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確定魔宗從建康城南門入了城之後,很快便有人到了湖心靜院。
當魔宗離開南天院時,已經有第四批人到了湖心靜院。
所有這些人到湖心靜院的目的隻有一個,那便是勸說蕭衍離開湖心靜院暫避。
這四批人無一例外都是極為忠誠於蕭衍的舊部和重臣,他們和蕭衍的關係匪淺,然而他們的請求也無一例外的遭到了蕭衍的拒絕。
這些人在苦諫無果之後,也都沒有遠離湖心靜院,他們都想著,若是魔宗出現在這裡,若是真的殺死了湖心靜院之中的蕭衍,那他們所有人便都陪著蕭衍一起離開這世間。
當魔宗出現在南天院的消息傳遞到這裡之後不久,那匹老馬和魔宗的身影,便毫無征兆的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裡。
一名老臣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從馬車上跳了下去,想要衝到魔宗的麵前,但是他才跨出了第一步,他就動不了了。
他張開的口中也似乎有風倒灌進去,他想罵的話也罵不出來。
在下一刻,那匹老馬走向了湖邊,而魔宗已經到了湖心靜院之前。
看著這落在眼中如跳躍般的畫麵,看著如石化般但身體沒有任何異樣的那名老臣,湖心靜院之外所有的修行者都有種根本無法呼吸的感覺。
他們知道再次出現在這座城裡的魔宗,比起上一次出現時已經強大了不知道多少。
他們如果想要赴死,恐怕在這裡連壯烈的感覺都不會有。
魔宗在湖心靜院之前消失。
他出現在了蕭衍的麵前。
此時的魔宗和他一生裡所有的時候的情緒都有著很大的不同,然而在第一眼看清蕭衍的刹那,他還是不可自控的陷入了驚愕之中。
他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人。
以前的蕭衍和北魏皇帝一樣,很強大,很威嚴。
然而此時在他麵前靜坐的蕭衍卻是形銷骨立,真的很像是一名年老的僧人。
他愕然的看著蕭衍,看著這個靜室裡簡單到了極點的布陳,再看著蕭衍身前的那個放置食物的盆子,他第一時間腦海裡甚至產生了鐵策軍刻意虐待這名皇帝的心念,但隨即他強迫自己拋開了這樣的心念。
“為何這般自虐?”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感知著蕭衍體內的氣機,確定這名曾經很強大的修行者氣海內的真元就將近乾涸。他心中便生起更加怪異的感受。
他覺得興許蕭衍是受打擊太大,真的有些失心瘋了。
然而看著蕭衍此時平靜的神色,看著他眼睛裡清澈的光亮,不知為何,他甚至覺得有些刺目。
聽著魔宗的聲音,蕭衍抬起了頭來,他看著魔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反問道:“那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魔宗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他聲音微冷的說道:“我來了你還不走,你不怕我殺了你?”
蕭衍看著他,說道:“恐怕在你看來,我現在比死還難過。”
魔宗看著他,一時沒有說話。
他確定蕭衍並沒有任何假裝的成分,也確定蕭衍沒有瘋,於是他在蕭衍的對麵坐了下來。
“吃東西了麼?”
蕭衍點了點身前的那個放置食物的盆子,道:“若是還沒有吃,這裡還有塊乾餅。”
魔宗看著那塊乾麵餅,又沉默了一個呼吸的時間,說道:“有些意思。”
說完這四個字,他便伸手將那塊乾麵餅拿在手中,然後慢慢的吃了起來。
從昨夜到現在,他的確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為什麼你見了我都似乎並不憤怒?”他慢慢的吃著這塊乾麵餅,然後認真的問道。
“那為什麼你見了我也沒有什麼殺意,甚至你在這座城裡行走了這麼久,你也沒有什麼殺意?”蕭衍看著他,安靜的反問道。
“我其實一直並不怎麼喜歡殺人。”魔宗說道。
此時沒有旁人。
若是有旁人聽到他這樣的話語,或許會覺得可笑。
但蕭衍卻覺得他說的是真的。
蕭衍沒有覺得可笑。
“是不是也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他甚至沒有再看魔宗的臉色,隻是看著那個已經空了的食盆,緩緩道:“覺得這人間真的沒有什麼意思。”
魔宗靜靜的吃完了手中的餅,然後才點了點頭,繼續著這一場十分古怪的對話,“怎麼會這樣?”
