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洲東南地帶,一位白衣少年郎,在深山野林停步,那是一條已經廢棄數年的硯台河床,開鑿取石痕跡明顯,隻是算不得什麼老坑名石,溪水乾涸,崔東山跳入河床,使勁扒拉著石頭泥土,最後給他挖出了一塊石板,可以勉強打造一塊板硯,屈指輕輕一扣,側耳聆聽,音質還不錯,便拂去泥土,越看越喜歡,偶遇之物最可人,花錢買不著的,崔東山嗬了口氣,吹平石紋褶皺、細微縫隙,然後用臉頰摩挲了半天,硯石紋路愈發細膩,被崔東山拎在手中,那個孩子蹲在岸上,眼神呆滯,似乎不理解崔東山在做什麼,崔東山爬上岸的時候,一硯板砸孩子腦袋上,最後崔東山上了岸,讓孩子頂著石板走路,雙手不許去扶。
回望一眼河床,崔東山嘖嘖道:“下得水,上得岸,真乃豪傑。”
一路逛蕩,夜宿荒郊野嶺一處亂葬崗,趴在地上,以一根纖細小草,篆刻硯銘。
然後出現了一位年輕書生,蹲在一旁,笑道:“人見過了,不錯,是個好胚子,我那師兄,說不定真能相中,願意收為嫡傳。”
崔東山隻是手持小草,盯著石板,問道:“幫你重返白帝城,你不得謝謝我?”
年輕書生,正是去過一趟書簡湖雲樓城的柳赤誠。
柳赤誠笑道:“我本該是在此攪亂寶瓶洲形勢的,如今什麼事情都不做,咱倆就當扯平了吧?”
崔東山嗤笑道:“你可拉倒吧,給關了千年,怎麼破陣而出,你心裡沒點數?你這副皮囊,不是我精心挑選,再幫他開路,能誤打誤撞,把你放出來?還扯平,不如我把你關回去,再來談扯平不扯平?”
柳赤誠一屁股坐地上,好奇問道:“我離開白帝城太久了,你與我師兄下棋,感受如何?他的棋力,相較以往,是高了,還是低了?”
崔東山坐起身,抖了抖袖子,用胳膊擦了擦石板,硯銘為十六字,沐日浴月,形體健全,精神飽滿,反以相天。
崔東山問道:“當年是誰讓你來寶瓶洲避難的?”
柳赤誠笑嗬嗬道:“這個不能講,出來混,義字當頭。”
崔東山點了點頭,用手指抹過十六字硯銘,頓時一筆一劃皆如河床,有金色溪水在其中流淌,“佩服佩服。”
柳赤誠立即說道:“救命之恩,更是大義,那個名字,可以講可以講。”
在寶瓶洲,眼前少年是無敵手的,這與境界關係不大。
隻跟腦子有關係。
————
落魄山竹樓一樓。
裴錢今天抄完書之後,就去放腳邊的小竹箱底部,一大摞文字、條目密密麻麻的冊子裡邊,好不容易掏出一本空白冊子,輕輕抖了抖,攤開放在桌上,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準備開工記賬了,都與玉液江水神府有關。
周米粒扛著一根小小的金扁擔,一溜煙兒跑進屋子,裴錢趕緊伸手擋住其實空白的賬本,皺眉道:“放肆了啊,這裡是咱們落魄山的一等一重地,你進門都不曉得敲門?”
周米粒趕緊轉身跑到門外,敲了敲門,裴錢說了句進來,黑衣小姑娘這才屁顛屁顛跨過門檻,跑到書案對麵,輕聲稟報軍情:“老廚子的那個大風兄弟,去了趟紅燭鎮,買了一麻袋的書回來,開銷可大!”
裴錢點頭道:“等會兒我們就去查賬,這是公事,萬一傷了老廚子的心,也是麼得法子。”
周米粒踮起腳跟,伸長脖子,想要看看裴錢做什麼,“寫啥嘞?”
裴錢一揮手,“去門口站著護法,除了暖樹,誰都不許進來。”
周米粒哦了一聲,突然又轉身趴桌子,皺著疏淡微黃的小眉毛,欲言又止。
裴錢疑惑道:“乾嘛?”
周米粒壓低嗓音說道:“州城城隍閣老爺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咱們都認識的,還是朋友,對吧,想要頂替我先前那個騎龍巷右護法的位置,中不中?”
