打。”
薑尚真點點頭,問道:“他人呢?”
薑尚真其實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畫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陳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筆,這就意味著韓玉樹絕對沒討到半點便宜,但是陳平安腦袋處的極重傷勢,以及一身練氣士的各大氣府震顫不已,半點作不得偽,咱們這位陳山主確實受傷不輕。那麼韓玉樹為何消失無蹤?若說陳平安斬殺了此人,薑尚真還真不敢相信。按照常理,祭出了鎮山之寶的五嶽真形圖,韓玉樹就等於立於不敗之地。
他娘的這個薑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當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竅,答應他入了落魄山當了供奉?容易壞了我落魄山的淳樸門風。
以後尤其要讓曹晴朗離他遠點。
陳平安轉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剛要說話,伸手扶住額頭,罵了一句娘,一揮袖子,幾枚符籙掠出袖子,在那韓絳樹四周緩緩旋轉,山水朦朧,使得韓絳樹暫時無法看見、聽見山門口這邊的場景和對話,若是她膽敢在兩位劍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興許這位姓陳的劍仙前輩,就不介意拿她的腦袋當誘餌了。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輕聲道:“先不談他,我要趕緊療傷。如果不是你守在這邊,今兒算是栽了,狗日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我算是記住了。韓玉樹極有可能就躲在暗處,薑宗主你幫著看著點,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頭反正這筆爛賬,你都推到我頭上,他已經是萬瑤宗的祖師爺,道爺我可是有靠山的,師門長輩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懷潛在北俱蘆洲那邊出事,我還笑話他太不小心,他娘的結果這次就輪到我了,祖師堂差點就一樣需要點燃一盞本命燈。總之這件事沒完!”
薑尚真佩服不已。
自家山主的言語神色,像極一位飽受委屈的大宗門譜牒仙師。
大概是年輕山主與這種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學了個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個躲藏其中“道爺”說法,更是點睛之筆。
薑尚真突然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低聲說道:“不如?”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韓絳樹一眼,搖頭道:“不著急,先不忙著跟萬瑤宗徹底翻臉,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總不能連累薑宗主被裹挾其中,等著吧,回頭道爺我自有手段,一劍不出,大搖大擺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讓他們父女乖乖磕頭認錯。”
嘴上言語之時,陳平安其實一直以心聲與薑尚真閒聊,很氣定神閒的那種,但是每一個說法,都讓薑尚真心湖掀起驚濤駭浪。
“韓玉樹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絕大多數仙家重寶,都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親手斬殺的,確實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換命才有機會,之所以能殺他,是取巧了,具體緣由不便多說,隻能與你說一事,我是首次帶外人一起倒行光陰畫卷,外加挨了相當於……十一境的一拳,所以受傷不輕,傷勢是真,卻不打緊,是好事。”
“那趟遊曆重返原地,沿著光陰長河逆流而上,這還隻是沿著軌跡尚存的原路,帶著韓玉樹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讓我差點魂不守舍,這種事情,躋身飛升境之前,實在是……能不做就彆做。韓玉樹的死,極其隱蔽,我不敢說整個浩然天下,始終無人知曉,但近期肯定不會有誰察覺,韓玉樹自己的兩層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夠遮蔽天機多年了,何況我還有一份不小的見麵禮,等著對方某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登門收取。所以對方何時洞悉天機,我會有所感應,好歹心裡有數。差不多那會兒,就該是雙方見一麵聊一聊的時候了。”
楊樸突然小聲道:“兩位前輩,那個韓絳樹,好像在偷看你們的對話。”
因為劍仙陳前輩受傷太重,沒有以心聲與薑老宗主言語,所以楊樸發現那個韓絳樹一直在凝神定睛,憑借兩位前輩的嘴唇,大致判斷言語內容。
陳平安立即轉頭,盯住那個韓絳樹。
薑尚真則無需陳平安多說,朝天上某處抱拳笑道:“韓宗主這就走了?不帶上絳樹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薑某人手中,名聲堪憂啊。不如韓宗主還是與我和陳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誤會,說開了就好。”
