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字章節。)
魏羨身披西嶽甘露甲,在得到陳平安首肯後,在朱斂牽製住大半隨軍修士的時候,試圖直搗黃龍,找機會宰了那皇子劉琮,哪怕換命都無所謂。
隋右邊那邊斬殺了草木庵仙師徐桐後,許輕舟哪怕明知劉琮會遷怒整個家族,仍是二話不說,擅自離開這座山頭,返回蜃景城,與擔任征西大將軍的爺爺商量對策。作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將種門庭,又紮根蜃景城數代之久,許氏忌憚大皇子劉琮,卻不至於束手待斃。
坐龍椅的,還是當今陛下劉臻,不是劉琮。真與劉琮撕破了臉皮,大不了許氏就鐵了心投靠二皇子,換一條真蛟扶為龍。
盧白象所處戰場,戰況依然膠著,大泉邊軍這五千死士,不愧是劉琮的麾下嫡係,知道軍法森嚴的厲害,哪怕被殺得肝膽欲裂,眼睜睜看著袍澤一位位死於那人刀下,依舊不惜性命,瘋狂撲殺而去。隱匿暗處的武學宗師和隨軍修士,都看得於心不忍,實在是太慘烈了,一些個鐵石心腸的督軍校尉更是滿臉淚水和雨水,仍然恪儘職守,無論是誰,膽敢怯戰而退者,斬立決!
仙氣縹緲的遊仙詩,興許寫得出山上的神仙風采。
可從沒有任何一首邊塞詩,真正寫得出沙場的血腥殘酷。
埋河水妖從彆處山峰墜落在地後,大踏步奔跑而來,筆直而衝,若有樹木阻擋道路,一手拍去。
陳平安看那來者的聲勢,心中有了決斷。
將原本袖中右手雙指間的那張符籙,換成了疊在一起的三張符籙。
當初在碧遊府,鐘魁借了那支小雪錐,作為報答,寫了總計六張符籙給陳平安,其中三張符紙是他自己的,寫了三張符籙可結陣的三才兵符,又稱“鐵騎繞城符”,畫符之前,鐘魁一口浩然氣,筆下有披掛銀甲、身騎白馬的百餘騎武將,那一大串米粒大小的騎軍,在符紙上衝鋒而出,最終排兵布陣,策馬而停,變做了一筆一劃的符籙圖案。
之後陳平安自掏腰包,拿出兩張金色材質符紙,和一張聖人文稿的青色符紙,鐘魁苦兮兮按照陳平安的要求,分彆寫了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牆的破障符,以及最後一張品秩、威勢遠遠超出井字符的鎮劍符,被鐘魁譽為“投袂劍起,九洲海沸”。
不敢現出真身的埋河水妖衝殺而來,已經不足百步。
陳平安緩緩走出屋簷,往右手邊走去,很快雙方就隻剩下五十步距離。
陳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純粹真氣點燃,迅猛出袖,心中默念道:“列陣在前!”
魁梧大漢哈哈大笑,腳步不停,一個縱身而躍,殺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輕人,“武夫耍符,也不怕讓大爺我笑掉大牙?”
隻是很快這頭埋河水妖就半點笑不出來。
三張金黃符籙本體燃燒殆儘後,身形猶在空中的壯漢驚訝發現,虛無縹緲的三符,開始遠遠圍繞著他疾速旋轉,壯漢氣沉丹田,使了個千斤墜,匆忙落地之際,三張符籙之中分彆有一名白馬銀甲的虛幻騎將,持矛衝殺而出。
壯漢厲色道:“去死!”
身形一擰,旋轉一圈,迅猛三拳打爛那三位騎將。
隻是源源不斷的騎將衝出符籙,不多不少,一次三騎,無聲無息。
壯漢如困戰陣中央,仍是毫不畏懼,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殺那些策馬衝出符籙的騎將。
每當壯漢轉移戰場,三才兵符的三張符籙就隨之飄蕩,始終保持原先距離。
魁梧壯漢殺得興起,凶相畢露,隻覺得酣暢淋漓,大呼痛快。
三張鐵騎繞城兵符,短暫困住並且消耗一位幾乎結成金丹的河妖,並不難,甚至是逼迫它現出真身,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這頭埋河大妖,絕無可能。
陳平安自然對此心知肚明,不奢望這三張符籙困殺那壯漢。
留在山巔的書院君子王頎,在耐心等待陳平安的破綻,陳平安何嘗不是在尋找一線機會,以符鎮殺或是一劍斬殺陣中壯漢。
大雨依舊,暫時還沒有變小的跡象。
埋河水妖卻被那三張古怪符籙給糾纏得心煩不已,怎的符膽靈氣蘊含而出的騎將,就打殺不絕了?這都是被他打碎為靈氣四散的第幾騎了?一百五十,兩百?