裴錢想了想,搖頭道:“中個錘兒的中,不中不中。雖說騎龍巷左右護法兩個職務,是我一個人就可以定奪的,但是不能那個小家夥一問,咱們就點頭答應,先晾一晾,考驗一番再說。”
周米粒哭喪著臉,先前她還拍胸脯與對方保證來著。
裴錢歎了口氣,“行吧行吧,你去與他說,我答應了,但是職責重大,不許他玩忽職守,每個月都要來我這邊點卯一次。至於孝敬什麼的,就算了,那也是個小窮光蛋。”
周米粒直腰挺身,“領命!”
————
一騎離開大隋京城,南下遠遊。
年輕女子身穿紅衣,腰間懸掛一把狹刀,一枚銀色養劍葫。
她抬頭看了眼天上雲海。
記得小時候,隨便看一眼雲朵,便會覺得那些是愛妝扮的仙子們,她們換著穿的衣裳。
她在小時候,好像每天都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成群結隊的鬨哄哄,就像一群調皮搗蛋的小人兒,她管都管不過來,攔也攔不住。
她這會兒,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
李寶瓶有些小小的傷感。
小師叔,長大以後,我好像再也沒有那些念頭了。好像它們不打聲招呼,就一個個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找她。
————
雙方劍修問劍過後,一支支妖族北遷大軍,陸續趕到戰場。
這一次坐鎮大軍的大妖,是荷花庵主,與那尊金甲神靈。
這是戰場之上,首次出現了兩頭王座大妖共同住持一場戰事。
荷花庵主,煉化了蠻荒天下其中一輪月的半數月魄精華,先前在戰場上,與遊曆劍氣長城的婆娑洲醇儒陳淳安,過招一次,談不上勝負,不過荷花庵主小虧些許,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這與雙方都未竭儘全力有關,或者說與戰場形勢複雜至極,根本容不得雙方全力出手。
先前四場戰事,都隻有一頭大妖負責,分彆是那枯骨大妖白瑩,舊曳落河共主仰止,喜好煉化建築打造天上城池的黃鸞,以及負責蠻荒天下問劍劍氣長城的大髯漢子,與那阿良亦敵亦友的豪俠劉叉,背劍佩刀,隻是劉叉比白瑩這些大妖更加做做樣子,不過是在戰場後方,瞧了幾眼雙方劍陣,不過大戰落幕後,挑選了十數位年輕劍修,作為自己的記名弟子。
劉叉的開山大弟子,如今的唯一嫡傳,隻有劍修竹篋。
這些個個如同做夢一般的年輕劍修,其實距離成為劉叉的嫡傳弟子,還有兩道大門檻,先入門,再入室。
記名之後,若是弟子學道有成,通過考驗,便可入門。此後才是登堂入室,成為師父親傳,即為嫡傳,可以得其恩師正法、正統。
即便大道依舊遙遠,十餘人,仍然人人心情激蕩,瞬間抱團,形成一座小山頭。
畢竟半個師父的劍客劉叉,是蠻荒天下劍道的那座最高峰,能夠成為他的弟子,哪怕暫時隻是記名,也足夠自傲。
至於關門弟子,更是半點不比那開山大弟子簡單,往往是傳道之人,認為此生技藝、學問托付無憂,可以至此休歇,弟子關門,外人止步,即為關門弟子。
投師如投胎,選徒如生子,對於雙方而言,皆是大事。
大戰開幕之前,齊狩就已經躋身了元嬰境,高野侯如今也瓶頸鬆動,即將成為一位元嬰劍修,資質要好於高野侯、最終大道成就被視為比齊狩更高一籌的龐元濟,反而劍心蒙塵,境界不穩,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大道無常了。
大戰波瀾壯闊,一個個小小龍門境的範大澈,更進一步,得以躋身金丹,其實是一件小事,無非是大戰間隙,疊嶂他們幾個朋友,與範大澈各自喝了一壺慶功酒。
那撥妖族修士,重新趕赴戰場,繼續以法寶洪流對撞劍陣。
妖族劍修卻沒有參與其中,實在是太過金貴,不願意太多消耗在攻城戰當中。
如果說那些尚未化作人形的蠻荒天下妖族,就是性命最不值錢的市井銅錢,那麼開了竅修了道的妖族散修,便是雪花錢,修心有成了,便是那些坐擁靈器、法寶的小暑錢,妖族劍修才是那最被嗬護的穀雨錢,不是說繼續問劍劍氣長城無意義,而是能夠用源源不斷的銅錢,堆積出同樣的戰果,何必消耗那些用掉一顆便極難出現第二顆的劍修穀雨錢?