兩人隨意笑談間,就是一個萬瑤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陳平安以前沒有想過這種場景,薑尚真其實想過,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韓絳樹沉聲道:“我留在這裡就是了,陪著薑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無不可。”
這句話,顯然她是與韓玉樹說的。
雖然韓絳樹始終察覺不到父親的蹤跡,韓絳樹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的蛛絲馬跡,就意味著台階上兩位劍仙,隻會更早找到父親。薑尚真這廝若是失心瘋起來,誰不敢殺?想必這才是父親對那位道門劍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這條桐葉洲最大的瘋狗,誰都敢咬!薑尚真在大戰首尾之間,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緋妃,袁首,以及頂替王座之位的劍仙綬臣,此外還有山上山下對峙多年的大妖重光,這頭大妖,同樣在戰事後期,榮升蠻荒天下的王座高位。
真正讓韓絳樹忌憚不已的,是今天大戰落幕後那位道門劍仙的言語,選擇稱呼薑尚真為“薑宗主”,加上先前薑尚真口口聲聲喊對方為我那朋友、兄弟,這比那個“道爺”更加麻煩,因為顯而易見,一個說法透著幾分生疏,一個說法卻略顯巴結,這意味著姓陳的道門劍仙,所在宗門,一定是個比玉圭宗更加龐然大物的顯赫存在……隻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韓絳樹突然再次暈厥過去,被迫進入一種身心皆不動的玄妙境地。
薑尚真可斬仙人的一片柳葉,神通可不止在殺伐上,玄妙無窮。隻可惜與薑尚真為敵之人,大多開不了口去與人講述那一片柳葉的詭譎神通了。
薑尚真為何如此忌憚白帝城城主,忌憚程度,甚至要遠遠勝過龍虎山大天師?自然是薑尚真與鄭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並且薑尚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輩。
先擅作主張,定住了韓絳樹的心神、魂魄,薑尚真才以心聲說道:“落魄山陳平安這個說法,已經說出口,韓絳樹笨是笨了點,又不是真蠢到無可救藥,事後到底會回過味來,所以有點小麻煩,我來幫你解決?”
陳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這句話。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薑尚真說道:“你是山主,誰來當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話的事情?”
陳平安忍不住笑罵道:“放你個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薑尚真拋過去一壺酒,“趁著絳樹姐姐酣睡香甜,我們先喝一壺。”
韓玉樹韓絳樹這對上五境父女,遇到陳平安薑尚真這對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門沒燒香沒翻黃曆了。
所以說,上山修行要修心,紅塵曆練少不得。
陳平安突然說道:“之所以殺韓玉樹,有我的理由。並非隻是萬瑤宗染指太平山這麼簡單。”
薑尚真笑道:“見外了不是?傷感情了不是?”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薑尚真的手臂,卻沒有說什麼。
薑尚真拍了拍陳平安的手背,微笑道:“薑尚真還需要人憐憫?那也太可憐了,不至於。”
陳平安點點頭,開始喝酒。
一片柳葉斬仙人。
如今隻剩下一截柳葉。
薑尚真早年故意壓境在玉璞境瓶頸許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兒以能者多勞的狗屁理由,抓壯丁去乾活。要論修行資質,薑尚真那是當真極好,不然年少時分,就被視為九弈峰的未來山主,不然薑尚真最終未能入主九弈峰,會有那麼多的幸災樂禍。
很簡單的道理,若是完全沒資格占據神篆峰,旁人幸災樂禍的意義何在?正是因為煮熟的鴨子都能飛走,仿佛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許多年的薑尚真,才值得被笑話。
荀淵的馭人手段,更是極好,卻唯獨對並非嫡傳的薑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雲窟福地形同藩鎮割據。韋瀅哪怕繼任宗主,對薑尚真依舊敬畏有加,不隻是韋瀅目前與薑尚真為敵,依舊勝算極小。而是薑尚真的一切作為,一直就被韋瀅由衷羨慕和欽佩。比如韋瀅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首席供奉劉老成,在荀淵去世後,能夠讓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打心眼忌憚之人,正是在那書簡湖好似遊山玩水了幾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薑尚真。韋瀅心知肚明,隻要薑尚真還是玉圭宗譜牒仙師,哪怕連雲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並讓出去,那麼無論是桐葉洲玉圭宗,還是遠在寶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沒有任何人敢作亂犯上,甚至連心思都不太敢有,從劉老成,到劉誌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韋瀅之所以對此毫無芥蒂,理由隻有一個,韋瀅將那飛升境,早已視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薑尚真這個人,想法,言行,仙師風度,掙錢手腕,花錢習慣,以及每個關鍵時刻的重大決定,始終都太……飄逸了。