它越來越覺得形勢不妙,那個站在三十步外停步的年輕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著自己破開符陣,再來一場狗屁的君子之爭!
尤其是它眼角餘光中的那根枯枝,讓它總是有些心神不寧,不對勁,絕對有古怪!
不管了。
你王頎當那縮頭烏龜,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懶得管你如何跟大伏書院講道理。
身上已有多出細微傷口的埋河水妖,眼瞅著大雨就要聲勢下降,此時再不占儘天時,到時候現出真身的威勢就要驟減。
這頭水妖雙眸雪白一片,虯結肌肉開始極度扭曲。
山巔王頎顯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裡還管這些,大地驀然震顫,現出巨大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身軀長達百丈,頭顱就擱在原先“壯漢”立足之地。
尚未靈氣殆儘的鐵騎繞城符便跟著拉開距離。
依舊有鐵騎向這頭河妖衝鋒而去。
一些個在躲在兩側伺機而動的大泉邊軍,直接被黃鱔大妖的身軀一彈而開,倒飛出去的時候七竅流血,數十人或傷或死。
大雨淋在河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後,沒有滲入泥地,而是迅速彙聚成了一條溪澗。
陳平安認出了這頭大妖的身份,正是埋河水底與水神娘娘廝殺的黃鱔大妖。
看來山頂那個藏頭藏尾的高人,是書院君子王頎無疑了。
雙指撚著那張鐘魁說是“五龍銜珠”的龍虎山正法符籙,灌入真氣後,丟向埋河水妖頭頂。
果真有五條十餘丈長的“纖細”蛟龍,盤旋空中,口銜白珠,有雷電縈繞。
埋河水妖剛剛以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時候,不曾想頭頂出現了五條隱隱蘊含天威的蛟龍,心神微微凝滯之後,發出震天響的一聲咆哮嘶吼,開始劇烈掙紮,想要掙脫鐵騎繞城符的圍困,儘可能少挨幾顆“雷電珠子”。
鐵騎持矛,一次次刺入鱔妖身軀之中,任由埋河水妖身軀將自己一掃而散,身形與靈氣一同消散重歸天地間。
一條蛟龍張開大嘴,一顆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頭顱。
山頭顫抖。
又是兩顆,分彆砸在河妖七寸與尾巴上。
不止是身軀劇痛而晃動,河妖的魂魄與金丹都一起顫抖起來。
唯一的好處,就是迸發出來的巨大衝勁,總算掃落撞碎了那三張該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長虹從彆處山頂落在這座山頭的樹乾上,以心聲請求陳平安,“你我雙方就此收手,我讓劉琮立即帶兵離開,如何?”
