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武人不知底細,攻勢暫停。
皇帝知道了底細,攻勢暫停。
誠如皇帝所期盼的那樣,若是手中有大量天雷,彆說打贏這一戰,就算是滅黑武都有了希望,在這一刻,皇帝才感受到了天下格局會因為某一個東西的出現而改變,這個天下太大,大到以他的眼界看到的不過萬一,這個天下太小,改變天下或許隻因一人一物。
站在彆古城的城牆上,看著遠處黑武大軍重新結陣將彆古城圍的水泄不通,其實皇帝很清楚,就算是有天雷這樣的大殺器震懾,黑武人也不會遲疑太久。
對於黑武人來說,儘快拿下他這個大寧皇帝這一戰就算是勝了,不管丟失了多少土地,寧帝死或是被生擒,這一戰將是扭轉乾坤的關鍵。
“你看看那些黑武人。”
皇帝指向城外。
“他們大部分其實都是平民百姓,可是因為心奉月,他們變成了士兵。”
裴亭山垂首:“所以陛下當初下令遏製禪宗入中原是對的,宗教對於百姓的影響太大,百姓們一旦深陷其中就會迷失本性,會覺得自己真的會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會覺得所謂的神會保護他們一輩子。”
“朕為什麼不敢放鬆,朕的先祖乃至於父兄,曆代大寧皇帝都不敢放鬆,是因為都深知要想讓百姓心定不變,當讓百姓以大寧為心中信仰,而不是什麼妖魔鬼怪什麼神仙佛陀,百姓們心中信仰不變,大寧永昌,然而改變百姓心中信仰的不是百姓自己,而是大寧,如果大寧弱了,那麼百姓們也就弱了,百姓們信仰動搖了,大寧就難了。”
皇帝吐出一口氣:“朕憋著勁兒要打出來大寧數百年未有之氣勢,也是為了讓百姓們心中信仰篤定。”
裴亭山垂首:“臣看的不如陛下遠,臣思慮也不如陛下多,臣隻知時刻謹記一件事,那就是不管陛下做什麼決定,臣都會陪著陛下,陛下手指的方向,就是臣帶著刀兵向前的方向,臣練兵,始終在對士兵們說,不進攻的刀兵不合格,因為臣知道,陛下需要一個人一支隊伍,始終向前,有人可進,有人可守,有人可退,臣就是那個可進之人。”
皇帝從裴亭山的話裡聽出來什麼,轉頭看向他:“你應該明白,朕寧可失去這來之不易爭得的土地,也不希望你出事。”
裴亭山笑了笑:“臣在疆場這麼多年,每一次廝殺之前都會抱定必死之心,所以陛下不用擔心,老臣惜命,所以逢戰才會不畏死,臣了解戰場,戰場上越是不怕死的,反而越活得久。”
皇帝微微搖頭:“不勝之戰,不是朕想要的,何謂勝?不是殺敵多少,而是你我都還在。”
裴亭山垂首:“臣,銘記於心。”
半個時辰之後,一個收拾出來的小院裡,裴亭山靠在椅子上坐於樹下乘涼,他的親兵引領著沈冷從院外走進來,裴亭山看到沈冷之後沒有起身,依然斜靠在那,依然盛氣淩人。
可他有這個資格。
“小子,過來坐。”
裴亭山擺了擺手,示意親兵們都退下去,院子裡隻剩下他和沈冷兩個人。
“坐下來聊幾句,今日我在城中休息一夜,明日我還要回城外刀兵大營。”
裴亭山看了沈冷一眼,指了指旁邊放著的蒲扇:“天氣酷熱,為我搖扇。”
沈冷在裴亭山麵前坐下來,拿了蒲扇為裴亭山扇風,裴亭山滿意的笑了笑,雖仍是一臉倨傲,可眼神裡有些欣慰一閃而過。
“說說吧,你對我是什麼印象?”
他問沈冷。
“前輩楷模。”
沈冷回答。
裴亭山撇嘴:“少他娘的放屁扯淡,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當初我派人想弄死孟長安,也想派人弄死你,還前輩楷模,你們倆心裡要是沒有罵過我祖宗十八代,我跟你姓。”
沈冷訕訕的笑了笑,確實不好回答。
裴亭山哼了一聲:“還特麼的真罵過?”
沈冷笑的更尷尬了。
裴亭山瞪了他一眼:“使點勁兒,綿軟無力的像個娘們兒。”
沈冷扇風的速度隨即快起來。
裴亭山滿意的舒了口氣,讓自己在椅子上靠的更舒服了些,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沈冷等了一會兒發現裴亭山居然睡著了,沒多久竟是打起了鼾,聲音還不小,沈冷也沒有離開,手搖蒲扇保持的很穩定很勻速,右手酸了就換左手,左手酸了換回右手。
門外的裴亭山的親兵不時回頭看著,也不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是什麼想法。
足足一個時辰,說要聊幾句的裴亭山睡的似乎很香,一個時辰之後他才醒過來,睜開眼睛看了看沈冷,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沈冷額頭上的汗水。
這位倨傲的老人,更加的倨傲,得意的笑了笑。
“看,這就是大將軍的分量。”
裴亭山看了沈冷一眼:“你看不慣我,可還得為我扇風。”
沈冷搖頭:“沒有看不慣大將軍,隻是人有遠近,我與孟長安是兄弟,自然會在他那邊,不論孟長安和裴嘯當初的事,大將軍就是我的前輩,軍中前輩如父兄,我為父兄搖扇,是情理之中。”
“真的這麼想?”
