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塔城。
接收朵慕爾部族的事足足持續了四五天的時間,給這些人暫時的安置,清點人數,還要保證他們不破壞規矩,總結起來不外乎四個字......恩威並施。
唐家的老夫人說雄才大略不為過,可這也著實是因為西北邊疆真的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老夫人再怎麼心靈手巧,手裡沒有東西也沒辦法創造出巧奪天工的神跡。
西塔城是修建好了,可是作為安西都護府所在,周邊的大量設施都沒有建好。
最當務之急的就是路,現在西塔城隻有一條修好的路通向興寧關,沒有平坦大道,大寧其他各地的邊軍就沒辦法快速支援過來,後續的物資也沒有辦法及時運送。
“人數清點出來之後,立刻分派出去,不能留在西塔城太久,久則生亂。”
老夫人坐在大帳主位上,又是將近一夜沒睡,看起來精神有些不太好,可是言談依然清晰,思路依然順暢。
“唐瑋。”
“孫兒在。”
老夫人吩咐道:“給你三千人,分批押送壯丁去修路,告訴他們,大寧的民工拿多少工錢他們就拿多少,唐盛,你分派人手把那些老弱婦孺都送去西山湖屯田。”
她打了個哈欠,擺了擺手:“這些人心思沒那麼穩,讓他們知道了西塔城邊軍真正的數量之後,他們保不齊會出什麼幺蛾子。”
唐盛和唐瑋兩人立刻領命:“我這就去辦。”
老夫人點了點頭:“不要太強勢,從他們這些人中選德高望重者出來,給他們好處,厚利,讓他們協助你,給他們畫大餅,不要怕大,得勾人。”
她起身:“身子骨著實是不行了,我去休息一會兒。”
其實何止是昨夜,老夫人擔心一下子接納數十萬人進來會出亂子,這幾天幾夜幾乎都沒有怎麼休息。
葉撫邊連忙說道:“老夫人快去休息,下邊的人會把事情都安排好。”
老夫人笑著說道:“不敢放鬆啊,陛下把西塔城定為安西都護府府城,這裡太特殊了,大寧的疆域全圖就像是一麵堅不可摧的盾牌,而西塔城是盾牌後邊刺出來的槍鋒,在都護大人就職之前,我得把所有該準備的事都準備好。”
葉撫邊心中感慨萬分,陛下一直都說老夫人可敬,葉撫邊以前完全沒有接觸過,所以並不清楚老夫人的性格和行事,可是這半個月來,他接觸之下才深切感悟,老夫人這樣的人,不但值得他尊敬,值得陛下尊敬,也值得大寧所有百姓的尊敬。
何止是老夫人,唐家上下,都值得這樣的尊敬。
老夫人被孫女唐果扶著要去休息,走了幾步後忽然搖晃了一下,然後就軟倒了下去,扶著她的唐果驚呼了一聲,一把將老夫人抱住。
這一下,所有人都嚇壞了。
三個時辰之後,躺在床上的老夫人緩緩睜開眼睛,屋子裡很多人都在屏息靜氣的看著她,見她眼簾微動,床邊的醫官臉色稍稍緩和了些。
“老夫人是太辛苦了。”
醫官連忙說道:“千萬不要再操勞,隻管躺在這休息。”
老夫人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笑起來:“我是不是把你們嚇了一大跳?”
唐果的眼睛紅紅的,點頭:“嚇壞了。”
老夫人嗯了一聲:“都安心,我睡著了都沒有夢到你們的爺爺,說明他還不想讓我去見他呢,那個老東西八成一點兒都不想我......不過也好,他不想我,我就多活幾年替他守著這大寧西北。”
她閉上眼睛,臉色看起來比之前好了些。
“他最放不下的其實不是我,而是大寧西北邊關。”
老夫人閉著眼睛說道:“我其實哪裡有什麼才能,哪裡有什麼本事,隻是做事之前都會想一想,若是他還在,他會怎麼做?”
她已年邁,可是他走的時候,她還是他的笨丫頭。
他走了,她得把唐家的大旗扛起來,她得做他一直都在做的事,笨丫頭一點一點變成了人人敬仰的老夫人。
所以這個笨丫頭變了一個人似的,更堅強,更勇敢,更細膩,唐家的家主走了,可她努力讓唐家人的精神支柱沒有倒下去,她從那個時候開始讓自己成為一個可以被彆人依靠的人,而不是如以往那樣,她隻依靠著他。
“死老頭子......”
老夫人喃喃自語:“也不怕我累著,還不來接我......”
“不來就不來吧,多少年都沒有夢到過了,就不知道偶爾回來看一眼?看一看,我把家替他守的多好,看一看,我把邊關給替守的多好,然後誇我一句......丫頭,乾得不錯。”
她自言自語的聲音很小,很小。
屋子裡的人,全都紅了眼睛。
老夫人就是這樣的老夫人,第二天一早又把所有人嚇了一大跳,她早早的起來,在院子裡開始練功,雖然不似年輕時候那樣輕靈飄逸,打的也是五禽拳,可是看得出來依然矯健。
這五禽拳是他教她的。
他認識她的時候,他已是中年,她還是十幾歲的少女,他娶她的時候,鬢角已有白絲,而她年華豆蔻。
她多少次坐在小板凳上看著他打五禽拳,然後笑話他已經老了,打的都是老人才會打的健身拳法,那麼正經的他也會說上兩句不正經的話,比如說他自己是老當益壯,老而彌堅。
她總是會問他,你喜歡我什麼?