若是在浩然天下,這般攻城,軍帳膽敢如此調兵遣將,無視螻蟻性命,動輒讓其數以十萬計去送死,屍骨堆積城下戰場,注定會遺臭萬年,但是在蠻荒天下,毫無問題。
蠻荒天下終於第一次出現了蟻附攻城。
為此專門有號角聲悠揚響起,響徹雲霄,蠻荒天下軍心大振。
純粹武夫鬱狷夫,苦等已久,一身拳意昂然,終於可以酣暢淋漓地出拳殺妖。
隱官一脈的劍修,依舊是三人一撥,輪番上陣,去往城頭出劍。
每天的雙方戰損,都會詳細記錄在冊,郭竹酒負責彙總,避暑行宮的大堂,氣氛越來越凝重,人人忙碌得焦頭爛額,便是郭竹酒都會一天到晚死守著書案。
倒懸山那邊,幾乎所有做倒懸山買賣的八洲渡船管事,都已經去過一次春幡齋。
晏溟、納蘭彩煥和米裕,再加上邵雲岩和嫡傳弟子韋文龍,也沒閒著。
打仗一事,廝殺搏命的戰場之外,戰場其實也在賬本上。
這是劍氣長城與八洲渡船,雙方嘗試著以一種嶄新方式進行貿易,小摩擦極多。而且皚皚洲渡船的收集雪花錢一事,進展也不是特彆順利。主要是還是皚皚洲劉氏一直對此沒有表態,而劉氏又掌握著天下雪花錢的所有礦脈與分成,劉氏不開口,不願給折扣,再者光憑那幾艘跨洲渡船,哪怕能收到雪花錢,也不敢大搖大擺跨洲遠遊,一船的雪花錢,便是上五境修士,也要眼紅心動了,呼朋喚友,三五個,隱匿海上,截殺渡船,那就是天大的禍事。皚皚洲渡船不敢如此涉險,劍氣長城同樣不願看到這種結果,所以皚皚洲渡船那邊,第一次返回再趕赴倒懸山後,並未攜帶雪花錢,隻是當初春幡齋那本冊子上的其它物資,江高台在內的皚皚洲船主,與春幡齋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劍氣長城這邊能夠調動劍仙,幫著渡船保駕護航,而且必須是往返皆有劍仙坐鎮。
晏溟和納蘭彩煥都覺得此事不可行,還是希望渡船這邊能夠自己出錢雇傭上一兩位五境修士,畢竟這種雪花錢生意,隻要做成了一筆,皚皚洲渡船就掙得足夠多了,不該奢望春幡齋這邊調用劍仙護陣。不然一趟往返,加上中途滯留皚皚洲,往往大半年甚至是一年光陰,一位劍仙就這麼遠離劍氣長城了。
邵雲岩給了個折中建議,每一艘渡船,不用全部押注雪花錢買賣,皚皚洲物資豐富,有大利可圖。
這些大生意之下的小意外,都需要雙方去磨,隻要一個環節出錯,一樁買賣其實就算是黃了。
春幡齋那邊已是酷暑,天地大窯,萬物陶鎔,劍氣長城這邊今年冬無雪。
這讓郭竹酒有些遺憾,原本早早與師父談妥了,大雪時分,堆他娘的十七八個雪人,隱官一脈的劍修,人人有份。
隱官一脈劍修,唯一心中好受點的事情,便是年輕隱官當初以飛劍“隱官”傳訊城頭,帶來的極大非議,自己消散了。或者非議還在心頭留著,隻是顧不上言語什麼了。
大戰慘烈,死人太多。
以至於愁苗劍仙和龐元濟、林君璧,就隻是拖著那具飛升境大妖的真身,揀選了一個大戰間隙,三人去城頭走了一遭,說了這頭大妖隱藏在倒懸山,試圖作亂,被他們三人循著蛛絲馬跡,發現根腳,果斷聯手陸芝在內數位劍仙,將其合圍斬殺於海上。
斬殺飛升境大妖。
這件事當然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小事,劍氣長城,喧嘩一片。有無數的大聲叫好。
到最後林君璧沒舍得割下頭顱,還禮蠻荒天下,便硬著頭皮擅作主張,保留了這頭飛升境大妖的全部真身,拖回避暑行宮。
回去後,年輕隱官瞧見了頭顱還在的大妖真身,笑得合不攏嘴,嘴上罵著林君璧不大氣,摳搜摳搜的,墜了隱官一脈的名頭,卻立即將那真身收入咫尺物,重重拍打林君璧的肩膀,笑得像個路上撿了錢趕緊揣兜裡的雞賊孩子。
顧見龍與王忻水對視一眼,知道林君璧這小狗腿,肯定要被隱官大人記一功了。
這天陳平安離開避暑行宮大堂,出門散步的時候,林君璧跟上。
陳平安笑道:“有想法?”