王頎說出這番言語的時候,咬牙切齒。
那頭埋河水妖,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一條銜珠蛟龍吐出雷電寶珠後,就會自動渙散消失。
陳平安沒有任何停手的念頭,
最後兩條蛟龍自然而然,就毫不猶豫地吐出蘊含天地萬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寶珠。
五條蛟龍已經不見,可那五顆珠子卻死死鑲嵌於埋河水妖的身軀之中,從頭顱到尾巴,當最終連成一線後,大放光明,河妖身軀之中,雷電迅猛遊走,最終形成一條幾乎與河妖身軀等粗的巨大閃電。
與陳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變原先策略,劃出兩條流螢,分彆刺入埋河水妖燈籠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邊亦是駕馭那把不知穿透多少心口的癡心劍,精準釘入埋河水妖的頭顱之中,一穿而過,整把長劍直接沒入頭顱下邊的地麵,足可見其鋒銳程度。
而王頎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出手,都有必殺之心。
陳平安手持枯枝作劍,一掠而去。
而天地間的這場大雨,仿佛瞬間全部被君子王頎駕馭,一滴滴改變了降落軌跡,千萬滴雨珠,悉數激射向陳平安。
一劍過後。
樹枝上再無王頎的身影,陳平安站在書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蕩起一陣漣漪,將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彈開。
堂堂書院君子,王頎竟然避戰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無法駕馭身軀下已成溪澗規模的雨水,血水與雨水一起滲入泥土。
陳平安手中枯枝化作齏粉。
一掠去了埋河水妖頭顱那邊,在空中伸手一抓,將癡心劍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顆頭顱。
大雨漸漸停歇。
很快山上甲士就開始撤退下山。
魏羨終究沒能擒下大皇子劉琮,隻殺了一名誓死護主的劍修,隻得由著劉琮退往山腳,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
朱斂受傷最重,卻也一次沒死。盧白象往埋河水妖屍體這邊走來,才有機會拔掉身上那幾枝特製箭矢,沒有隨手丟掉,一把握在手中,狹刀停雪已經收回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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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洲西海上,那頭現出真身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給人一劍當場斬殺,大如山峰的整顆腦袋,在一根絲線切割過後,齊齊整整墜入海中,長如山脈的屍體倒還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殺至此的三位桐葉洲大修,心思各異。
太平山當代宗主宋茅倒持長劍,劍尖朝後,以示誠意和感激,朗聲道:“太平山宋茅,謝過前輩助我們一臂之力,斬殺大妖!”
隻是那名一身劍氣瘋狂流瀉如瀑布的劍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葉宗掌管宗門戒律、以及譜牒的一位祖師爺,臉色陰晴不定。
這一路銜尾追殺大妖,隻有宋茅傾力而為,全然不顧自身性命之憂,恨不得與那頭大妖同歸於儘,隻是宋茅雖是太平山名義上的第一把交椅,修為卻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為山門井獄變故,又不敢攜帶其中一把護山仙劍,所以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至於這位桐葉洲仙家執牛耳者的桐葉宗祖師爺,則是不願拚著修為受損擊殺大妖,一頭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為堅韌,哪裡是好對付的,大局已定,這頭畜牲必然逃不出三人視野,鈍刀子割肉,慢慢來就是,急什麼。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這位玉璞境桐葉宗祖師,視為一樁美差,斬殺了那頭禍亂扶乩宗的大妖,冥冥之中,有功德在身不說,還可以讓死了道侶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雖然這一路追殺,藏藏掖掖,沒有祭出鎮門之寶,內心深處,卻對大妖,勢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雲窟福地的薑氏家主,麵如冠玉,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獨子薑北海還要年輕英俊,此刻他滿臉笑容,顯然給海上那名劍修宰了大妖,讓那桐葉宗祖師算盤落空,他心情極好,畢竟他可沒有攜帶殺力巨大的宗門仙兵。為了好朋友陸舫的劍道,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等於是在桐葉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內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將他推了出來,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吃草,這位薑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極怠工?
身穿道袍、頭頂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雖然心中略有不悅,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對方眼高於頂,全然不將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有他的底氣在。就是實在想不到,桐葉洲何時出現這樣劍術通天的劍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對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為何出劍,是借機撿漏殺妖證道分功德,還是純粹的路見不平?會不會貪圖那頭大妖一身是寶的屍體?甚至是要全盤收入囊中,不許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屍體,隻是此次桐葉洲大亂,此妖是明麵上的罪魁禍首,與背劍白猿那頭老畜生遙相呼應,才使得桐葉洲中部妖魔橫行,必須要搬回去,讓儒家書院過目,再讓由書院出麵,請陰陽家推算天機。
所以宋茅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那古怪劍修望向桐葉宗祖師,說了兩個字,“不服?”
在整個桐葉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師爺,說了一番暗藏殺機的話語,“這頭大妖最好是留著性命帶回桐葉宗,說不定能問出更大的陰謀來,你見大妖身受重創,一劍殺了,就斷了線索,我們還如何順藤摸瓜、找出幕後主使?不然我們三人,何必追殺如此之遠?好巧不巧,桐葉宗西海如此廣袤,你就剛好出現在大妖逃亡路線上?”