在宗門戰事最為嚴峻之際,薑尚真以玉圭宗一門不傳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強行躋身了飛升境。
與那桐葉宗舊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場也相仿,都屬於強行提升境界,代價極大。原本異常穩固的修士長生橋,跌境之後,就像在橋頭處徹底斷去道路,可是此後修行,就是行至斷頭路,原地徘徊。離著飛升境好似隻差幾步路,卻是一道此生再難逾越的天塹。
所以大局已定,薑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極少現身了,一來薑尚真確實需要閉關養傷,再者就像薑尚真自嘲當家三年狗都嫌,如今桐葉洲形勢,亂得很,再不是那種與蠻荒天下,雙方表明身份,卷起袖管往死裡打的那種,而是風波落定,劫後餘生,台麵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滿臉笑容,作揖稽首之時,袖裡藏刀的那種刀光一閃,玄機重重,不殺人,但是割肉占便宜。不然就是仙人韓玉樹之流,躲在幕後的運籌帷幄,勾心鬥角。
這些年來,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葉洲仙師,對薑老宗主的豪傑氣概,佩服不已,對薑仙人的跌境遭遇,大為扼腕痛惜,一轉身,與自家人飲酒時,多半就要聊著聊著,就笑得合不攏嘴了,容易浪費酒水。
隻是薑尚真倒也真沒覺得如何憋屈,薑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沒少笑話彆人,一逮住機會,那都是正大光明擺酒席慶賀的,當年桐葉洲的飛升境大修士杜懋,後來之所以能夠榮登“玉圭宗中興老祖”之位,還不就是薑尚真在桐葉宗地界雲海上,設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勞?
而且不知道彆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薑尚真是不忍多看幾眼,萬裡山河一殘棋,曠懷百感獨傷悲,要知道薑尚真在四處亂竄積攢戰功的時候,認認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頭再看,還能如何?處處遺址,荒塚無數,山上山下無人掩埋的屍骸依舊遍地都是。隻說這太平山,忍心多看嗎?
陳平安收拾乾淨自己那張臉龐,說道:“你彆灰心喪氣,不然就不是我認識的薑尚真了。比如像我,就是靠著跌境十數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躋身的山巔境。就當我是絮叨了,你應該不需要我來勸慰什麼。”
薑尚真仰頭望天,“那當然,薑某人是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將那飛升境視為手中物的人,所以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這些年,認認真真修行。”
轉過頭,與陳平安酒壺輕輕磕碰,各自飲酒後,薑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遠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飛劍傳信,就算龍虎山大天師再次大駕光臨,我都未必肯見了。本來想著養好傷,就走一趟驅山渡,對棋陪乖崖,把劍覓徐君。”
陳平安起身說道:“我先一個人上山走走。”
薑尚真擺擺手,“山主彆耽誤我跟絳樹姐姐風花雪月。”
在陳平安登山後,薑尚真看著那個即將沒聽過“落魄山陳平安”的上五境女修,多年不見,她境界高了,就不可愛了。
初見她時,還是個有著淡淡憂愁的少女,想要離家出走又不敢,臉色朝霞紅膩,眼眸秋波嫵媚,身上還會帶著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可愛之時是真的可愛,不可愛之後,也是真的半點不可愛了。
薑尚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天高地闊,神清氣爽。
走到一處魂魄身軀分開的金丹地仙身前,轉頭問道:“楊樸,知道這家夥的來曆嗎?”
楊樸搖頭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沒見過。”
薑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遺址,山水破碎,靈氣四散,幾無氣運可言,其實對玉圭宗這樣的大宗門來說,若是撇開什麼道義不談,一樣屬於比較雞肋的存在,不過卻是萬瑤宗和金頂觀這些宗門、宗門候補的選址首選,因為再不如當年盛況,太平山還是太平山,地界轄境千裡之廣,隻要運作得當,哪怕撿現成的,對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而言,都是一塊值得砸入幾千顆穀雨錢的風水寶地,經營得當,砸錢夠多,至多兩三百年,祠廟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廟,重重凝聚、歸攏和拘束山水氣數,就又會是桐葉洲一處屈指可數的宗門選址所在。
