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對於百姓來說有些特殊,家家備黃紙,因為七月中有個中元節,是祭祖送紙錢的日子,也不知道是陛下有意還是無心,他選擇上仙閣島永昌台為大寧百姓祈福就定在了這一天。
永昌台建造於楚時候,仙閣島上的道觀樓閣也一樣建造於楚時候,隻是當初楚皇遠在紫禦城,據此萬裡迢迢,楚數百年,隻有兩位皇帝曾經到過蓬萊,本來應該有三位,另外那位走到半路就煩了,索性直接掉頭回去。
仙閣島,是楚皇定的名字。
大寧皇帝李承唐覺得不妥,於是下旨改仙閣島為祈寧島,改仙玉島永安島。
大寧的皇帝陛下說天下無仙,那自然就無仙,道宗龍虎山上的小張真人也得點頭稱是,那麼仙閣裡當然也就沒有了神仙,之前供奉的道家祖師迫不得已從仙班上退列出來,陛下說庇佑大寧的不是所謂仙人,而是大寧的邊軍。
於皇帝之前,小張真人先上祈寧島,這裡的一切布置都還得按照道家規矩來,陛下何時登山何時祈福,都得要小張真人算準了時辰。
小張真人臉上戴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像是兩個瓶底扣在了眼睛上,多了幾分可愛,也走出幾分春風得意。
看得清楚了,自然得意。
或許是因為那兩片厚水晶實在有些墜,他不時還要用手往上托托,所以就多了幾分老學究的氣質,顯得更為老成,這般清秀模樣顯得老成,其實更顯得好玩。
仙閣觀也被改名為祈寧觀,於是大寧就有了兩家名字裡有寧字的道觀,對於大寧這樣將神權打壓到沒多少尊嚴的國家來說,道宗已算殊榮,想想前些年禪宗初入中原的時候也算得上意氣風發想做大做強,後來才發現寧人真可怕,他們不是沒信仰,而是信仰這個國家。
彆說收香火錢,後來進了禪寺的人隻要登記就送米油,促銷了好一陣,也沒實效,特彆沒麵子。
祈寧觀裡有幾十個道人,老老少少,瞧著都有幾分惶恐,畢竟他們又不是經常接待帝王將相,要來的可是大寧皇帝陛下,萬一伺候不好可怎麼辦?
小張真人來了,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拯救,一切按照小張真人的吩咐辦,錯了自然也是小張真人錯了。
小張真人到了祈寧觀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道人,在道觀正殿講了一堂課,雖然他年紀小可地位高學識也高,一開始或許還有人不服氣,可道家典故他信手拈來字字珠璣,小半個時辰之後已經無人不服。
下午的時候小張真人回到行宮見陛下,陛下問他的第一句話是:“你覺得如何?”
“不舒服。”
小張真人回答:“看不出什麼,但就是不舒服。”
“道人歸道觀,便如歸家,你卻覺得不舒服,那就是有問題了。”
皇帝:“眼睛看得清楚了,為什麼你卻看不清楚了,隻是感覺了些不舒服。”
“臣想去祈寧觀住一晚。”
小張真人俯身:“明日陛下赴祈寧觀之前,臣再回來。”
“去吧。”
皇帝沉默片刻:“你從龍虎山來,一個門下弟子都沒帶,未央宮裡的幾個道人這次隨行,你都帶上就是,總不能輸了場麵,讓祈寧觀裡的道人覺得你沒排場。”
小張真人心說陛下還是個講排場的人?想了想,這不是廢話嗎,陛下當然得是講排場的人。
“你也無需回來與朕一同去祈寧觀,就在祈寧觀裡等著就是了。”
皇帝道:“衛藍,安排一些侍衛隨真人今夜住進道觀。”
大內侍衛統領衛藍隨即點頭:“臣這就去挑選人手。”
“矢誌彌恒可有線索?”
“臣失職,查到現在依然一無所獲,那人狡猾多端心狠手辣連自己同伴都殺就是為了隱藏行跡,臣一直派人盯著桑人在城外的船隊,也無外人靠近。”
“先去忙明日祈福的事吧。”
皇帝看了衛藍一眼:“大事小事,隻在明日。”
衛藍臉色肅然:“臣知道。”
不管是誰,若要對陛下不利,唯一的機會就是明日祈寧島上陛下祈福之際,祈寧島四麵環水且暗礁又多,當地熟悉的漁民都說不好能在什麼地方登陸,不似永安島那樣地勢較為平坦且有沙灘可以登岸,最安全的方式就從永安島上走索橋過去,索橋又窄,寬度隻能容兩人並肩,而且還不能有太多人同時走過去,不然會有垮塌危險。
這地方就像是一座監牢,一旦困住了,想出來都不容易。
小張真人帶著幾個從長安城未央宮裡來的道人離開行宮,再一次回到祈寧觀裡,觀裡的道人才鬆一口氣就又繃緊了神經,隻好小心翼翼的應付著這位年紀小卻來頭大的小道人。
衛藍分派過來十二名大內侍衛,就在小張真人住的院子內外布防,就算是祈寧觀裡的道人也不能隨便靠近更彆說進出,然而小張真人總是那麼不省心,大半夜了還在觀裡轉悠,似乎是覺得壁畫精美也覺得木像雕工不錯,看的都很仔細。
然而還是沒有看出個所以然。
第二天天一亮,大隊禁軍先一步到了永安島,內內外外左左右右全都是衣甲鮮明的禁軍士兵,所有道路幾乎都被封死,然而陛下又愛民,所以不許禁軍阻止百姓靠近,路兩邊都是等著陛下車駕到來的當地漁民,一個個看著都激動的無以複加。
普通人這一生,有幾個能見到皇帝的?絕大部分寧人都和陛下想法一樣,認為世上無佛無仙,真要說起來,陛下就是他們心中的佛心中的仙心中的神。
馬車裡,大學士沐昭桐臉色有些難看,大學士夫人伸手過來握著他的手:“老爺在怕什麼?”