玉圭宗薑氏家主臉上笑意不變,他是從來不嫌熱鬨大的。
宋茅正要說話。
那瞧著不過是位中年男子的陌生劍修,淡然道:“那就乾啊。”
從頭到尾,劍修就說了這麼兩句話。
不服。
就乾。
這哪裡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練氣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層的江湖武夫還差不多。
宋茅已經來不及當個和事佬。
又是一劍。
隻是這次遞向了“不服”的桐葉宗祖師爺。
那位老神仙臉色劇變,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趕緊祭出一件煉化千年的本命法寶,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禮樂大鐘,鐘為八音之首,這口煉化後高不過一臂的青銅古鐘,懸在桐葉宗祖師爺的頭頂,古鐘法相高達十數丈,將老人籠罩其中,古鐘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聖人的銘文,此刻大如拳頭文字迅速流轉,老人屹立其中,可謂寶相莊嚴。
隻是那一道劍氣當頭劈下後,以為最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者,卻發現身前古鐘法相,直接被劈裂開來,再不敢有絲毫托大,連人帶本命青銅古鐘一起倒掠出去,為的就是希冀著劍氣在自己倒退千百丈外,能夠氣勢衰減。
退了再退。
長達十餘裡的海麵之上,出現了一條久久沒有被海水填平的溝壑。
當劍氣終於消失,桐葉宗老祖師爺麵無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手中托著那座本命古鐘,眼見著上邊出現了一條細微刮痕。
這需要他耗費多少天材地寶才能修繕如新啊?!
那劍修隨手一劍,怎麼可能有此威勢?
彆說是桐葉洲,更彆提北邊那個小地方寶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該有此劍仙!煉化一條大江做腕上飛劍的曹曦,負責看守鎮海樓之人,也絕無此劍氣!
劍修一劍劈退老修士,滾那麼遠去,總算不礙眼了,轉頭對另外一人問道:“熱鬨好看嗎?”
薑氏家主臉上笑容立即僵硬起來,抱拳賠罪道:“多有失禮,還望劍仙前輩恕罪。”
劍修冷笑道:“前輩?你歲數比我可大多了。”
這位薑氏家主在桐葉洲山上,那是出了名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性子,正色道:“修行路上,達者為先。我薑尚真哪敢與前輩相提並論。”
劍修不再理會這個聽都沒聽過名字的薑尚真,望向更遠處那個心有餘悸的老頭子,“你身上好像帶著擅長攻伐的重寶,還不錯,給我看一眼?”
那位吃過大苦頭的老祖師爺,大致曉得了這個劍修的脾氣,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還火爆,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門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劍修不會罷休,萬一來一句“既然拿都拿出來了,彆浪費了,乾脆互換一招,試試斤兩”,那自己到底是接還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邊看著,接了,接住對方一劍倒還好,接不住,難不成與跟那頭斃命大妖陪葬?
老修士再不敢擺譜,趕緊說道:“攜帶宗門重器,隻為順利殺妖,不可隨便現世。”
心中腹誹不已。
世間竟有如此跋扈不講理的劍修,儒家聖人都是在乾什麼,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覺得自己如此退讓示弱,那名劍修稍微有點腦子,也該見好就收了。
劍修就已經問道:“你不拿出來,怎麼接得住我第二劍?”
桐葉宗老祖師爺氣得火冒三丈,真當我是泥菩薩沒半點脾氣了?
薑尚真板著臉,心中偷著樂。
早看不慣桐葉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臉了,不止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這輩子屈指可數的幾次大動肝火,幾乎全部是拜桐葉宗修士所賜。
太平山真君宋茅沉聲道:“如今桐葉洲妖魔亂世,懇請劍仙前輩今天不要出劍。”
劍修收回視線,“那你來接這一劍?”
宋茅毫不猶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場,會傳訊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處,太平山絕不怨恨前輩!”
劍修念叨了兩聲太平山後,像是記起了什麼,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還不錯,桐葉洲也就你們上得了台麵,其餘不值一提。”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劍修壓下滿身劍氣些許,作為自己不再出劍的表態。
算了,記得小齊曾經提起過這個太平山,說了句什麼來著,素有古風俠氣?