不過想要真正重返當年鼎盛氣象,不可能了。道理再簡單不過,哪怕山水依舊,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畢竟換成任何修士來此群居修道,都不是當年那個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龍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師旨意,是奔著那把古鏡殘餘道韻來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運氣,如果真能順勢拿下太平山地界,當然更好。金頂觀就是如此打算的,隻不過今天金頂觀的看守修士運道好,沒有撞到陳平安。不然這會兒門神就要多出一尊了。薑尚真其實在藕花福地那會兒,就不願意與陳平安成為什麼死敵,所以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就早早選擇主動退讓,這其實是極其罕見的事情,而那會兒的陳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個薑尚真到底有多難纏。至於後來的事情,他選擇死皮賴臉貼上去,同樣不單單是薑尚真知道左右與陳平安的那層關係而已。
山上修士,韓玉樹稍微好點,腦子其實是很不錯的,可如韓絳樹這樣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舊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隻是停步在忌憚陳平安有個師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劍仙。但是會少想了好幾步,就像是個隻會生搬硬套棋譜定式棋手,比臭棋簍子好,卻好不到哪裡去,比如不會去想,陳平安為何能夠成為左右的師弟,以及左右這種性情孤僻的大劍仙,又如何願意用他的獨有方式,對師弟陳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複雜,一個真相會掩蓋很多真相。
就像薑尚真自己,隻是當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讓那浩然十人之一的龍虎山大天師,視為朋友嗎?自然不是,是在這之前,薑尚真用一次次涉險出劍,用命換來的戰功使然,所以韋瀅那小子就算再當一千年的宗主,隻要薑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師就絕對不會踏足神篆峰,一旦薑尚真被迫脫離玉圭宗,龍虎山天師府,甚至會對整個玉圭宗的觀感,從好轉差。所幸這些小事情,韋瀅都拎得很清楚,並且毫無芥蒂,這也是薑尚真放心讓韋瀅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薑尚真突然笑道:“楊樸,等你哪天你當了君子,或是我重返飛升境,到時候約上陳山主,咱仨再一起好好喝頓酒?地方你選,在那大伏書院都沒問題。”
楊樸這樣的小傻子愣頭青,以前薑尚真是不太願意客套寒暄的,至多不去欺負。但是薑尚真為了撈個首席供奉,彆說與楊樸約定喝酒,就算與楊樸斬雞頭燒黃紙都成。
楊樸起身作揖道:“晚輩樂意至極。”
誰說他傻了。能夠認識薑老宗主和劍仙陳山主,楊樸偷著樂呢。
薑尚真坐回台階,大概是身邊就這麼讀書人的緣故,難得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感慨,“多讀書,不是讓人見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讓人恍然,原來如此,並且始終堅信不該如此。這就是那位陳山主,先前與你說的有所作為,有所不為。以及為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個原來如此,再去做決定。”
楊樸再次起身,側身站在台階上,又一次作揖道:“學生受教。”
薑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謝我作甚。你也真是個沒半點眼力勁的,我都要稱呼他一聲山主,你拍我馬屁有屁用。”
楊樸認真想了想,瞥了眼台階上還貼著張符籙的酒壺,說道:“那晚輩就收下酒壺了。”
孺子可教。
薑尚真爽朗大笑,重新眺望遠方,卻高高舉起手,朝那位書院儒生,豎起大拇指。
那位絳樹姐姐也醒了過來,她伸手抵住眉心,“薑老賊,你對我做了什麼?!”
薑尚真笑嘻嘻道:“絳樹姐姐可以喊我薑小賊,更親昵些。”
楊樸這會兒已經適應了,安靜坐在薑老宗主一旁,悠哉悠哉,小口喝著酒。
薑尚真說道:“你要離開,沒問題,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個誓。韓絳樹,薑尚真什麼脾氣,你是知道的。”
韓絳樹默不作聲。
薑尚真告訴她一個祖師堂心誓秘法,是那桐葉宗的。
韓絳樹照做了。行事不由人,韓絳樹還不至於去招惹一個神色認真的薑尚真。
薑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韓絳樹但走無妨。
薑尚真沒了以往吊了郎當的神色,站起身,以心聲與她提醒道:“韓宗主一樣受傷不輕,方才又聽了我一句勸,認了不打不相識這老理兒,所以韓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後,臨時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韓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才言語之中,竟是半點聲勢不弱我那自報名號的朋友,難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選址太平山,是在那中土神洲背靠大樹好乘涼?”