林君璧說道:“八洲渡船一事,暫時進展還算順利,可最大問題不在買賣雙方,隻在浩然天下學宮書院的看法。”
陳平安似有好奇神色,說道:“說說看。”
林君璧憂心忡忡道:“之前八洲渡船,如果沒有改變與劍氣長城的買賣方式,依舊散亂,各行其是,文廟興許也不會過多乾涉,隻是如今形勢被我們更改,文廟說不定會有一些反彈,說實話,咱們是動了浩然天下不少根本利益的,物資每多一分運到倒懸山,浩然天下便要少一分。”
陳平安點頭道:“是此理。”
林君璧問道:“一旦文廟下令約束趕赴倒懸山的八洲渡船,隻準在浩然天下運轉物資,我們怎麼辦?”
林君璧雖是劍修,實則術法駁雜,雙指掐訣,以符籙土法,撮壤成山,塑造出一幅懸空的天下形勢圖,跟隨兩人一起緩緩移動,林君璧指了指地圖,凝氣成水,畫出一條條嶄新航線,往來於各洲之間,“中土神洲、皚皚洲渡船物資,隻準運往南婆娑洲,流霞洲、金甲洲增援西南扶搖洲,北俱蘆洲、寶瓶洲渡船,隻能去往東南桐葉洲,構建打造、加固這三洲沿海防線,便是價格比劍氣長城低一兩成,甚至是三成,我相信八洲渡船,還是會不得已為之,乖乖照做。至於婆娑洲在內三洲原有渡船,就更不會趕來倒懸山。”
陳平安帶著林君璧一起散步,“關於八洲渡船一事,你所說的這個最壞結果,其實愁苗劍仙,一早就提醒過我,但是沒辦法,總不能怕這結果臨頭,就什麼都不去做。走一步看一步,每有一艘渡船靠岸倒懸山,我們就當是多掙的一筆物資。隻希望文廟那邊,慢點出結果。”
林君璧問道:“文聖先生,能在這麼大的事情上,去文廟那邊說上話嗎?”
陳平安搖頭道:“比較難。儒家重名分,講究師出有名。”
林君璧又問道:“加上醇儒陳氏,還是不夠?”
陳平安還是搖頭,“各有各的難處。”
林君璧一咬牙,“我寫一封密信寄給自己先生,幫忙說一兩句話?”
陳平安停下腳步,道:“要記住,你在劍氣長城,就隻是劍修林君璧,彆扯上自家文脈,更彆拖邵元王朝下水,因為不但沒有任何用處,還會讓你白忙活一場,甚至壞事。”
陳平安笑道:“這份好意,我心領了。”
其實陳平安大可以點頭答應下來,不管林君璧是意氣用事,還是人心算計,都讓林君璧寫過了信,以飛劍寄信邵元王朝,再讓劍仙半路截取,陳平安先看過內容再決定,那封密信,到底是留,歸檔避暑行宮,放入隻能隱官一人可見的秘錄,還是繼續送往中土神洲。
隻是相處久了,對於林君璧的性情,陳平安大致還是清楚的,事功,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隻是林君璧的追求,並非隻是個人利益,野心勃勃,卻也在那家國天下的修齊治平。
想到這裡,陳平安便將這份心思與林君璧坦白說了,讓他去寫這封信,然後走個形式,最終歸檔隱官一脈,爭取找個機會,以不露痕跡的方式,讓浩然天下知曉這樁小小密事。
說不定將來某天,可以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錦上添花。
林君璧愣了半天,感歎道:“真要如此嗎?”
