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赤死了,皇帝難過。
他本意是出禦園離開肆茅齋找個可以讓自己安靜下來的地方,小淮河兩岸看似熱鬨,可紅袖樓裡算是彆有洞天,倒不是關上門便聽不到外麵的聲音也不是關上窗就看不到外麵的繁華,隻是因為有個叫雲紅袖的女人,她坐在那,聽她說話,看她煮茶,便是清淨世界。
權當是散散心,可皇帝也沒有想到這個心散的這麼鬨心。
“給朕滾進來!”
皇帝的聲音帶著幾分怒意。
沈冷的下巴幾乎都掉了,哪裡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遇到皇帝。
門開著,沈冷蒙著臉低著頭進了紅袖樓,沒敢抬頭也沒敢說話,像個被老師叫進書房裡的犯了錯的孩子,那手足無措的樣子裝的可像了。
皇帝正在起頭上,看到沈冷那樣子進來氣樂了。
“裝?”
他瞪了沈冷一眼。
沈冷連忙回答:“沒有沒有,臣這惶恐是真的。”
皇帝擺手示意把紅袖樓的門關上,然後又瞪了剛進門的雲紅袖一眼,皇帝當然知道她是故意在外邊和沈冷聊了那些話,她有一大半的心思是故意讓皇帝聽到,當然,也就隻有她這般蕙質蘭心才能在沈冷的隻言片語之中猜到沈冷心思。
他瞪他的,雲紅袖莞爾一笑,說了一句臣女去給陛下煮些宵夜就出了客廳。
皇帝一臉怒容的坐在那,沈冷委屈巴巴的站在那,客廳裡空蕩蕩的,誰敢留下來?
“你好大的膽子!”
皇帝忽然喊了一聲。
沈冷撲通一聲跪下來:“臣膽子......是挺大的。”
皇帝站起來,氣得他圍著沈冷轉圈:“你不是想讓朕把你一擼到底嗎?好!朕就成全你,朕就把你一擼到底,從今天開始免去你身上一切官職爵位,你想做好人朕就讓你做好人!一輩子去做你的好人!”
沈冷跪在那,有些倔強的一言不發。
雲紅袖端著一碗湯出來放在桌子上,走到皇帝身邊輕聲說道:“難道陛下還覺得他不夠委屈?”
“他委屈什麼!”
雲紅袖輕歎一聲:“不知者無罪,陛下知道的。”
皇帝還要發火,忽然間懂了雲紅袖這句話的意思......不知者無罪,沈冷知道什麼?他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有什麼錯?沒有人告訴過他你可能會是陛下的孩子,也不會有人告訴他,沈小鬆擔心早晚有一天太子會容不下你所以才會去籌謀,正因為清楚沈小鬆的想法所以皇帝也僅僅是有些生氣而非惱火,沈小鬆心疼沈冷難道他就不心疼沈冷?
雲紅袖這一句話,讓皇帝的火氣一下子就散了。
跪在那的沈冷像個倔強的孩子,他不知道什麼,可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取舍,他不希望一直都是被人保護也渴望保護彆人,皇帝知道沈小鬆曾經對沈冷說過,人生在世要多記得恩少記得恨,多記得恩便會想著感恩,多記得恨便會想著報複,感恩之心可以讓一個人逐暖而行,複仇之心隻會讓一個人墜入冰窟。
沈冷始終都記得。
對於他來說,這世上最大的恩情不是生而是養,生他的人他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身在何處,是生而不養,養他的人叫沈小鬆,他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意看到沈小鬆受到傷害,如果放在沈冷麵前一個選擇,他失去榮華富貴換沈小鬆後半生安康,他會毫不猶豫去換。
皇帝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走到椅子那邊坐下來,雲紅袖將那會兒就燉好了的湯端給皇帝,皇帝接過來嘗了一口覺得味道很不錯,再看看依然倔強的跪在那一言不發連求饒都不打算求饒的沈冷,於是帶著火氣的說了一句:“給他一碗!”
雲紅袖過去拉了拉沈冷:“還不起來?”
沈冷搖頭:“還是跪著吧。”
皇帝微怒道:“彆理他,讓他跪著。”
雲紅袖笑著搖頭走到一邊,她站著的位置很巧妙,在皇帝一側稍稍靠後,可以很容易讓人忽略掉她的存在,她知道自己應該把自己放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皇帝喝了半碗湯把碗放在一邊的茶幾上,緩了一口氣後說道:“朕本以為你會比沈小鬆聰明些。”
沈冷低著頭回答:“他教出來的,能聰明到哪兒去。”
皇帝沒忍住要笑,可想著自己還在生氣呢,作為皇帝要有自己的尊嚴,所以硬生生把笑又給憋了回去,皇帝啊......皇帝不要麵子的?
“朕沒有開玩笑,朕也從來都不會拿國家大事開玩笑,剛才朕說過的話自然要作數,你願意去開個小飯館隻管去開,願意回安陽郡老家隻管回去,但有一樣,孩子和茶兒姑娘不能跟著你去受苦,朕要把她們留在長安。”
沈冷:“唔......”
皇帝一瞪眼:“你什麼態度!”
沈冷把頭低的更深了些。
雲紅袖在皇帝身後輕輕咳嗽了一聲,皇帝吐出一口氣把脾氣又壓了壓,瞪著沈冷說道:“你剛才說大寧文臣智者萬千武將名帥如雲,大寧不是離開你就不行,你說的對,可難道葉流雲和韓喚枝身邊就隻有你一個活人?他們離了你就不行?”