韓絳樹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冷哼一聲,瞬間土遁數百裡,然後以水法潛入一條大河當中,最終在千裡之外禦風遠遊,需要趕緊返回那座入口處位於桐葉洲東海的三山福地,她要與幾位祖師秘密商議此事。
看著那些花裡胡哨的逃遁術法,薑尚真伸手扶額,這個絳樹姐姐,又有些可愛了。
站在太平山之巔,在夷為平地的祖師堂舊址外,陳平安撚出三炷香,三根山水香,懸空燃燒。
等到三炷香燃儘,陳平安才轉身一路走到山頂崖畔,視野頓時為之壯觀一闊。
明月飛出海,黃河流上天。白日故鄉遠,青山佳句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自己要在這八十年之內,替劍修黃庭守住這座太平山。
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繞道而行的大伏書院了。
陳平安走下山去。
至於那個韓絳樹的遠去,沒攔著。甚至沒有多此一舉,在她某處本命氣府內隱藏一縷劍意,不然讓薑尚真以一截柳葉配合,是足可瞞天過海的,到時候連那三山福地都要被他揪出來。隻是沒必要如此,免得打草驚蛇。整個萬瑤宗,極有可能隻有一個仙人韓玉樹,有資格在那“陣營”當中,占據一席之地,以韓玉樹的謹小慎微,肯定連嫡女韓絳樹都刻意隱瞞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腳的金丹地仙身前,按住那團魂魄,輕輕一拍。
那位金丹大佬打了個激靈,戰戰兢兢,連求饒都不敢。
陳平安笑問道:“知道我是誰了?”
金丹修士點點頭,陳平安,是這位前輩自己說的,哪敢忘記。
陳平安說道:“能不能讓自己記住不記住這個名字?”
金丹修士苦著臉,靈光乍現,以心聲信誓旦旦道:“晚輩可以發誓,絕對不對外說及今天發生的任何事!”
事實上,魂魄被剝離出皮囊後,再杵這兒當門神,就光顧著守住一點靈光了,還真沒看見聽什麼什麼多餘事。
陳平安說道:“我是玉圭宗客卿,可以勞駕薑宗主傳授你一門心誓秘法,就當是彌補道友的修為損耗了。”
金丹修士如遭雷擊,薑宗主?!玉圭宗薑尚真?
呆滯轉頭,果真見到了台階上一個朝自己招手的男人,那一臉賤兮兮的招牌笑意、神色,如假包換!比任何言語都管用。
這位金丹修士膝蓋一軟,還真不是他沒骨氣,實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轟頂的次數太多,小小金丹,扛不住了。
薑尚真就隻好傳授了一門玉圭宗發誓秘術,這可是一位上五境女仙都沒有的待遇,比起修道之人以真名點香火,用自家祖師堂發誓,當然更加管用。
陳平安看著那個額頭滲出汗水的金丹修士,雙手籠袖,微笑道:“說說看,哪裡人,說得仔細點,以後說不定我會去做客。”
那位金丹當然不敢有任何藏掖,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的,管他娘的,老子先保命再說,所以事無巨細,都說了個一乾二淨。
原來這個名為戴塬的金丹地仙,是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雖然在內幕地位不高,但是比起外幕供奉、客卿,還是要強上許多,因為實權更多。那虞氏王朝,當初山河變色,皇帝帶著太子一並逃難,卻不是去往北方,也不是趕往那座去往第五座天下的大門,因為根本來不及,所以匆匆避難逃入了一處極為隱蔽的山水秘境,地盤不大,是戴塬所在仙家門派的鎮山重寶,足夠浩浩蕩蕩幾千號皇親國戚們、以及一國境內各路譜牒仙師們隱世避禍就是了,將爛攤子交由一個庶皇子,穿了龍袍接過玉璽,就當是領國主政了,最終蠻荒天下占據一洲山河,虞氏王朝當然難逃一劫,而且在那之後,不是一般的醜態百出,新帝先是奉迎一位軍帳妖族修士為父皇帝,自降為兒皇帝,然後在甲子帳早有謀劃的授意安排下,虞氏王朝在內的幾乎所有桐葉洲大國,從廟堂到京城再到地方州郡,從官場到山上再到江湖,禮樂崩壞得令人發指,短短數年之內,人心之陰私險惡,一覽無餘。
所以等到天下太平,虞氏老皇帝就帶著太子和一乾國之砥柱,順理成章地收拾舊山河,倒是沒忘記連下數道痛心疾首的罪己詔。
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塬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個來自北邊彆洲的大門派,不到幾年,就又欣欣向榮。
言語之時,戴塬始終小心翼翼打量著那位前輩的神色,所幸一直雙手籠袖笑眯眯的,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陳平安笑道:“你說那處被你師門掌握的秘境,有四大景,綠珠井,喚龍潭,白玉山市,係劍樹,對吧?勞煩戴道友給我詳細說道說道,我這個人,最喜歡聽這些奇人異事和山水秘聞。還有你家那位祖師,叫高太書,好名字,更是一位有望打破瓶頸的金丹老地仙?戴道友果然是出身仙家豪閥啊,一門兩金丹,難怪能夠為虞氏王朝扶龍續國祚。”