陳平安笑道:“好心好報,奇怪什麼。善行無轍跡,當然是最好的,但是既然世道暫時無法那麼事事純粹,人心澄澈,那就稍次一等,不是聽說書畫,有那‘真跡下一等’的美譽嗎?我看能夠這樣,就挺好。君璧,關於此事,你無需難以釋懷,不是處處以赤子之心行善,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
林君璧稍作思量,便也沒有彆扭什麼,很爽快就點頭答應下來。
陳平安說道:“文廟真要如此行事,也非個人私心,或是對劍氣長城有成見。”
陳平安無奈道:“開門揖盜,隻是為了關門打狗,能夠一勞永逸,解決掉蠻荒天下這個大隱患,自古以來,文廟那邊就有這樣的想法。隻是這種想法,關起門來爭論沒問題,對外說不得,一個字都不能外傳。身上的仁義包袱,太重。隻說這開門揖盜一事,由哪一支文脈來擔負罵名?總得有人開個頭,首倡此事吧?文廟那邊的記錄,定然記錄得一清二楚。大門一開,數洲百姓生靈塗炭,就算最終結果是好的,又能如何?那一脈的所有儒家弟子,良心關怎麼過?會不會痛心疾首,對自家文脈聖賢大為失望?身為一位陪祀文廟的道德聖人,竟會如此草芥人命,與那事功小人何異?一脈文運、道統傳承,當真不會就此崩壞?隻要涉及到文脈之爭,聖賢們可以秉持君子之爭的底線,隻是不計其數的儒家門生,那麼多半吊子的讀書人,豈會個個如此高風亮節?”
“更大的麻煩,在於一脈之內,更有那些隻顧自家文脈榮辱、不顧是非對錯的,到時候這撥人,肯定便是與外人爭論最為慘烈的,壞事更壞,錯事更錯,聖賢們如何收場?是先對付外人非議,還是壓製自家文脈弟子的群情洶洶?難道先說一句我們有錯在先,你們閉嘴彆罵人?”
“讀書人,修行人,歸根結底,還不是個人?”
說到這裡,陳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隻說你身邊的人,與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廬先生,不就因為跑去打砸神像,投機取巧,事後暴得大名?要說沒有點學問本事,能寫出《快哉亭棋譜》?要說他不曾有功於邵元王朝的文運,我看未必吧?”
某些讀書人的諂媚,那真是好看得如同花團錦簇,其實早已爛了根本。這些人,一旦用心鑽營起來,很容易走到高位上去。也不能說這些人什麼事情都沒做,隻是屍位素餐。世道之所以複雜,無外乎壞人做好事,好人會犯錯,一些事情的好壞本身,也會因地而異,因人而異。
當世人獲知消息越來越容易,能夠將一個個事實串聯成真相,並且習慣了如此,世道應該就會越來越好。
大概那就是倉廩足而知禮節。
什麼都不知道,很難不失望。知道得多了,哪怕還是失望,終究可以看到一點希望。
怕就怕一個人以自己的絕望,隨意打殺他人的希望。
陳平安笑問道:“林君璧,你會真心認可此人?”
林君璧悻悻然不言語。
關於打砸神像一事,林君璧不認可是真不認可,倒也不至於在這裡附和年輕隱官罵人。那他林君璧也太小人了。
何況林君璧對那位溪廬先生,也有不少的認可之處。
秋高氣爽,斫賊無數。
郭竹酒今天翻看了那部庚本,然後翻看著頁數,小姑娘額頭上滲出汗水。
師父說過,什麼時候人數上戰損過半,所有隱官一脈劍修,就要議事一次。
這天有人拜訪避暑行宮,恪守規矩,隻在門外。
劍仙苦夏會暫時離開劍氣長城一段時間,需要護送金真夢、鬱狷夫、朱枚三人,去往倒懸山,再送到南婆娑洲地界,然後返回。
臨行之前,劍仙苦夏便帶著三人拜訪了避暑行宮,他們身邊還有三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兩位劍修胚子,一個比較稀罕的純粹武夫人選。
林君璧得了隱官大人的破例許可,得以出門為他們送彆。
由此可見,林君璧在隱官大人心目中,確實比較特殊。
林君璧去往行宮大門那邊的時候,有些感慨,那位崔先生,也不曾算到今天這些事情吧。
算不算自己拚了命,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好不容易在崔先生遺留的那副棋盤上,靠著崔先生不下再落子,自己才勉強扳回一局?
