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很安靜,隻有火鍋開了的咕嘟咕嘟聲,坐在火鍋周圍的三個人全都盯著那鍋裡沸騰的湯,三個人卻各自想著不一樣的心事。
皇帝想著,大概朕是真的錯了。
老院長想著,陛下應該很難過。
賴成想著,這事......彆扭。
三個人身份不同也就想法不同,皇帝此時此刻想的是兒子,老院長此時此刻想的是皇帝,賴成此時此刻想的是這件事,皇帝在乎的是大皇子,老院長在乎的是皇帝,賴成在乎的是事。
皇帝那般強大的一個人,也不是完人,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完人,因為是人就有感情。
那是他的親生兒子,不管怎麼說他都不可能真的做到無情,每每念及還會愧疚的人又怎麼可能是真的無情,他寄希望於太子李長澤自己悟透,而在今天,他覺得兒子真的悟透了,也覺得這樣的談話來的確實太晚了些,若早些年這樣推心置腹的談談可能事情就不會有後來發生的那麼多不堪。
說是國法之前人人平等,可皇帝怎麼可能真的舍得。
他一生至此沒做過什麼昏聵的事,唯獨在對太子的態度上一直搖擺。
“朕想著,不然明日早朝不要讓他在文武百官麵前謝罪,畢竟......”
皇帝後邊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賴成認真的說道:“畢竟他是皇子,這麼大的錯處陛下不按國法處置已經是法外開恩,若再不於大殿百官之前認錯,百官會覺得國法不明,覺得陛下不正,再說如不讓他認錯,那麼他剛剛提起來的勇氣就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皇帝皺眉:“畢竟朕是他的父親。”
賴成絲毫也不退讓:“畢竟陛下是陛下。”
兩個人對視,誰也不躲避。
老院長歎了口氣:“賴成,你應該體諒陛下。”
賴成道:“陛下應該體諒國法。”
皇帝依然看著他,賴成也不怕,他什麼時候怕過,隻要不是他錯了他就沒有怕過退過,他是大學士也還是禦史台都禦史,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隻要他覺得自己是為陛下好為大寧好,他就算一頭撞在南牆上也不退,最主要的是他很清楚陛下希望他是什麼樣的人,如果有一天他變成了和彆人一樣,那麼他還是陛下需要的人嗎?
皇帝不說話,賴成繼續說:“陛下,不治罪,後果是什麼?整個大寧的皇族貴人,豪門望族,都會覺得身份淩駕於國法之上,因為陛下開了一個頭,陛下的做法給了他們啟示,自明日開始,那些心存不法之念的人會開懷大笑,覺得終於找到了擋罪金牌,身份,出身,血統,這些都是擋罪金牌,若是有人問一句憑什麼,他們會說憑著當初陛下不治家人之罪。”
皇帝臉色一變,逐漸浮現出怒容。
賴成也不在意,繼續說道:“自明日開始,那些維持法紀的人將會暗淡無為,因為他們發現,自己拚了命守護的國法卻根本沒有意義,他們守護的國法是什麼?當初大寧立法典,是太祖皇帝在法典上用過印的的法典,而今日,陛下在這法典上啐了一口吐沫。”
“賴成!”
皇帝努叱一聲。
賴成依然看著皇帝的眼睛,絲毫退縮之意都沒有。
“你過了。”
皇帝看著賴成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賴成哼了一聲:“臣過了?是陛下過了吧。”
老院長咳嗽了幾聲,看向陛下,他知道賴成是對的,一旦皇帝開了這個先河必上行下效,那些原本因為國法嚴明而不敢造次的貴族會因為這件事而變得猖獗起來,那些人像是在尋找雞蛋縫隙的蒼蠅,時時刻刻盯著陛下的不足,這個口子是陛下親自撕開的,誰也不確定以後會產生多大的危害。
賴成看著皇帝的眼睛說道:“明日臣就讓臣的兒子去當街犯法,他被抓了,臣就以內閣首輔大學士的身份壓著下邊放人,陛下若問我怎麼教導的孩子,我便說和陛下學的。”
皇帝的眼神越來越淩厲,他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那淩厲就變得如同冬雷。
老院長拉了賴成的衣服一下,賴成卻起身,向後退了幾步,然後跪倒在地:“臣不會讓孩子入仕,臣親近之人,也無幾人為官,家族之內,除了臣自己之外並無顯赫之人,臣罵陛下罵的太多,罵的太狠,臣知道這一樣的死罪,所以臣隻求陛下待將來殺臣之際,隻殺臣一人,留臣全家性命。”
皇帝本來還怒著,因為賴成這幾句話心又軟了下來。
賴成是什麼樣的人,還有誰比皇帝更了解?
皇帝長歎一聲:“又來這套,每次罵了朕然後就表現出決死之心,好像朕殺了你就是曠古的昏君。”
賴成:“就是。”
皇帝:“罷了......按你說的做吧,長澤要遊曆天下,朕就宣旨說是貶為庶民流放。”
賴成一頭磕下去:“陛下聖明。”
皇帝問:“今天是誰說,不會逼著皇帝打太子?”
賴成:“......”