戴塬笑容尷尬。以前他還真是這麼覺得的。
而他作為兩位金丹之一,又有祖師和師門作為靠山,在那虞氏王朝,隻比一位深藏不露的護國真人,以及一位遠遊境武夫的大將軍,略遜一籌。桐葉洲仙家山頭的數量,雖說相對於一洲的廣袤山河,還是略顯稀少,可是勢力聚攏、山水氣數凝聚,就更容易出高人。隻不過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老黃曆了,如今桐葉洲修士,除了上五境還好,其餘地仙在內,見著了彆洲修士,境界都要自降一境,尤其是見著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更需要降兩境。
陳平安聽完了四景,嘖嘖稱奇道:“戴道友,你那師門可謂生財有道啊。”
綠珠井的井水,能夠讓女修駐顏有術。而那喚龍潭,當然不可能真是蛟龍,而是蛟龍之屬近裔。
至於那處山市,峰巒奇絕,山崖通體瑩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頂有一雪湖,積雪千年不消,雖然被譽為白玉洞天,其實並未躋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當然是戴塬師門自吹自擂出來的名號,不過那山市確實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宮闕,朱樓巍煥,人物往來,旗幟甲馬錦幔,每逢個百年,就會有一場機緣降世,或天材地寶,或修行秘籍,可以讓師門嫡傳去尋覓。
係劍樹,在戴塬看來,最沒啥花頭,其實也就是早年一位年紀極輕的元嬰劍仙,在那邊醉酒休歇,順便眺望白玉洞天,欣賞山市,期間隨手將佩劍掛在了樹上,後來等到那位元嬰劍仙躋身了上五境,祖師高文書收到山水邸報的當天,就讓人在樹下立起了一塊“係劍碑”。
陳平安問道:“那綠珠井,當真可以讓女子駐顏?”
戴塬小聲道:“不瞞前輩,純屬胡扯呢,就隻是每年都從山市雪湖搬來幾百斤積雪,使得水運稍稍濃鬱幾分的一口水井,再悄悄碾碎幾種奇花異草,丟入井中,使得井水顏色光彩幾分,再請幾位名氣稍大的譜牒女修,以及虞氏王朝的每一任皇後娘娘,都幫著綠珠井說幾句好話。”
陳平安點點頭,深以為然,突然問道:“虞氏王朝離這兒了不算近,你們抱上的那條寶瓶洲大腿,老龍城侯家,又不是什麼頂尖門派,就隻是老龍城幾大姓氏之一,就讓戴道友有這份膽識,千裡迢迢跑來這兒覬覦太平山,與那萬瑤宗和小龍湫掰手腕了?”
戴塬立即澄清道:“這是高祖師的意思,小的也一直犯迷糊呢。隻是祖師有命,不敢不從啊。”
戴塬勾肩搭背,繼續為身邊這位前輩耐心解釋道:“至於那老龍城侯家,出了一位極有出息的讀書人,戰功彪炳,如今成了觀湖書院的君子,還是一位極有可能會來咱們桐葉洲,擔任書院副山長的‘正人’君子!其實我們師門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聞了,那位書院君子一向與家族關係平平,可是這種事情,委實是不敢不當回事啊。”
陳平安笑道:“真是難為你們這撥桐葉洲修士了,竟然淪落到需要去打探寶瓶洲的小道消息。”
戴塬歎了口氣,“如今的寶瓶洲,可了不得啊。”
陳平安說道:“行了,就這樣,今天的事情,戴道友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說不定哪天我還會去你山頭拜訪。戴道友說了這麼多,讓我受益匪淺啊。”
戴塬彎腰更低,拱手禮,“前輩不過是神仙下凡問土地,晚輩能夠略儘綿薄之力,真是上輩子積德了。”
陳平安拍了拍這位金丹修士的肩頭,“戴道友隻管放心返鄉,隻需要記住不該說的,就打死不說,隨便找個由頭蒙混過關。至於小龍湫元嬰前輩那邊,我會幫你斡旋一二,絕不會讓他對你有半點記恨。”
戴塬一臉茫然,然後心一緊。
斡旋個啥?不需要啊,老子與那位小龍湫的元嬰前輩,在平日裡,聊得很投緣啊。有事沒事就看一場鏡花水月,神仙日子。
陳平安斜眼看那金丹。
戴塬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謝過前輩了,晚輩感激涕零。”
見那前輩依舊眼神不善,戴塬恍然大悟,一臉愧疚難當,趕緊從袖中取出一塊古色古香的墨錠,雙手奉上,“懇請前輩收下,是晚輩的小小心意。聽那虞氏的護國真人說此物,小有來頭,名為‘月下鬆道人墨’,源於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會有一位小道人似蠅而行,與之詢問,答以‘黑鬆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個大王朝的宮中舊物,據說皇帝隻賜給年輕俊彥的翰林院掌文官。”