“因為人間雖大,卻心無歸處。”
蕭衍道:“心無歸處,人間便不是你的人間。”
魔宗的神色沒有什麼變化,但他說話的語氣,卻不像是高高在上的魔王,反而像是認真探討學問的學生,他看著微垂著頭的蕭衍接著道:“這是你在這裡閉關學的佛法?”
蕭衍搖了搖頭,“隻不過當時我也和你一樣。”
“當時?”魔宗道:“那現在便不一樣?”
蕭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像回答他的問題又不像回答,“你比我要走的快一些,你似乎已經覺得這是你自己選擇的問題,而我在痛苦和憤恨很久之後,才被人點醒,覺得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的過錯。”
魔宗皺了皺眉頭,“僅是如此?”
蕭衍道:“其實本來簡單。當憤怒的想要毀滅人間時,這人間便滿是憤怒,當對人間沒有善意時,人間便也對你沒有善意。尤其當這世上在意你的人都不在人間時,自然覺得人間不是你想要的人間,自然覺得想要遠離。”
魔宗安靜的想了想,道:“北魏那邊的消息已經傳遞回來了,你知道我師妹吳姑織已經死了?”
蕭衍搖了搖頭,“沒有那麼快,我不知道你師妹已死,但現在想來,她都已經算得上是這世上真正在意你的人?那你的確會覺得了無生趣。”
魔宗覺得他這句話有些道理。
“你或許真的算是有些可憐,你這一生,在離開光明聖宗時,便不斷被推著成了一個可憐的修行癡者,你人生的唯一目標和追求,便是不斷獲得更強的修為和力量。”
蕭衍的聲音接著安靜的響起,“但其實不斷獲得更強的力量和修為,這隻是一個過程。但常年累月之下,這個過程反而似乎變成了你唯一的樂趣和活著的意義。”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幽帝的後人真的該殺,是他們將我變成了將過程變成了人生的追求,讓我隻知道攀山,卻在攀到山頂時,卻厭惡了這座山和山下所有的風景。”魔宗道:“是你覺得,我應該想一想,我爬到山頂之後,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蕭衍搖了搖頭,道:“我想你還是會錯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從彆人身上去想,永遠發現和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再強大的力量,可以毀滅整個人世間,但卻毀滅不了自己心中的了無樂趣。”
魔宗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裡蘊含著無數說不清的情緒。
他笑著看著蕭衍道:“你說這人是不是賤的?當拚著命花費了無數的心血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卻會變得索然無味?”
“再美的花朵,也要有人和你一樣懂得欣賞。”蕭衍看著他,平靜的說道,“否則你明明看到了世間最美麗的花朵,你覺得無比驚豔,但每一個從你身邊走過看到那朵花的人,卻無動於衷,甚至沒有人覺得那朵花好看,你自然也會覺得索然無味。”
魔宗沉默不語。
他仿佛看到了剛入門時還是小姑娘的吳姑織。
他仿佛看到吳姑織和他的師尊站在蕭衍所說的那株花之前,他們很驚豔的看著那朵美麗的花朵,很希望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他也能夠停下來欣賞那株美麗的花朵,然而他無動於衷,甚至覺得那朵花都顯得很白癡,很幼稚。
到後來,他的師尊消失了,他的師妹也消失了。
那株花也消失了。
他後來見到了一株花,但他以為是好不容易找到的世間最美麗的花朵,卻完全不是他所想象和期待的。
而且也沒有人再期待他。
“人真的很賤。”
他看著蕭衍,緩慢的說道:“你說的不錯,任何人的道理也無法解決自己的問題。但至少和你的這番話,讓我想明白至少還是有些事情可做。既然是那些所謂的幽帝後人讓我變成了隻知過程卻不想意義的人,那不管再如何索然無味,也至少要將這些人殺掉再說。至於其他人,真的可以在我想清楚我到底在那山頂要乾什麼再說。”
“你這樣真的比你做南朝皇帝的時候還感覺更好?”