劍修說道:“大妖屍體你們隻管拿走。”
宋茅如釋重負,收劍入鞘後,抱拳道:“謝過劍仙前輩殺妖。”
劍修猶豫片刻,望向三人,問道:“可有人認識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宋茅和桐葉宗老祖師爺皆是迷茫不知。
薑尚真在心中迅速一番權衡,笑道:“我剛好知道。”
劍修問道:“怎麼說?”
薑尚真以心聲告知這位劍術通神的古怪劍修,簡明扼要說了藕花福地的見聞遭遇。
劍修點點頭,不以為然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還算湊合吧。”
薑尚真試探性問道:“前輩是否需要我幫忙看顧一二?”
劍修斜眼,“你配嗎?”
薑尚真無奈苦笑,不再說話。
劍修就此遠去。
與桐葉洲越來越遠。
他左右可懶得給誰當什麼護道人。
等到那名劍修遠離此地,薑尚真嬉皮笑臉道:“果然還是咱們浩然天下更有趣些。”
宋茅好奇問道:“你認識這位大劍仙?”
薑尚真笑而不語。
小心翼翼回到兩人身邊的桐葉宗老修士,冷哼一聲,“此人劍術是高,就是……”
薑尚真幸災樂禍道:“就是如何?”
老修士硬生生將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
是真怕了那家夥的出劍,太不講理了。
下一刻,老修士覺得自己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原來那名劍修已經轉瞬而返,瞥了眼老修士,卻是給姓薑的撂下一句話,“這頭大妖的妖丹歸你了。”
薑尚真抱拳笑道:“晚輩知道如何做。”
劍修左右,再次就此遠離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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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洲那條破碎龍脈中的彆宮中,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
年輕道士笑容尷尬。
老道人笑問道:“心想事成,開不開心?”
年輕道士苦澀道:“很是意外了。”
坐在鎖龍台上的白猿,雖然做不出年輕道士這種禍亂半洲的陰謀布局,但是修行數千年,眼力還是有的。
觀道觀觀主,那個據說是誰都找不到的東海老道人。
想要進入藕花福地,世人就隻能找到那個背負金黃大葫蘆的小道童,一幫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耐著性子與一個小家夥談買賣。
年輕道士站起身,問道:“老道長來此,是要替天行道,殺我了事?”
老道人譏笑道:“天都塌了,哪來的替天行道。我來此地,是想看看,誰有這膽子和本事,敢覬覦我送出去的那把桐葉傘。”
年輕道士恍然道:“是那把小丫頭隨手撐在手中的油紙傘?”
他歎息道:“早知道那陳平安與老道長有關係,我可不敢冒犯,自找苦吃不是?”
老道人與年輕道士擦肩而過,一步步拾級走上那座鎖龍台,“我對人間沒有興趣。不殺你。也該讓某些安樂窩裡的人漲漲記性了,不然早忘了那些老骨頭們當年做了什麼。”
年輕道士轉過身,笑著跟在東海觀道的老道人身後,步步登高,“謝老前輩法外開恩。”
有老道人這番話。
他在桐葉洲的謀劃,哪怕提早-泄露,仍可算是成了一半,因禍得福也說不定。
重返蠻荒天下後,最少不用被放逐到那片山脈中去了,給一個瞎子當苦力,年複一年搬動一座座山嶽,放在這裡擱在那邊的,彆人覺得好玩,身處其中的大妖,有哪個不覺得生不如死?關鍵是不知怎麼回事,蠻荒天下的那些霸主,似乎從未想過要聯手將這顆大釘子拔出,丟到劍氣長城那邊去。
老道人走到鎖龍台上,瞥了眼如臨大敵的白猿,點點頭,“小畜生還算有點意思,我便順勢而為好了,記得在藕花福地,拿出你的那門背劍術。”
刹那之間,已無仙劍可背的太平山白猿,在鎖龍台上消逝不見。
年輕道士心思急轉,默默推演,嘴上問道:“白猿已經不在,老前輩不如開門見山,想要我做什麼?”
老道人反問道:“你的本心想要做什麼?”