陳平安接過墨錠,揮揮手。
戴塬故作鎮靜,告辭離去,禦風離去,從一開始的不急不緩,到卯足勁禦風遠遊,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見。
陳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將那塊墨錠碾碎。
薑尚真卻說道:“你不要的話,可以賣給我。”
陳平安笑了笑,停下手上動作,古墨滑入袖中。
薑尚真比較善解人意,察覺到了陳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憊,起身道:“小龍湫這位元嬰大佬,我來幫忙打發了。”
陳平安點點頭,薑尚真做事情,隻會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他走回山門台階那邊坐下。
陳平安現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夢的問心所在了。
楊樸猶豫了一下,拿起那隻空酒壺,起身告辭道:“陳山主,晚輩打算返回書院了。”
陳平安立即收起思緒,起身抱拳道:“恕不遠送。”
陳平安收手後,將那古墨遞給楊樸,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楊樸低頭看了眼手中酒壺,又看了眼陳山主手中墨錠,就收入袖中,再次作揖拜謝。
目送楊樸離開後,薑尚真那邊也解決掉麻煩,薑尚真丟了一塊漆黑石頭給陳平安,“彆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灩澦堆之一,隻是遇人不淑,不曉得價值所在,如今隻是被那位元嬰大佬,用來欣賞鏡花水月了,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鏡花水月,如果荀老兒還在,非得跟你搶上一搶,對了,荀老兒當時在神篆峰祖師堂最後一場議事末尾,讓我捎句話給你,當年確實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過他還是不覺得做錯了。”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理解,反正不接受……也隻得接受了。總之些許個人恩怨,不妨礙荀老前輩是一位真豪傑。”
薑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有你這句話,夠夠的了。荀老兒這輩子看似不要麵子,其實最要麵子,隻是當了個宗主,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陳平安問道:“我那左師兄?”
薑尚真搖搖頭,“確切消息,沒有。我隻聽說與那十四境劍修蕭愻,雙方循著當年那些海上憑空出現幾座歸墟大門之一,去了蠻荒天下問劍一場,也有說左先生與蕭愻聯袂破開天幕,去了天外古戰場,反正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至今未歸。”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埋河水神?天闕峰青虎宮?”
薑尚真神色玩味,笑道:“青虎宮祖師堂都搬去了寶瓶洲,風生水起,混得很開,都成了大驪王朝的供奉,咱們那位舊友,差點都不舍得南下歸鄉了。至於大泉蜃景城和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你自個兒看去,保證不會讓你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
薑尚真猜出陳平安的心思,主動說道:“至於那個文海周密,在你家鄉寶瓶洲登岸,然後就沒了。”
薑尚真幾乎從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還是讓我人覺得可怕。當時寶瓶洲大陣開啟,聚攏籠罩一處,誰都不知道裡邊具體發生了什麼,總之此事已是文廟第一大禁忌,隻有符籙於玄、大天師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這玉圭宗老宗主,都沒資格知道。”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麵有痛苦之色,造化窟三夢,其中一夢,有人率先開天,有人隨後登天!
在兩人身後,又有數人,再有數十人。
但是此夢重複夢,陳平安卻始終一個都看不清楚,始終記不住任何一人。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心情凝重,輕聲問道:“落魄山?北嶽地界?”
