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極為舒適的馬車車廂裡,魔宗卻依舊不敢睡。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他的身體隻是處在一種很微妙的平衡之下,這種平衡來自於他時刻調整著自己體內的一切氣機。
這種極限的調整將他生命流逝的速度降至最低,但依舊在流逝。
尋常人不知自己的大限會在何時到來,但像他和沈約這種修行者,在這生命的儘頭,他們對於自己的壽元的流逝,就像是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體內的一個沙漏。
他的感知依舊很強大,所以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陳子雲和賀拔嶽的這場追逐。
但即便是確定賀拔嶽已經阻止不了自己和那些南朝年輕修行者的見麵,他此時也不會產生多少愉悅的感受。
因為時刻感知到自己生命的流逝,這種滋味很不好受。
而且對於這個世間,他還有深深的遺憾。
他輕歎了一聲。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賀蘭黑雲掀開了車門簾,看著他說道:“等下可能會有些冷,不過你應該嘗試一下,即便是你,也應該沒有真正的飛在天上看這個世界。”
魔宗微微的一怔。
但看著不遠處的道上燃起的火光,他瞬間就反應了過來,“是黨項的那種火焰浮屠?”
“已經和南朝方麵聯係上了,他們比我們想象的來得快,在我們這邊的消息傳遞過去之前,他們本身已經從建康城裡出發,包括你要見的那名年輕人。”
賀蘭黑雲點了點頭,說道:“黑夜裡的火光指引很有效,他們正在乘著火焰浮屠趕來,我們也乘著火焰浮屠趕過去,這樣會在南朝的邊境之後見麵,會比在邊軍之中會麵更安全。”
……
兩頂火焰浮屠緩緩的升了起來,一前一後,朝著南方飄去。
齊珠璣在這南朝邊境到建康一帶配備的火焰浮屠隻是比較尋常的火焰浮屠,載重並不大,每頂火焰浮屠最多隻是承重三人,但這種小型的火焰浮屠也降低了製造難度,按照他的設想,今後不隻是主要線路上,在絕大多數要塞和要塞之間,也要大量配給這種火焰浮屠。
此時天空之中還飄著細細的雨絲,而且是逆風往南,便需要控製這火焰浮屠的修行者時刻消耗一些真元來推動火焰浮屠。不過鐵策軍在沿途也已經配備了足夠的靈冰,這些專門控製火焰浮屠的修行者每日裡練習,控製這火焰浮屠飛起來卻是很穩,除非有一陣狂風吹拂而過的時候,火焰浮屠才會有所晃動,但也會被馬上控製住。
和賀蘭黑雲所說的一樣,這種東西對於魔宗而言也是十分新鮮的物事,他和賀蘭黑雲在一頂火焰浮屠之上,他看著遠在腳下的黑魆魆的山川河流,也是不僅心中讚歎,不過真正的飛在天上看這個世界,他以前倒也不是沒有過。
他甚至乘著風暴去追過沈念,隻是此時他這心中響起的話,他也沒有再說出口。
“原來是耐燃的燃物產生大量的熱氣,貫入這穹頂之中,說到底,就是熱氣比冷氣輕,便自然升騰。”
他對這火焰浮屠本身倒是也有了些興趣,道:“怪不得有關幽王朝的記載之中,說有飛在空中的殿宇和浮船,如此想來,倒也簡單,清氣上揚,濁氣下沉,歸根究底,也和一根竹筒浮在水中沒有什麼區彆,不用這種簡單的外物,用修行者的手段,也隻要用特殊的法陣,分離清氣濁氣,將天地元氣之中較重的那一部分排出去,將較輕的那一部分固鎖不散,用於浮物,便也不難。”