年輕道士坦承道:“說了會死在這鎖龍台,還是不說了。”
老道人有些失望,“我已經給了你機會,你一個真身巔峰、距離十三境隻差毫厘的大妖,卻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所以錯過了一樁天大機緣。當初劍氣長城陳清都,借了陳平安一把佩劍,為的就是將某些因果轉嫁到陳平安的肩上。你要是殺了他,你與蠻荒天下有大功德,我呢,也可以趁機將陳平安收入道觀之中,既可以氣死那個老秀才,也可以讓自己蒲團的位置抬高一大步。”
年輕道士心頭大震。
老道人笑道:“現在晚了。”
年輕道士一跺腳,悔恨不已。
腳下那座古老鎖龍台轟隆隆作響,鎖龍台外邊的漆黑虛空,不斷電閃雷鳴。
老道人說道:“你如果是人,在浩然天下當個縱橫家,前途是不錯的,當個陰陽家嘛,資質不太行。”
年輕道士無奈點頭,“確實如此。”
老道人突然說了一句用意極深的話語,“其實你們這些兩座天下的晚輩,如果生得更早一些,然後能夠僥幸活到今天,很多都可以不差的。”
年輕道士陷入沉思。
老道人雙手負後,伸手一抓,鎖龍台外那些閃電雷鳴,紛紛破開禁製和規矩,竄入鎖龍台內,在老道人手心彙聚一團,最終形成一個拳頭大小的雷電圓球。
這一幕看得年輕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緒,苦笑不已。
這就是差距了。
甚至與境界高低無關。
老道人將那顆雷電收入袖中,輕聲道:“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諸子百家之一,其中有個人,卻為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機。”
年輕道士眼神炙熱,“懇請老前輩為晚輩解惑!”
老道人轉過頭,眼神冷漠,“你一個妖族,口口聲聲喊我前輩,自稱晚輩?罵我是老畜生不成?”
不給年輕道士任何機會。
本就殘缺不全的魂魄從那副精心挑選的皮囊中飄蕩而出,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而“太平山年輕道士”的身軀則癱軟在地,又跟白猿如出一轍,憑空消失。
隻是那頂道家三教之一的芙蓉冠,留在了鎖龍台上。
老道人隨手一揮,大妖魂魄的幻化人形,依舊是年輕道士模樣,給重重砸在地上,臉上痛苦不已,哪怕如此,他仍是趕緊將那頂芙蓉道冠馭入手中,匆忙戴在頭上。
雖然當初為了成功越過那堵劍氣長城,隻能夠以一魂四魄讓人藏起,才可以離開蠻荒天下,走入那座倒懸山,最後來到這座桐葉洲。
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這麼久,一身皮囊又屬於極佳,所以最終仍是躋身了十二境仙人境。
可在老道人手底下,全無還手之力。
老道人緩緩道:“有人曾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靠著那頂芙蓉冠穩固魂魄的大妖,艱難道:“是名家那位開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學問之一,我在各家書籍上見過許多次,隻是不曾認真思量。”
老道人譏笑道:“所以說你們蠢啊。”
隻剩下魂魄而無肉身的大妖,頭戴芙蓉冠,心中惴惴,從未如此懷念家鄉。
老道人轉過頭,微笑道:“那把‘當年遺物’的狹刀停雪,上邊的禁製,我已經抹掉,你會不會介意?”