“怕見證。”
沐昭桐抬起頭看向夫人的眼睛:“你知道,今日必然會見證什麼,昨日守島的還是刀兵,一早突然換了禁軍......”
大學士夫人沉默片刻:“若真的會見證什麼也是曆史的必然,大寧到今天,曆史到今天,老爺到今天,不是巧合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老爺也不用過於擔心。”
“我不是擔心,是怕。”
沐昭桐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當年我想阻止陛下進京,那是阻止,所以心中沒幾分怕,今日要見證的怕就不是阻止什麼,而是......”
他再一次低下頭,片刻後閉上眼睛:“夫人說的對,這不是偶然,順其自然。”
陛下的禦輦旁邊,禁軍將軍夏侯芝手持長槊騎馬隨行,他的槊是大將軍澹台袁術親自教的,在很久之前大將軍就說過他的槊攻夏侯芝隻學到了五分,槊是兵器之中最霸氣的東西,當然隻能攻,大將軍說夏侯芝隻學了五分並不是貶義,而是讚美,他的後半句是......另外五分所悟,在我之上。
在禦輦另外一側,大內侍衛統領衛藍看起來倒是表情平靜,隻是今日卻帶了三柄劍,腰畔兩側各掛了一柄,後背上還背了一柄,看起來模樣就有些奇怪。
一大早,水師戰船就分撥出來一批進入海域,在仙閣島附近巡遊,然而水師的幾位主事人全都受了重傷,這就更讓人憂心。
陛下今天早上起來之後忽然下了一道旨意,東疆刀兵退出永安島範圍之外十裡,沒有旨意,不許靠近。
朝臣們一陣惶恐一陣擔憂,也一陣陣害怕,陛下這是真的要和大將軍裴亭山撕破臉了,陛下在東疆祈福,不許東疆刀兵靠近,大將軍裴亭山的臉麵被陛下撕的支離破碎。
原本在永安島祈寧島上負責布防的刀兵將軍肖綿湖被直接調了出來,禁軍掃地一樣在兩座島所有人跡可至之處掃了一遍,確定沒有什麼問題又重新分派隊伍護衛。
一大清早,陛下就打了裴亭山一悶棍。
所有人都在擔心裴亭山會當場翻臉的時候,裴亭山卻寒著臉一路跟著陛下禦輦登島,誰都看的出來那張臉有多難看,可他卻克製住了,若拂袖而去,怕是今天真的會出什麼大事,然而有些人卻更擔憂,克製住了的裴大將軍,未必不是有所圖。
刀兵後撤十裡,兩座島上就隻有禁軍。
陛下的禦輦在岸邊停下來,從岸邊到永安島有一架石橋,石橋長近四百丈,也頗寬闊,石橋兩側是幾乎人挨著人的禁軍士兵,鋒如林,胄如山。
陛下從禦輦上下來,身邊一左一右是衛藍和夏侯芝,前邊是禁軍夏侯芝手下親信三十六名手持長槊的禁軍校尉,這些人都是夏侯芝手把手教出來的,三十六槊鋒,可開山,也可破海。
後邊則是一隊大內侍衛,手不離刀柄。
裴亭山寒著臉走在陛下身後,與他並肩的則是大學士沐昭桐,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又把視線分開。
祈寧觀外,小張真人坐在門檻上一臉憂愁,幾個隨行道人也不敢打擾他。
“一夜沒睡,陛下讓我看清楚,我還是沒有看清楚,祈寧觀裡裡外外沒有任何異樣,那些道人也皆是不會武藝之人,所以這裡平安無事?”
他問。
他都看不出來,手下道人哪裡能看得出來。
一個道人有些擔憂的說道:“真人看不出來,若無事還好,若有事,真人要倒黴。”
言下之意,他們也跟著倒黴。
小張真人正在鬱悶上,聽了這話就更鬱悶起來:“衣服穿的不夠整齊!”
那幾個道人全都懵了,心說這火氣是撒到我們身上了?
“隨我去接駕。”
小張真人起身,想了想:“算了,就在觀門口等著。”
他聲音很低的自言自語了一句:“陛下幾年前就定了要來東疆,那些人有幾年的時間準備,又豈是一時半會兒能看出來的,今日若陛下真有什麼意外的話,龍虎山一脈怕也是要斷了,我來之前,師父卻說龍虎山氣象與大寧國運相連,難道師父又算錯了?”
袖口裡,他的手指不斷移動,算來算去,也算不出個吉凶禍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