賀蘭黑雲認真的聽著,她沉默了片刻,說道:“這種法陣對於你而言或許不難,但對於現在世間的絕大多數修行者和工坊,卻已經太難。”
魔宗微微一怔,隨即又是悵然若失。
他又是輕聲歎息了一聲,也不再說話。
他此時更加明白為何自己的師尊和師妹對於自己始終有著很高的期望。
因為他在很多方麵的確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才華。
哪怕是在北魏,在他將絕大多數時間花費在追求自己修為進境的間隙,他也幫北魏做出了不少有用的法器。
若是他這些年的腳步能夠緩慢一些,若是他真的能夠成為吳姑織和他師尊期待的那種修行者,或許以他的才華,真的能夠給人世間留下很多的東西。
隻是現在他的確已經沒有了時間。
很多對於他而言很簡單的事情,的確對於這個世間的絕大多數修行者而言已經太難,但他也沒有時間再將這些東西記錄下來。
……
一處河灣的荒灘上,燃起了數團篝火。
這處荒灘地勢很低,從距離最近的道上,也很難看到被幾座小山丘遮擋的河灣荒灘上有這樣的火光。
但從高空往下看,卻很清晰。
數名鐵策軍軍士在燃起這幾團篝火之前,他們便已經在這片荒灘上搭建了幾頂營帳。
此時北方和南方兩邊天空飄過來的火焰浮屠距離他們所在的位置已經不算遠,他們的心中既緊張又期待。
然而也就在此時,他們突然聽到了清晰的腳步聲。
他們駭然的轉過身去,但在他們轉過身去之前,他們已經聽到了一個清晰的聲音,“我是倪雲珊,我知道他們要過來,我來這裡等他們。”
倪雲珊走到了這幾團篝火畔,她在鋪好的草墊上坐了下來,然後接過這幾名軍士遞過來的一些食物,也不客氣的緩緩吃了起來。
她穿過邊境線而來,當然早已知道商丘那一戰的結果。
她很清楚,今夜在這裡的會麵,將會是整個人世間和千年之前的幽王朝的一次最終了斷。
鐵策軍這些人在魏觀星的調教下已經具有很獨特的氣質,他們挑選的位置顯示出了對於時間和軍情把握的精準,來自北方的火焰浮屠和南方的火焰浮屠幾乎在差不多的時間接近了這邊的天空,然後都開始緩緩降落。
隨著天空兩端的火焰浮屠降落,這片荒灘在火光照耀下顯得更為明亮。
兩邊火焰浮屠上的人在還未真正落地時,就已經看清了火焰浮屠上的人和地麵上的人的麵目。
“倪師姐!”
林意的聲音最先響起。
對於此間所有人而言,倪雲珊的確是不在計劃之中的不速之客。
他看著在篝火旁站起的這名女子,看著她英氣勃發的樣子,他異常欣喜。
倪雲珊微躬身行禮。
在此時,魔宗也已經看見了林意和他身畔的那名年輕人。
他的記性很好,所以他當然知道那就是他要見的王平央。
他笑了起來。
不久之前,他對於自己的人生很後悔。
但既然人生還未真正的終結,便沒有時間去後悔。
王平央看著被火光照亮臉龐的魔宗,他莫名的長呼出一口氣。
他心中的情緒極為複雜。
他有些驕傲。
“你想要單獨和他說話,還是一起?”賀蘭黑雲很清楚魔宗的身體狀況,她知道他的時間不多,所以在火焰浮屠真正之時,她便已經輕聲問了魔宗一句。在這種時候,她覺得所有人都會尊重魔宗的選擇。
“一起。”魔宗真的花了一個呼吸的時間想了想,然後回答。
“不要浪費時間,不管他以前是什麼樣的存在,他現在是自己人。”
她扶起了魔宗,下了火焰浮屠,然後看著林意等人,說道。
“看來你還是會原諒我。”魔宗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他心中響起這樣的聲音,但自然也未再說出口。
“我留給你的那兩招劍法,你應該領悟了?”