大妖搖頭不言。
老道人笑道:“連個馬屁都不會拍,活該你遭此大難。”
大妖一頭霧水。
老道人已經一步跨入虛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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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平安鋪開隋右邊那幅本命畫卷,丟入一顆金精銅錢。
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師,便下了一場小雨。
初冬時節,雨水雖然不大,可還是有些惹人厭煩。
一行四人走在街上,為首那個年輕人,雌雄莫辨,很是俊美,大冬天手持折扇,沒有打開,輕輕敲打手心,落在南苑國百姓眼中,若非實在長得好看,不然就真是附庸風雅的大俗人一個了。
四人走在一條大街上,年輕人左右張望,嘖嘖稱奇。
有個名叫曹晴朗的蒙童,原本已經從自家陋巷走到街上,隻是突兀下了場雨,隻得跑回家拿了把油紙傘,這會兒走到街巷拐角處,遙遙看到了那一行人,滿懷著希望瞪大眼睛望去,可依稀看到那位年輕公子哥的麵容後,不是自己希望的那個人,曹晴朗便有些失望,獨自一人,快步走向學塾。種夫子授課,最不喜歡彆人遲到。
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
後者卻將他看得一清二楚,作為保留一身修為、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花福地的謫仙人,陸台等於一落地,就躋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
至於身後三名扈從,一樣的待遇,卻受限於在浩然天下打下的底子不厚,而且年紀也輕,所以撐死了就是這座江湖的二流頂尖高手,距離一流宗師還有些距離。
差點在那場劫難中心神崩潰的桓蔭,改換門庭投靠了陸台的年輕道士黃尚。
城府深重飛鷹堡外姓俊彥,陶斜陽,正是頭頂五嶽真形冠金丹邪修,釘入飛鷹堡內部的棋子。
如今三人都是陸台的記名弟子。
陸台來到毗鄰狀元巷和一條街上,附近有座武館,陸台看著一座小宅子,曾經是丁嬰和鴉兒進入京城後的落腳處,算是魔教在南苑國的一處據點,隻是大戰落幕後,國師種秋一直留著這棟宅子。陸台笑道:“從今往後,這就是我的私宅了。”
他轉過頭,對三人吩咐道:“黃尚你去湖山派,能夠從俞真意手上學到多少本事,看你自己的造化。”
“至於陶斜陽和桓蔭,這座福地,你倆隨便逛蕩,陶斜陽可以多留心龍武大將軍唐鐵意,桓蔭可以接近塞外那個臂聖程元山。”
“甲子之後,你們要是沒辦法躋身天下前十之列,那就乖乖變成這座福地的養料好了。自求多福吧,已經送了你們各自保命的物件,這要還淹死在這座小小的江湖裡,我覺得帶你們下來,簡直就是浪費錢。”
陸台揮揮手,三人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不遠處站著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種夫子,今天不是頑劣貪睡的學塾蒙童們遲到,反而是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自己遲到了。
陸台笑望向國師種秋,“我與陳平安是朋友,種國師的風采,我已經親眼領略過,所以我選擇落在南苑國紮根。”
種秋點點頭,“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還是希望你不要毫無顧忌,哪怕你是陳平安的朋友。”
啪一聲,陸台打開素雅竹扇,輕輕扇動清風細雨,笑眯眯道:“有沒有想過六十年後,去看看外邊的風光?”
種秋搖頭,轉身離去。
陸台不以為意,轉頭看著宅門,經過一年的風吹日曬,張貼的門神已經略顯老舊,自言自語道:“快過年啦,門神得換,春聯得貼,還要請幾個順眼些的漂亮丫頭當丫鬟,不然先去趟春潮宮,跟那簪花郎周仕討要幾個?”
在陳平安往畫卷丟入第二顆金精銅錢後。
鬆籟國湖山派,下了一場細細綿綿的太陽雨,沒有人大驚小怪,除了那位貌若稚童、禦劍升空的掌門大真人俞真意。
俞真意禦劍懸停在極高處,天上大風吹拂得一身道袍獵獵作響,輕聲道:“風雨欲來。”
南苑國京城一棟官邸,有少年剛剛從藏書樓捧書走出,結果有一物從天而降,就摔在他身前,差點就給砸到了,嚇得少年一大跳。
仔細一看,是一頭滿身鮮血的小白猿,精瘦精瘦的。
小家夥神色萎靡地躺在地上,眼神比那捧書少年還要迷茫。
而藕花福地的北晉國邊境上,一個年輕道士喃喃站在湖畔,癡癡望著湖中鏡像,反複呢喃:“我是誰?我是誰?”
最後頭疼欲裂的他,抱著腦袋蹲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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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廟內,氣氛古怪。
所有人圍著篝火而坐。
陳平安隻說了一句,“辛苦了。”
朱斂拒絕了陳平安遞來的瓷瓶,說這點傷勢,拿來開筋動骨最合適不過,不用浪費少爺的靈丹妙藥。
然後他瞥了眼已是金身境的隋右邊,這個武瘋子笑問道:“少爺,我也有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陳平安點頭道:“說說看。”
朱斂滿身血汙,多處白骨裸露,仍是笑容如常,“‘吃一錢後,十一到十,此後停步’,作何解?”