“真的這麼想。”
沈冷認真的回答道:“如果大將軍還是要殺孟長安,我還是要和大將軍對著乾,如果沒有這事,我隨時都願意為大將軍搖扇。”
裴亭山哈哈大笑:“好好好,你不虧心,也不虛偽。”
他坐直了身子:“手酸嗎?”
沈冷點頭:“酸。”
裴亭山道:“繼續搖,到你回去的時候。”
沈冷再次點頭:“好。”
裴亭山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把煙鬥從旁邊拿起來,塞進去一些煙絲,用眼神瞥了瞥旁邊的火鐮,沈冷放下蒲扇打著了火鐮為裴亭山把煙鬥點上,裴亭山深吸一口,很愜意的吐出煙氣,像是滿足到了極致。
“行了,彆搖了,我就當是自己不虧了。”
裴亭山再次閉上眼睛,卻沒有了那一臉的倨傲之氣。
“我死了一個兒子,你此時為我點煙搖扇,我算你補償我了。”
裴亭山閉著眼睛說道:“自此之後,你我再無恩怨。”
沈冷心裡一震。
裴亭山繼續說道:“你是個領兵的奇才,彆跟我說你沒看明白這一戰。”
“看明白了。”
“那你跟我說說,你看明白了什麼?”
“再有五天,武新宇不來,我軍必敗,陛下有生死之憂。”
“陛下不會有生死之憂,因為我來了。”
裴亭山長長的吐出一口煙氣:“你看得出來,孟長安也看得出來,陛下自然也看得出來,這一戰若是再打下去援兵不到,我們確實必輸無疑,可是大寧的軍人如果讓陛下在此受辱,那就是一群廢物......我來說說你的想法,你且看我說的對不對。”
裴亭山靠在椅子上睜開眼睛看著沈冷的眼睛:“你和孟長安一定商量過了,如果城不可守,你們兩個,一個帶兵阻擋黑武大軍,一個率領所有騎兵保護陛下突圍,是不是?”
沈冷沒回答,沒回答已經是答案。
裴亭山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們兩個年輕人,而是輪不到你們。”
沈冷驟然睜大了眼睛。
裴亭山深吸一口氣,又吐出,吞雲吐霧的樣子像個得道成精的老妖怪,可是卻已經不再是個嚇人的老妖怪。
“我是大將軍,我是陛下兄弟,若要為陛下死,我排第一。”
裴亭山道:“況且,我信不過你們能保護好陛下的後背......你現在是幾品?”
“正三品。”
“我是正一品,大寧軍中沒幾個正一品。”
裴亭山道:“所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給你下令.......再堅守數日之後,若武新宇援軍不到,我把刀兵的騎兵也都給你們,我帶步兵為陛下斷後,若陛下不走,你們就把陛下綁了走,記住了嗎?”
沈冷剛要開口,裴亭山搖頭:“我說過了,這是軍令。”
沈冷站起來,俯身一拜。
裴亭山笑了笑:“少特麼的來這一套,提前給老夫送行?老夫未必會死,黑武人想殺我多少年了還不是眼睜睜看著老夫活的好好的......不過,若我死了,你和孟長安要給我磕頭。”
“是!”
沈冷眼睛紅紅的,肅立行軍禮。
“還是軍禮順眼。”
裴亭山笑著說道:“你們兩個還沒到看破生死的年紀,連我都沒看破,你們怎麼可能真的看破,我堅信的是,你們兩個可以互相為對方而死,可我不信任你們兩個都為陛下守好後路,我才是陛下的兄弟......算了,也彆特麼的給我磕頭了,我要是死了,你們倆正正經經的向我戰死的地方行個軍禮,老夫也就歡喜。”
他再次閉上眼睛:“回去吧,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你們兩個都給老夫記住,若是以老夫之死換不來陛下平安,我死也不會放過你們,必化身惡鬼,讓你們兩個死無葬身之地。”
“記住了!”
沈冷再次一拜。
“滾吧。”
裴亭山一擺手:“還是看著你不順眼啊......不管裴嘯多不成器,也是我兒子,過繼的兒子也是兒子,我還是看著他順眼,你彆在老夫眼前晃蕩了,鬨心。”
沈冷點了點頭,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住,回頭看向大將軍。
“軍人,彆磨磨唧唧的。”
閉著眼睛的裴亭山似乎都看到了沈冷停下來,一臉不耐煩:“你搖扇,真的不如裴嘯當年在我膝下搖扇,那一年他才多大?記不清楚了,六七歲吧......我坐在搖椅上,他跪在我身邊,給我搖扇向我請求,他說伯父......帶我上戰場吧,我想做個好兵,裴家的男人都要上戰場。”
裴亭山眼睛濕潤。
“他沒當成個好兵,是我的錯.......”
沈冷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裴亭山笑起來,笑容苦澀:“我無法真的原諒你們,閉上眼睛,我就能看到那張小臉在我麵前,那雙小手握著扇子賣力的給我扇風.......我不原諒,可我知道你們值得托付,都是大寧的兵,都是陛下的兵。”
“沈冷啊。”
老將軍長歎一聲:“彆辜負。”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