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末感覺自己的視線已經越發模糊起來,恍恍惚惚的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好像有什麼看不到的東西要把自己拉上天空,而他卻無力反抗。
“商九歲,問你個問題。”
他看著天空,聲音很低的問道:“我爹,比我強多少?”
“二十年前你接不住我一招,他和我卻相差無幾。”
商九歲掙了一下,卻沒能掙脫開那隻攥著他腳踝的手,對於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從海上追到陸地,又經過無數越人農夫的圍堵,已經兩天一夜沒有合過眼沒有吃過飯,再經過這樣一場慘烈的廝殺,他哪裡還有什麼力氣。
“一招麼?”
甄末彌留之際竟然還想到了那個刺他一劍的女人。
“不久之前,有個女人一劍擊敗了我,隻一劍。”
商九歲的第一反應就是茶爺,沈先生的女兒。
“我沒試過,可沈小鬆說,現在的我也就勉強接她一劍。”
甄末閉上眼睛:“她應該隻會那一劍......可我應該還是擋不住吧......”
氣息越發微弱。
“商九歲,你和我死在一起,也是沒有逃過宿命。”
地麵的震動越來越清晰,商九歲之前曾經錯覺那是地獄之門打開了,裂縫出現,自己和甄末都會被地獄吞噬進去,離開這個人間,可是當他確定那不是大地開裂,他嘴角勾起笑意:“你有朋友嗎?”
“朋友?”
甄末用最後的力氣笑了笑:“我不需要。”
“你應該需要。”
商九歲躺在那,儘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我有。”
兩匹馬飛奔而來,在不遠處驟然停住,紅十一娘和沈先生同時從戰馬上掠下來,聽到戰馬的嘶鳴,甄末用最後的力氣側頭看了看,看到了那兩個同樣一臉急切狂奔而來的人,於是他有些惱火,嘀嘀咕咕的罵了一句:“真他媽的沒有意思......”
砰!
跑過來的紅十一娘一腳將甄末踢飛了出去,腦殼都被踢癟進去一個坑,紅十一娘蹲在商九歲身邊看了看:“怎麼樣?”
沈先生打開自己從不離身的那個小背包:“我在,不許他死。”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為父報仇的故事,在很多個地方不停的上演,但不是每個故事都以成功報仇雪恨為結局,父親和兒子同死於一個人的手裡,看怎麼理解,看從什麼角度理解,牽強些來說,也算是一種圓滿?
蘇山縣。
沈冷的船隊在距離岸邊大概幾十丈外停下來,大船已經沒辦法靠的更近,一艘一艘的蜈蚣快船從大船兩側放下,戰馬也被拉出來,隊伍開始以最快的速度登陸。
沈冷和茶爺乘坐蜈蚣快船到了岸上,往遠處看了看,能看到林子後邊有淡淡炊煙,有些巧合的是,沈先生他們登陸的時間和沈冷登陸的時間差不多。
“斥候過去。”
沈冷往前指了指,斥候隊隨即加速向前。
水師戰兵用最快的速度將戰馬和所需物資都卸了下來,沒多久隊伍就在岸邊集結完畢。
沈冷留下不到一千人留守,帶著五千左右的戰兵穿過林子進入蘇山縣境內,才剛從林子裡出來就看到有斥候從遠處跑回來,而更遠的地方,那些百姓似乎被什麼嚇到了似的,叫喊聲和哭嚎聲突如其來,沈冷從那些村民的反應就知道一定已經出了什麼事。
“抓了個舌頭。”
幾名斥候跑回來按著一個壯年漢子跪在沈冷麵前,那人抬著頭一臉恐懼的看著沈冷。
“之前沈先生他們從這過去的,蘇山縣縣令阮再成和縣丞嶽林海召集全縣百姓圍攻了沈先生和紅十一娘他們,就在前邊的蘇山峽,阮再成告訴他們說是大寧的軍隊要來焚毀鬼癮花田,所以這些村民才會瘋了一樣全都過去了。”
斥候踹了那村民一腳:“說!”
那村民跪在那不住磕頭:“是阮大人召集我們去的,將軍饒命,將軍饒命。”
“多久了?”
沈冷問。
“過去兩天多了。”
那村民結結巴巴的說道:“我們把你們的人圍在了蘇山峽裡,可有幾個人能飛簷走壁一樣,爬上蘇山就跑了。”
“其他人呢?”
“都......都死了。”
沈冷皺眉:“傳令下去,隨時迎戰,有阻攔者,殺無赦......不,見者皆殺!”
“是!”
陳冉大聲應了一聲,轉身去傳令。
“王闊海!”
沈冷看向大個兒:“我帶騎兵先走,你帶步兵,如遇阻攔,不管是當兵的還是老百姓,碾過去就是了。”
“是!”
王闊海背著他的巨盾去招呼隊伍,沈冷看了茶爺一眼,茶爺對他點了點頭,沈冷上了一匹戰馬將黑獒讓給茶爺,騎兵隊伍踏著陣陣的雷聲向前衝了出去,這千餘人的騎兵隊伍,猶如漫卷上岸的大海浪潮一樣。
蘇山縣,縣城。
得到消息的阮再成臉色瞬間就有些發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來的這麼快?”