到了門外,林君璧作揖,並未主動言語,算是與他們默然告彆。
鬱狷夫破天荒主動與林君璧說了一句話,是第一次。
鬱狷夫笑道:“林君璧,能不死就彆死,回了中土神洲,歡迎你繞路,先去鬱家做客,家族有我同輩人,自幼善弈棋。”
林君璧苦笑道:“懇請鬱小姐,莫做那蹩腳月老!”
鬱狷夫展顏一笑,“見了再說。”
林君璧猶豫了一下,後退一步,作揖,歉意道:“曾經有些見不得光的算計,君璧在此向鬱小姐賠禮。”
鬱狷夫笑道:“你家先生眼光不錯,可惜學生本事不行。林君璧,你能如此直爽,那我這月老便當定了。”
果然。果然!
又被崔先生說中了。
好險。
彆看鬱狷夫是個被隱官大人按住腦袋撞牆的女子武夫,事實上,鬱家嫡女,豈會簡單。
鬱狷夫不再言語,揉了揉身邊一個小女孩的腦袋,以後小丫頭就是她的記名弟子了,會跟隨她一起學拳,師徒一起遊曆浩然天下!
至於其餘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劍修胚子,資質在劍氣長城不算拔尖,但是在浩然天下也很不俗氣了,隻要是劍修,哪個宗門會嫌多?更何況所謂的不算拔尖,是相較於齊狩、龐元濟、司徒蔚然、郭竹酒這撥天才而言。浩然天下的地仙劍修,還是很稀罕的。
金真夢說道:“君璧,到了家鄉,若不嫌棄我臨陣脫逃,還當我是朋友,我就找你喝酒去!”
林君璧點頭道:“嫌棄還是有些嫌棄的,但是如果酒真的好,我便捏著鼻子喝了再罵人。”
性情內斂少言語的金真夢也難得大笑,向前一步,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眼前少年,才是我心中的那個林君璧!是我們邵元王朝俊彥第一人。”
劍仙苦夏十分欣慰。
朱枚也有些開心,其樂融融,早該如此了。
朱枚的言語,十分簡明扼要,“林君璧,家鄉見啊。”
林君璧笑著點頭。
進了門,陳平安斜靠影壁,拿著養劍葫正在喝酒,彆在腰間後,輕聲道:“君璧,你如果這會兒離開劍氣長城,已經很賺了。一直沒虧什麼,接下來,可以賺得更多,但也可能賠上許多。一般來說,可以離開賭桌了。”
這位中土神洲的白衣少年,天才劍修,有些眉眼飛揚,“押大賺大!”
林君璧又笑道:“何況算準了隱官大人,不會讓我死在劍氣長城。”
陳平安問道:“門外邊,算計人心,自然還是,但是你是不是會比以往與人下棋,更開心些?”
林君璧嗯了一聲。
陳平安輕聲道:“以前的本事,彆丟,門外這類事,也習慣幾分。那就很好了。”
林君璧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見人心更深者,本心已是淵中魚,井底蛟。不用怕這個。”
林君璧問道:“何解?”
陳平安笑道:“明月在水。隻要自己願意睜開眼去看,便能瞧得見,觸手可及。”
林君璧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見,“隱官大人,你見到了嚴律、蔣觀澄這些人?不會覺得膈應?”
陳平安說道:“他們身邊,不也還有鬱狷夫,朱枚?更何況真正的大多數,其實是那些不願說話、或是不得言語之人。”
林君璧問道:“隱官大人,何時趕赴戰場?”
陳平安笑道:“就算要去,也隻能是偷摸過去。”
然後林君璧看到年輕隱官做了個奇怪的動作,抬起雙手,捋了捋頭發。
林君璧沒敢多問,環顧四周,也無那女子,米裕、顧見龍如此,很正常,隻是年輕隱官如此,就有些彆扭了。
陳平安看了眼天幕,說道:“我在等一個人,他是一名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