沈冷還是沒有說話,他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他本就不是個善於辯駁的人,況且他也沒想辯駁什麼。
雲紅袖給皇帝倒了一杯茶:“陛下說過,治國平天下,靠的是對國之情,家和萬事興,靠的是親眷之情,所以這天下間最重要的莫過於一個情字......”
皇帝:“你閉嘴。”
雲紅袖:“噢,那臣閉嘴。”
一時之間整個客廳裡都變得沉寂,沒有什麼聲音發出,所以氣氛就顯得有些凝重起來。
“你起來吧。”
許久之後皇帝像是稍稍緩和了一些,可依然瞪著沈冷,那是一種讓人都忍不住有些心疼的眼神,不是心疼沈冷而是心疼陛下,沈冷的苦處沒幾個人理解,皇帝的苦處又有幾個人真的理解。
“連夜滾出長安,朕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臣還不能走,臣差不多已經查到持真道人的住處。”
“長安城裡隻有你一個能打的?”
皇帝剛壓下去的火氣又冒了上來,沈冷怎麼就這麼不知道好歹?他已經退步了啊......他是皇帝啊,作為皇帝都已經退步了,已經給了沈冷一個那麼大的台階,你個傻小子怎麼就不能順著台階下去?
“臣天亮之前就滾,可臣得親手殺了他。”
那個家夥,倔強的像個傻子。
皇帝沉默。
又是許久,皇帝再次吐出一口濁氣:“你去吧。”
沈冷這才起身,弓著身子往後退,走到門口的時候沈冷抬起頭看了皇帝一眼,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敢抬頭看看皇帝,那一瞬間沈冷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似的......為什麼皇帝看起來好像一下子蒼老了不少?從來都沒有注意過皇帝的兩鬢竟然已經有那麼多白發,他看到了皇帝的眼睛,看到了那眼睛裡無法形容出來的複雜,心疼,生氣,自責,還有什麼很多很多,而正是這種眼神,讓沈冷覺得心裡被紮的感覺越發的強烈起來。
“陛下,保重啊。”
他再次跪了下去:“臣有罪。”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句保重,讓心境如此沉穩的皇帝竟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他猛的站起來,朝著沈冷疾走幾步,可是剛要去觸碰沈冷的時候卻被身後的雲紅袖拉了一下,雲紅袖朝著他微微搖頭,皇帝轉身大步走向內堂,在轉身的那一瞬間,眼角一顆淚水甩了出來。
“朕不用你管,管好你自己。”
話音還在,人已經到了裡邊。
雲紅袖看了看沈冷,又回頭追向陛下,可是到了門口卻進不去,皇帝把門關上了,她試著推了一下沒有推開,皇帝在屋子裡背靠著門板,淚水縱橫,他使勁兒又使勁兒的用後背頂著門,兩隻手捂著臉大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沈冷那一句陛下保重,又或是因為這麼多年來積壓的情緒毫無征兆的爆發,他是皇帝啊,大寧的皇帝啊,他怎麼能輕易的哭?
他也隻是個男人。
他不敢發出聲音,兩隻手使勁兒的捂住。
沈冷起身走到門口,沉默片刻之後說道:“臣知道臣想的太膚淺,太簡單,也太兒戲,陛下不是生氣臣抗旨不尊,陛下是生氣臣沒有體會到陛下的良苦用心,臣知道陛下待臣最好,若非陛下護著臣,以臣犯下的過錯之大,有多少個也都該被處決了才對,臣可能讓陛下失望在於臣的無知臣的幼稚和任性妄為,臣,臣怕是改不了了。”
他俯身朝著門裡邊拜了拜,然後轉身大步離開。
雲紅袖轉身也靠著門,她在門這邊,皇帝在門那邊。
良久,屋子裡傳出皇帝的聲音:“讓衛藍跟著他。”
雲紅袖嗯了一聲:“已經讓衛藍大人跟上去了。”
再次陷入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被皇帝打開,雲紅袖轉身看向皇帝,皇帝的眼睛有些發紅,可是已經恢複了平靜,他又是那個威嚴的皇帝了。
回到外邊坐下,皇帝喝了一口已經不熱的茶:“朕得回去了。”
雲紅袖嗯了一聲:“臣已經派人去知會了次輔賴成大人去肆茅齋等著,也派人去了禁軍澹台大將軍的府裡,天亮之前禁軍會有緊急軍務要出城處置,帶著大將軍的令牌,巡城兵馬司的人會立刻打開城門放禁軍隊伍出去,明天所有送進內閣的奏折賴成大人都會梳理出來,也會和那些上了奏折的人談談......沈將軍沒有回來過,今夜殺人的隻是一個不知名的道人,之所以殺人是因為他覺得有人玷汙了道門的清譽。”
皇帝點了點頭,起身往外走。
“陛下,累了就歇歇。”
她看著皇帝的背影。
“以後吧。”
皇帝邁步出門。
一個時辰之後,肆茅齋。
皇帝揉了揉太陽穴看了賴成一眼:“傳旨,莊雍不用回來了,給朕好好守著南疆。”
賴成一驚,看向皇帝試探著問了一句:“那,沈冷的事?”
“沈冷怎麼了?”
皇帝問。
賴成連忙低頭:“沒什麼,沒什麼......臣隻是覺得他離京已經那麼久了,旨意怕是追不上,等旨意到了求立沒準又錯過了莊雍將軍,說不定莊雍將軍已經往回走了。”
皇帝白了他一眼。
賴成又趕緊說道:“臣覺得追的上,明天一早就能追上。”
皇帝:“滾去睡覺。”
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