隋右邊猛然起身,殺氣暴漲,卻發現那把癡心劍,陳平安拿走後一直沒有交還給她。
隋右邊死死盯住佝僂老人,“朱斂,你為何不早說?!”
陳平安緩緩道:“應該是說每死一次,我用一顆金精銅錢將你們從畫卷再度請出後,你們未來的最高武道成就,就會從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跌落到第十境。吃了兩顆,就隻能成為九境宗師,所謂的山巔境,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
隋右邊神色悲愴,殺氣更濃。
既恨朱斂,更恨陳平安,無法抑製。
朱斂笑嗬嗬道:“明白了,感謝少爺為老奴解惑。”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徑直走向廟外,“隋右邊,你隨我出門一趟,我有話跟你說。”
廟內隋右邊眼神冰冷。
陳平安仍是沒有回頭,跨過門檻,“一炷香內,你不出門找我,我就把畫卷燒了,你欠我的兩顆金精銅錢,可以不用還。”
隋右邊這才麵無表情地走出破廟,快步跟上那個走在山路間的背影。
陳平安在隋右邊跟上後,似乎毫不在乎她會不會暴起殺人,緩緩說道:“心境壞了,以後還練什麼劍?你隋右邊就這點心智,我看你其實根本就不用練劍了,反正有沒有東海老道人的束縛,你都走不到最高處。”
隋右邊手指微動。
陳平安在前邊依然緩緩而行,隻是淡然道:“你會死的。你真想死的話,在你死前,我還有話要說給你聽。”
隋右邊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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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後,陳平安和隋右邊一前一後,返回破廟。
隋右邊雖然臉色奇差,但是心境似乎有所好轉,沒了半點殺氣,也無要破廟所有人一起為她武道崩塌而陪葬的瘋狂死誌。
兩人再次坐在火堆旁。
陳平安接過裴錢的飯碗和筷子,開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飯,馬屁精裴錢還蹲在他旁邊,雙手托著一小壇子醃菜,陳平安環顧四周,笑問道:“你們到了這座陌生天下,有什麼想法嗎?”
四人沉默片刻,盧白象率先開口笑道:“山中何事,鬆花釀酒,春水煎茶,願得大逍遙。”
朱斂嘿嘿笑道:“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當啷響。願得美人心。”
魏羨想了想,說了句符合他開國皇帝身份的話,“殺儘百萬兵,寶劍血猶腥。”
裴錢瞪眼道:“老魏,屁咧,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魏羨點點頭,“這話是南苑國文人送我的詩句,要是我自己吟詩的話,應該是……大雨嘩嘩下,柴米都漲價。板凳當柴燒,嚇得床兒怕。”
裴錢這才點頭笑道:“老魏,這詩比前邊好多了,我都聽得懂哩。”
魏羨笑納了,嗯了一聲,“當年就有許多大文人說得誠懇,說我確是有些文采天賦的。”
裴錢翻了個大白眼。
隋右邊自顧自道:“願隨夫子天壇上,閒與仙人掃落花。”
陳平安最後身邊的裴錢,笑問道:“就剩下你了。”
裴錢驚訝啊了一聲,羞赧道:“我讀書還不多,如今還不會作詩呢。”
陳平安扒了一大口飯,夾了一筷子醃菜,笑道:“我也沒讓你作詩。”
裴錢哦了一聲,神采飛揚,“那我可就真說了啊,不許生氣,不許罵我!”
陳平安點點頭。
裴錢大聲道:“我想讀最薄的書,吃最貴的菜,罵最壞的人,打最野的狗!”
陳平安差點給米飯噎到。
裴錢見機不妙,覺得大概是誌向不夠大,瞥見腳邊的行山杖,趕緊補充道:“要不……再加一個戳最大的馬蜂窩?!”
魏羨板著臉道:“小小年紀,就有如此王霸之誌。”
裴錢向那老魏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還是老魏你上道!很有眼光哩,難怪能當個皇帝老爺,唉,就是如今窮了些。”
陳平安搖了搖頭,然後也跟著笑了起來。
破廟外邊,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