“現在怎麼辦啊大人。”
縣丞嶽林海一臉的急切:“戰兵來了,我們還是逃走吧。”
“逃走?寧人會放過任何一個反叛者嗎?”
阮再成在屋子裡來來回回的踱步:“咱們的隊伍集合起來了沒有?”
“集合起來了,可咱們這千餘人的廂兵能擋得住戰兵?”
阮再成哼了一聲:“本來就是要反的,既然來了,難道不打直接投降咱們就能不死了嗎?立刻召集所有百姓,我倒是不信了,他們還敢屠儘我蘇山縣所有人!”
蘇山縣城外,數萬百姓和千餘名廂兵組成了方陣將官道攔住,之前騎兵過去的時候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把人聚集起來,後麵戰兵的步兵隊伍他們絕對不想放過去,人多則勢眾,就算是一群烏合之眾因為人多也會覺得自己是戰無不勝的勇士,他們從彼此的眼神裡找到了安慰,也從彼此的眼神裡找到了勇氣,他們揮舞著手裡的鋤頭鐮刀,朝著遠處踏著地平線而來的大寧戰兵發出咆哮。
走在隊伍最前邊的王闊海看到了前邊黑壓壓的人群,對麵傳來的喊叫聲猶如鬼哭狼嚎。
可他依然平靜,甚至帶著點不屑。
“弓!”
王闊海把手舉起來,隊伍立刻停下來,此時的距離是長弓拋射的射程之內,一邊是在呐喊著的越人百姓,一邊是沉默無聲的大寧戰兵。
水師戰兵每一個人都是弓箭手,大海上的戰鬥是以弓箭對射拉開序幕的。
每個人的背後都背著硬弓,隨著一聲令下,隊伍展開,沒有人說話卻帶給了對方巨大的壓力,戰場上從來都不是誰吼的聲音大誰就更強。
“射!”
隨著一聲令下,四千名戰兵同時鬆開了弓弦,羽箭飛上高空,隨著那一片嗡的聲音響起,遠處還在吼叫著的越人突然就變得安靜下來,他們緊張的看著頭頂,然後就看到暴雨一樣的羽箭從天而落,隻一輪,越人的勇氣就散了,鬼哭狼嚎的聲音更大,可那是嚇得,那是疼的。
“射!”
第二輪拋射羽箭落下,地麵上瞬間就被覆蓋了一層,沒有被覆蓋的地方都是被羽箭射中的人。
“射!”
第三輪。
三輪拋射之後,王闊海咧開嘴露出一抹獰笑:“攻!”
四千戰兵的橫列開始依次加速向前,大地都為之顫栗。
還沒有真正的開打越人百姓這邊就潰敗了,他們丟掉了手裡的鐮刀鋤頭掉頭就跑,對麵加速衝過來的戰兵讓他們剛剛提起來的勇氣瞬間化為烏有,就連那拚湊起來的千餘名廂兵都忘記了該乾嘛,拋射過來的羽箭也一樣讓他們心驚膽戰。
“攔住,給我攔住!”
阮再成嘶啞著嗓子喊著,可哪裡有人聽他的。
縣丞嶽林海指揮著廂兵倒是沒有如百姓那樣慌亂潰逃,勉強組成的陣列顯得那麼單薄。
“擋住他們!”
嶽林海大聲喊著:“彆怕,都他媽的是男人,有什麼可怕的。”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一回頭,就看到一根鐵標槍飛了過來,噗的一聲戳在他胸口上,鐵標槍上的力量把他衝擊倒在地上,槍尖插進大地之中。
一片鐵標槍飛過來,那些越人士兵就被放翻了一層。
王闊海衝在最前,手裡的大棒掄起來,見一個拍死一個,這根本就不是戰爭而是屠殺,三輪拋射之後那幾萬百姓就已經逃的七七八八,一輪鐵標槍之後廂兵死的七七八八,接下來就是誰擋在大寧戰兵的麵前就把誰送進地獄,這種戰鬥對於大寧戰兵來說根本就不算是戰鬥。
地上很快就鋪滿了屍體,衝過去的戰兵從屍體上把鐵標槍拔出來掛回後背,隊伍洪水一樣經過,所過之處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戰兵隊伍遠去,一隻烏鴉落下來,它盯著那具渾身是血的屍體,看著眼球,然後猛的啄了下去,它才不會在意這人是誰,阮再成的眼窩裡冒出來一股血,烏鴉似乎更加興奮起來,啊啊的叫著。
與此同時。
沈先生把商九歲背上,然後爬上馬背:“撐不撐得住?”
“閉嘴。”
商九歲在他背後趴著,臉貼著沈先生的後背:“彆打擾我,讓我歇會。”
沈先生搖了搖頭,催馬向前。
山嶺那邊,越人廂兵的進攻已經被打下去四五次,陣地前邊的斜坡上至少丟下了二百餘屍體,可是沒有一個越人能衝進來,百餘大寧戰兵組成的防線依然堅固。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