魔宗站了起來,在離開之前,他想了想,說道:“如果你想…我可以讓你重新坐回那張皇位,而且保證沒有什麼人能夠動得了你。”
這樣的話語從他的口中說出,自然擁有難以想象的分量。
然而蕭衍的臉色卻沒有絲毫的改變。
他搖了搖頭,道:“真正的喜樂,在於自己的內心,而不在於坐在什麼位置。”
“有意思。”
魔宗再慢慢的說了這三個字,然後他的身影便從這個湖心靜院之中消失。
就像是一些靜止的畫麵一樣,他的身影出現在湖畔那匹老馬的身旁,然後他上馬,離開。
那些在無比焦慮和緊張的等待之中已經快要瘋掉的官員和將領朝著湖心靜院衝去。
“我沒有事。”
湖心靜院之中,蕭衍的聲音清晰的傳入他們的耳廓。
直到此時,靜室裡蕭衍的眼瞳深處才出現一絲意外的神色。
他對自己也有些意外,對魔宗也很意外。
他當然覺得自己會痛恨魔宗,但今日裡魔宗出現在他麵前時,他卻真的心境十分平和。
這種平和很大程度上來自於魔宗自身的改變。
很顯然,今日的魔宗和以往他所熟悉的那個魔宗是不同的。
在此之前,魔宗和那些所謂的幽帝後人,都是人世間最大的敵人。
他知道無論是北魏皇帝還是南朝這邊的林意,都在不斷的準備著和魔宗最後的決戰,但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反而是那名南天院的女教習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
這名南天院的女教習的死,竟然似乎硬生生的將魔宗扭向了另外的一條道路。
今日裡,他從魔宗身上感受到最多的,竟然隻有倦意和離意。
此時他隱然覺得,或許真的像魔宗所說的一樣,他會去殺死那些將他變成魔宗的幽帝後人,而在那之後,魔宗給他的感覺更多的可能是突然歸隱,消失在世間。
當然世事變化太多,像魔宗這樣的人,或許隨時也會因為一些事情而驟然改變心意,所以即便是今日覺得魔宗有巨大的改變的他,也依舊覺得魔宗還是極為危險之物。
但讓他有些感慨的是,無論是那名南天院的女教習,還是今日裡他和魔宗的這番對話,都似乎給那些真正熱愛人世間的人贏得了很多時間。
不知為何,他感知著魔宗和那匹老馬離開的氣息,他真正的希望魔宗真的不要再成為人世間的敵人。
他真正的希望魔宗也能融入人間,也能有好的歸宿。
人的一生,原本就是在不斷的犯錯,有的人在不斷犯錯的路上越走越遠,而有的人,卻在不斷的犯錯之中,不斷的回望,不斷的糾正一些自己犯過的錯誤。
至少在今日,他感到魔宗不再是魔,而是擁有了人間的氣息。
……
一座城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氣息。
無數的氣息在魔宗的感知裡出現,又被他忽略。
他從建康城的南門進,從北門出。
在接近北門即將真正的離開這座他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城時,他感知到了一縷很淡但足夠讓他認真的去感知的氣機。
那股氣機隱匿得很好,但還是被他感知到了。
他本身有些恍惚,所以他還是花了些時間停下來想了想。
他醒悟了過來。
在當年眉山一帶,他見了一些優秀的年輕修行者,他拋出了足夠誘惑的果實。
他知道其中的大多數人會迅速沉淪,然後變成擾亂南朝的諸多不可知因素,這可以給接下來北魏和南朝的征戰帶來更多的機會。而其中少數一部分人或許能夠成為異類,有些人可能能夠成為他的部眾,有些人則會成為被他采摘的果實。
在他看來,那些優秀而太過年輕的修行者,在得到他那種功法之後,不管變成任何的怪物,都不太會長時間的沉寂,隱忍的消失在修行者的世界裡。
隨著後來的戰局的失控,那些人應該早就全部死了,他真的沒有想到,在這個城裡竟然還會感知到一名這樣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竟然活得很好。
而且似乎並沒有變成那種隻知殺戮和吞噬的怪物。
這名年輕人的氣息似乎很平靜,很堅韌且強大。
他真的很意外,比第一眼看見蕭衍,看見蕭衍那變化的時候還要意外。
他甚至在想明白的一刹那,很想去將那名年輕人找出來,看一看。
但不知為何,他想了想找出那名年輕人之後自己要做什麼?
有什麼樣的意義?
他想了這個問題,又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覺得那名奇異的年輕人,似乎反而成了他和這座城少有的聯係。
也算是有緣。
於是他伸出了手來。
他的指尖出現了一些幽暗的劍芒。
這些劍芒落在了堅硬的城牆上。
這座城牆上便出現了數十道淺淺的線條。
他看著這些線條,滿意的笑了笑。
這便算是留給那個有緣的年輕人的禮物。
然後他拍了拍老馬的屁股,出了城,朝北而去。
……
“走了,就直接這麼走了?”
躲在一輛內嵌著鉛板的馬車裡的齊珠璣聽著這樣的消息,他瞪大了眼睛,他怎麼都想不明白。
“不要讓任何人接近那道城牆。”
但他明白魔宗臨走時留下的那些劍痕自然有著獨特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