薑尚真說道:“放心吧,山河依舊人都無恙。不然我哪裡有心情躲在神篆峰,早跑你家鄉去了。”
陳平安以手背貼住額頭,坐回台階。
薑尚真似笑非笑,坐在一旁後,問道:“你知不知道一個名叫賒月的姑娘?圓圓臉,棉衣布鞋,長得可愛,脾氣還比較好,說話憨憨的。賒月大概是唯一一個身為妖族,卻被浩然天下誠心誠意接納的好姑娘了,極好的。不知道還有無機會遇見,我很期待啊。”
如今浩然天下公認一事,先後兩大撥千年不遇的天才修士,如雨後春筍,屬於那玄之又玄的應運而生,得天獨厚,不但在大戰中活了下來,而是各有破境和極大機緣在身。大戰一起,兩座天下,又牽扯到更多天下,尤其浩然和蠻荒兩處,原本相對井然有序、流轉極慢的天地靈氣、山水氣數,變得徹底沒了章法,第一撥,人數不多,卻是一場改天換地的苗頭,最典型的,就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其實更早之前,就是劍氣長城的那個大年份,以寧姚為首的劍仙胚子,大量湧現。與之對應的,是蠻荒天下的托月山百劍仙。
接下來這一撥,相對沒那麼年輕,但是在大戰之前,或者潛心修行,籍籍無名,或者名聲不顯,因為隱瞞了真實修為,然後在豪傑輩出的亂世當中,橫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終一個個,璀璨耀眼,接連成片,如星河在天。
比如玉圭宗新任宗主,已是大劍仙的韋瀅,他在舊大驪中部陪都戰場,數場搏命廝殺當中,破境躋身仙人境。還有那驅山渡的金甲洲劍仙徐君,徐獬。擔任皚皚洲劉氏客卿,首次踏足桐葉洲。有好事者已經開始搜羅各洲諜報和有限的山水邸報,開始統計這撥天之驕子的姓名、人數、境界,尤其是各大戰事當中的表現,然後憑此猜測各自的大道成就最終高度。
陳平安一臉疑惑,搖頭道:“圓臉棉衣姑娘?不知道啊,聽說過,沒見過。”
與陳平安同為年輕十人之一,早年在城頭那邊,倒是與一個姑娘,有點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小誤會。
陳平安當時誤以為她是劉材,一個飛劍天生克製自己的劍修。
過去太多年,自己腦子不太好,完全記不清了,什麼圓臉棉衣什麼賒月的,大概也許可能說不定的事情,多說多想皆無益,容易誤會更多。
薑尚真惋惜不已。
陳平安掏出那支白玉簪子,準備重新束發彆玉簪。
刹那之間,陳平安迅速收起白玉簪子,再讓薑尚真趕緊遠離此地。
下一刻。
陳平安低頭彎腰,一個前衝,轉瞬之間就遠離太平山的山門。
然後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不大卻極的坑,陳平安就像被一拳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不說,還差點當場少掉半條命,就連兩件法袍都擋不住渾身鮮血的流淌,人身小天地,處處泉湧一般。
薑尚真蹲在那個坑旁邊,確定了地底下的落魄山年輕山主,“好像”又好像“當真”身受重傷之後,薑尚真一頭霧水,都有些吃不準了真假了,隻得以心聲問道:“山主,鬨哪樣啊?這次咱倆又要坑誰?又來了個仙人?而且還是不紙糊的那種?給句準話,我來護道。”
奄奄一息的陳平安病懨懨道:“護道你大爺,趕緊拉一把。”
薑尚真趕緊將陳平安拽出地麵,陳平安神色萎靡,一個後仰倒地,自言自語道:“好拳。”
薑尚真環顧四周,嘖嘖稱奇,這一拳落自己身上,可扛不住。關鍵是薑尚真根本就察覺不到那一拳的真正來處。
躲無可處躲,扛又扛不住,虧得自家山主有擔當啊。
陳平安坐起身,一臉想罵人都不敢罵的憋屈表情,最終無奈道:“想不去雲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薑尚真笑道:“這敢情好,我那雲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陳平安盤腿而坐,將那支白玉簪子遞給薑尚真,讓他一定要妥善保管,然後就那麼暈死過去。
薑尚真收起白玉簪子,背起陳平安,施展障眼法,風馳電掣,化虹南下。
什麼叫過命的交情?這就是了,陳平安等於將自己的性命,以及看得比性命半點不輕的簪子,都交給了他薑尚真。
薑尚真覺得當不當首席供奉,其實沒那麼重要。
背後那位年輕山主,一直心神不穩,隻是到最後,當他在夢中反複呢喃一個姑娘的名字,這才逐漸安穩下來。
薑尚真驀然停下身形,轉頭望去,一個七竅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以仙人境修為,強行以飛升境手段跨洲遠遊,當下已是強弩之末,故而一頭撞來,根本穩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薑尚真差點沒直接一截柳葉戳死那個精疲力儘的家夥。隻不過看清那人麵容後,薑尚真就笑了笑,真是個膽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腳步踉蹌,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衝,最終被薑尚真伸手扶住肩頭才停步,那白衣少年雙手撐腰,大口喘氣,仰起頭,抬起一手,示意薑尚真莫要說話,打攪他先生睡覺休歇,白衣少年笑容燦爛,卻滿臉淚水,嗓音沙啞道:“讓我來背先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