他也沒有什麼廢話,在數名鐵策軍軍士早已備好的軟墊上半躺下來之後,便看著王平央問道。
王平央點了點頭,道:“是。”
“從眉山開始,到鐘離之戰那段時間裡,我找了不少像你這樣的南朝年輕修行者,一是吸引南朝軍方的注意力,一是也瓦解一些南朝將來的力量,同時你們之中若是有活得足夠長的,便有可能會成為我用以補充真元的果實。後來鐘離之戰有了變故,我以為所有像你們這樣的人都已經死了,沒有想到這次去建康,卻還有一個這樣的你。”
魔宗看著他,緩緩的說道:“當時我想著的是,你或許便是我和南朝修行者世界的唯一聯係,既然我已萌生退意,我便留下些東西給你,那兩招劍招源自於九幽冥王劍,如果我真的退隱世間,我或許也會將九幽冥王劍設法送給你,但按我當時所想,我應該不會再回南朝,或許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已經和我的過往,和光明聖宗告彆,我便不會再回到記憶中的南朝,回到那些傷心地。”
王平央在他的身前坐了下來。
他是真正的後輩,即便他此時確定魔宗在當時離開建康的時候便已經有所改變,但在魔宗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也依舊想不到用什麼話去回應,所以他隻是安靜的認真聽著。
“我有一件心願未了,想要你完成。”
魔宗淡淡的笑了起來,道:“作為回報,我會讓你繼承我的力量…當然隻是力量,而並非修行境界,但按現時的情形,陳子雲若是能夠將九幽冥王劍送到你的手中,哪怕你能用近乎我的力量斬出數劍,對你們戰勝賀拔嶽,也應該有很大的幫助。”
林意等人都有些震驚,都有些不解。
在修行者的世界裡,力量往往和修行境界不可分割。
王平央深吸了一口氣,他認真的看著魔宗,隻是先問道:“你有什麼心願未了?”
“我在海外歸來之前,答應了你一名女子會回去,但我已然回不去了。若是你們殺死了賀拔嶽,我想你替我去一趟海外,或許你可以幫我說一下我回不去的理由,告訴她不用再等我回去了。”魔宗看著他,緩緩道:“她在星洲一帶,我留給了她一樣東西,你隻要去了,便應該不難感知她的所在。”
“好。”王平央心中略微有些意外,他沒有想到這便是魔宗最後的心願,但他還是馬上認真答應下來。
“我所修的功法,是光明聖宗的功法和對於天命血盒力量的參悟的融合,我既然可以告訴你們殘缺的法門,當然也可以將我真正的完整法門傳給你。在我死之後,你就可以用這門法門汲取我的元氣。”魔宗徹底的平靜下來,他的身體也漸漸放鬆下來,他微笑道:“我現在的境界比起當年我逃出光明聖宗參悟出這個法門的時候不知道強大了多少,所以我想了個法子做了點改變,我想在我死的時候,我可以儘可能完整的將整個氣海的本源保存下來,然後你用這功法,便相當於可以得到我的氣海。”
王平央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他知道魔宗既然說出這樣的話,就肯定可以做到,但以他此時的修行進境,卻的確不能夠理解。
“你想在離開這個世間的時候,將你的氣海祭煉得如同法器一般,將它凝練得如同一個完整的場域,讓王平央將它變成本命物一般?”他不能理解,雲棠卻是可以理解,但也就在此時,林意的聲音卻已經響了起來。
雲棠微微一怔,他看著林意,心中瞬間明白林意的修為進境也有了驚人的突破,他頓時驚喜起來。
“不錯。”
魔宗也是讚許的看著林意,感知著林意體內的氣息,他頓時覺得又有了更多戰勝賀拔嶽的希望,然後他對著王平央說道:“所以你即便暫時無法擁有我的修為進境,但隻要你有足夠的天地靈氣可以凝練真元,你可以擁有和我近乎相同的真元。”
王平央再次深吸了一口氣。
他看著魔宗說道:“所以原本是你吃掉我們這樣的存在,但現在你想讓我吃掉你。”
“聽上去有些殘忍,但這就像是很奇妙的因果。”魔宗笑了笑,道。
“真的沒有辦法活下去?”王平央沉默了片刻,道:“哪怕我現在將我的真元全部給你,都沒有用處?”
“如果能夠,我當然不會拒絕,但很可惜的是沒有。”魔宗收斂了笑意,認真道:“賀拔嶽所修的是比我更為詭異的功法,除了我想將我的氣海給你之外,我想看看你們之前針對我研製的藥物。他現在擁有了天命血盒,他的真元性質也會因為天命血盒而徹底改變,所以我覺得,這種藥物恐怕比我的真元力量還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