老院長心說這也就是賴成,這要是換成個彆人怕是陛下早已經龍顏大怒,不過好在陛下身邊還有賴成,老院長對自己也很了解,對公他做不到賴成那樣清醒冷靜,他是把皇帝視如己出的老人,這樣的老人總是會在感情上有些偏離。
越老越是如此。
刑部。
葉流雲看著來宣旨的代放舟:“陛下的意思是,讓我選幾個人保護大皇子?”
葉流雲用了保護而不是監管這兩個字。
“是。”
代放舟道:“葉大人,陛下的意思是大皇子已經認罪認錯,所以明日一早的朝堂上會宣讀旨意,貶大皇子為庶民,流放三千裡。”
律法之中,按罪當斬,罪減一等則是流放三千裡。
可實際上葉流雲很清楚,陛下是在成全太子要遊曆天下之心,說是流放,哪裡是真的流放,不過這個流放之罪有些耐人尋味,流放之罪若沒有旨意不許回長安,也就是說,太子自己想回來都不行。
“我知道了。”
葉流雲抱拳:“多謝代公公傳旨,辛苦你了。”
代放舟連忙還禮:“葉大人太客氣了,這是奴婢的分內事,葉大人還需謹慎挑選人,你也知道,陛下其實還是在乎大皇子的。”
葉流雲當然知道,那是謀逆大罪,那是欺君大罪,還有亂七八糟的罪名加在一起李長澤死上十次都夠了,皇帝卻還是不殺,這不足以顯示出皇帝的在乎?
“我會妥當安排人。”
葉流雲送走了代放舟,想著雖然李長澤是要遊曆天下,可不能隨便走,流放不是隨便走走而是有目的地的流放,這個地方皇帝是不會定的,因為皇帝還心疼和李長澤呢,所以這個流放之地是哪兒,他來定,而且不能提前上奏皇帝知道,不然的話皇帝一定會駁斥。
這是一件很讓人頭疼的事,分外頭疼。
所以葉流雲忍不住想著要是韓喚枝在就好了,這麼頭疼的事當然還是推給韓喚枝好些。
與此同時,西疆,魔山關。
樓然人的攻勢持續了多日,安息人在他們背後不斷的逼著他們往前衝,可是魔山關這樣的地形本來就易守難攻,樓然人的戰力也就那樣,還沒有安息人的拋石車支援,猛攻的日子再多也就是落得滿地死屍罷了。
城牆上,看著樓然人的攻勢潮水一般退下去,更遠處二皇子在親兵保護下也看著敵軍撤走,韓喚枝走到沈冷身邊:“為什麼讓二皇子殿下上城牆上來看看?縱然現在是樓然人進攻不是安息人,可是箭矢無眼,總得小心些。”
“韓大人你啊明知故問。”
沈冷笑著說道:“二皇子殿下若是不上城牆來看看,將士們如何會服他......所以哪怕是有危險也還是要上來。”
沈冷看著韓喚枝笑道:“反正你我都躲不開,萬一出點什麼意外,第一個砍我,第二個砍你。”
韓喚枝笑道:“不是我和你爭,大概第一個砍的是我。”
沈冷哈哈大笑,韓喚枝看了看四周,和沈冷走的近了些:“長安城裡的事你都已經知道了,我派人給你送來信就是想讓你提前想想。”
“想什麼?”
沈冷問。
韓喚枝眼睛微微一眯:“想什麼?”
沈冷歎道:“你想什麼,我想什麼,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什麼......韓大人你跟著陛下比我跟著陛下的時間多多了,你當然比我更了解陛下,所以你也比我更清楚陛下會做什麼樣的選擇。”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父親就是父親,兒子就是兒子。”
沈冷道:“陛下可以忍得了賴大人,難道還忍不了自己兒子?”
“那兩人怎麼會一樣。”
“是不一樣,一個是臣,一個是子。”
沈冷看向韓喚枝:“臣是臣,子是子。”
韓喚枝道:“其實我也知道,隻要大皇子肯低頭陛下是不會真的動他,最多流放。”
“是啊,最多流放。”
沈冷往身後看了看:“剛剛韓大人問我為什麼把二皇子殿下帶上城牆,大皇子流放,二皇子殿下為什麼來西疆就更清楚了......大皇子犯了錯被貶為庶民,朝廷裡的大人們必然會趁此機會表現自己,上奏陛下請立二皇子殿下為太子,可是陛下總是要考慮的多一些,二皇子殿下來西疆一是陛下不想讓他看到父子不睦,二是來......”
沈冷看向韓喚枝:“十三歲領兵擊敗西域人,這個消息傳遍大寧,二皇子再被立為太子,誰不信服?”
韓喚枝道:“陛下也是在送你人情。”
沈冷笑起來:“我知道。”
看起來是二皇子過來要把沈冷的軍功奪走,可實際上是沈冷並不吃虧,二皇子將來必繼承皇位,他會一直都記得今日西域一戰沈冷幫他的這些。
“陛下心裡不會隻考慮一人一事。”
韓喚枝看向沈冷:“你要懂得陛下苦心。”
沈冷:“韓大人你就直說,你彆找人去乾掉流放的大皇子。”
韓喚枝眼睛眯的更小了。
沈冷笑著說道:“我眼裡沒有大皇子,你知道的。”
韓喚枝嗯了一聲:“可是你手下人呢?”
沈冷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