他總是會認真回答,貪慕你年輕貌美。
他也會反問,你喜歡我什麼?
她總是會認真回答,貪慕你位高權重。
兩個人說著最世俗的話,卻誰也不世俗,那時候多少人說她真的是貪慕位高權重才會嫁給一個比他大二三十歲的男人,那時候多少人說他貪慕少女美貌才會娶這樣一個小他那麼多的女人。
老夫人打著五禽拳,一板一眼,都是他的樣子。
那一年,她初嫁。
他坐在窗口讀書,安靜的像個畫中人,雖然他臉上已有皺紋,可是眉目依然俊朗,而還是個小姑娘的她就站在他身後,給他頭發綁上紅繩梳起小辮,他看他的書,她胡鬨她的胡鬨。
他率軍出征,她必會跟隨,穿上親兵的甲胄,佩戴親兵的戰刀盾牌,兩軍陣前,他偉岸,她颯爽。
西北有這樣夫妻二人,所以西北安定,胡虜不犯。
現在,她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
一趟五禽拳打完,老夫人額頭微微見汗,孫女唐果連忙跑過來給她披上大氅,老夫人溺愛的在孫女頭上揉了揉:“安心就好,你爺爺沒來,我就指不定還能活多少年呢,什麼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有事了,會提前有預感,他來了,我能感覺到。”
很多很多年前,老夫人的母親都一直在擔憂,對她說你要是嫁入唐公府裡,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他那樣的身份地位,指不定多少年輕貌美的小姑娘主動湊過去。
她卻笑著說那有什麼可怕的,我也是啊。
她說,我也是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我隻要一直年輕貌美就好了。
後來人們才知道,他確實喜歡年輕貌美的小姑娘,但喜歡的隻是她這一款。
第三天。
老夫人就再次出現在西塔城的城牆上,亦如她年輕時候,穿著鐵甲,背後是烈紅色的披風,大步走上城牆的那一刻,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他倒下去後,她第一次替他上城牆巡視的樣子。
城牆上,老夫人朝著士兵們揮了揮手,於是城牆上就爆發出一陣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老夫人看向唐果,壓低聲音笑著說道:“看,你奶奶我還是那麼年輕貌美令人癲狂。”
就在這時候,城外有一隊黑武人的騎兵飛馳而來,大概有幾十騎,他們打著白旗,示意並不是來挑戰的,騎兵到了不遠處,取出來一封書信喊道:“黑武帝國將軍純木,有親筆信給寧國西塔城將軍。”
說完之後書信扔在地上,然後撥馬走了,他們也不敢太靠近,不多時,城門打開,一隊大寧戰兵出去將書信取了回來。
兩個時辰後,黑武人大營。
年輕的黑武將軍純木坐在大帳裡品酒,手下人說道:“將軍,寧人是絕不會把朵慕爾所部的人都交出來的,將軍也深知這一點,為何還要寫信過去?”
純木笑著反問:“我寫信是給寧人看的?”
手下人不解。
純木解釋道:“我寫信是給陛下看的,追到這了,朵慕爾所部被寧人接收,我要是什麼都不做就回去,陛下必然痛罵,哪怕我之前打了那麼多勝仗也會被罵,我給寧人一封信,寧人回我一封信,我便可撤兵了,到時候把書信給陛下看看,證明我不是什麼都沒做,隻是寧人不配合。”
他笑了笑:“寧人回信,大概會很嚴肅的拒絕我,他們那邊做什麼事都講究規矩,講究禮數,我客客氣氣的寫信要人,他們客客氣氣的回信,這一戰就到此為止,不傷和氣,多好。”
手下人也笑起來:“都說寧人自恃文化深厚淵遠,寫信都是文縐縐的,滿嘴的之乎者也,也不知道一會兒有了回信會是怎麼樣的長篇大論。
純木道:“現在不是以前了,以前的黑武帝國不用客客氣氣的,寧人收了我們的人,我們直接大軍壓境,現在......”
他搖了搖頭:“現在為了給陛下一個交代,我連寫一封信都要注意措辭,還得寫的很正義似的。”
他的信裡主要寫了兩點,第一,立刻就因為乾涉黑武帝國內事而向黑武帝國鄭重道歉,黑武帝國的內事不容外人隨意插手,第二,立刻交還朵慕爾部所有人員財物,並且送到黑武大營外。
就在這時候外邊有人急匆匆進來,俯身遞給純木一封信:“寧人的斥候送過來一封回信。”
純木把酒杯放下,打開信封:“看看怎麼說的。”
打開之後他楞了一下,因為信實在太短了。
第一,呸。
第二,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