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北方的邊境在早些時日已經下過了一場大雪。
寒意太濃,便是道上的積雪都並未消融,隻是被車輪碾出一道道的深痕,又冰凍起來,一片片混雜著泥濘的硬雪如同刀鋒般桀驁的橫在地上。
一名老人貓著身體從營帳裡鑽了出來,他雖然穿著厚厚的襖子,但寒風灌進了領子,他還是渾身一個哆嗦,連忙緊了緊領子,朝著不遠處幾名夥軍燃起的火坑前湊了過去。
“大人。”
這幾名夥軍對這名老人是十分的尊敬,連忙從身旁的布囊裡取出了些鹿肉肉乾丟進了火坑上的一個小缽裡,又加了些硬饃饃煮了起來。
邊軍的飲食其實要比一般的地方軍更好一些,隻是天寒地凍之後,一些物資的運送便比平時來得慢,這種對於建康城裡的達官貴人而言顯得粗鄙的肉乾,對於尋常的軍士卻是有些奢侈。
這名叫做陳書荒,他雖然身著便服未穿將鎧,但他卻是定遠軍的軍師之一,且負責和其餘幾部邊軍的消息互通,在邊軍的地位自然很高。
“這鹿肉乾是什麼時候的,能不能也給我來幾根?”
陳書荒才在這幾名夥軍的火坑前坐了下來,隨著一些冰片的碎裂聲,一道聲音便傳了過來。
幾名夥軍有些意外的循著聲音望去,卻看到是一名書生模樣的中年男子,身著青色棉袍,看上去十分乾淨,光按氣度來看,不是普通人。
“這是陳儘如,是整個陳家的軍師。”陳書荒看著這幾名不知如何作答的夥軍,微微的笑了笑,道:“你們先前也應該聽說過他的名字。”
這幾名夥軍頓時大吃一驚,紛紛對著這名男子行了一禮,接著便掏出肉乾,也取了一個小缽加水煮了起來。
作為陳家的軍師,陳儘如的名字先前在邊軍根本沒有什麼名氣,尋常的軍士當然不知,但鐘離一戰之後,在那一戰之中起到關鍵作用的許多修行者便隨著鐘離之戰的故事而廣為傳播,以至於這些軍士也很清楚,陳儘如不僅是強大的修行者,還是陳家在南朝內地調兵遣將的智囊,而且這些軍士還都聽說了,陳家這名軍師後來也隨著林意去了黨項。
建康的權貴們對林意其實更多的抱有敵意,但邊軍的絕大多數將領對於林意的態度,卻幾乎都隨著韋睿,尤其是他們這些尋常的軍士,對鐘離一戰之中那些閃光的名字,更是十分敬佩。
這幾名夥軍在馬上開始煮肉羹時,甚至在火坑旁略微清掃,鋪了一張乾淨獸皮。
“從黨項直接過來的?”
看著在自己身旁坐下的陳儘如,陳書荒依舊佝僂著身體伸著雙手烤著火。
“也算是,沒去建康,不過路上也折轉了幾個地方。”陳儘如看著他說道。
“那就也不知道建康城裡到底下雪了沒。”陳書荒有些悵然的說道。
“你可以隨時回建康城裡去看看。”陳儘如靜靜的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隻可惜總是天不遂人願。”
陳書荒緩緩直起佝僂著的身體,他伸了個懶腰,隨著他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的身體關節裡不斷哢嚓作響,整個人竟然緩緩失去老態,甚至給人一種強壯威嚴的感覺。
“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他微微皺起了眉頭,有些難以理解的看著陳儘如,很誠懇的問道。
“其實也不能算是懷疑,隻是先試試。”
陳儘如看著這名似乎已經徹底脫離了老態的老人,搖了搖頭,“林意的那名師兄在來之前,和南天院的那名教習吳姑織又仔細查了一下和當年光明聖宗那些人有關的人,他們發現你當年和光明聖宗的人認識,但除此之外,並無其它線索。”
“隻是試試,那要如此大費周章,來這麼多人?”
陳書荒搖了搖頭,他看著四周看去,有些不信般說道。
此時火堆旁的這幾名夥軍放眼望去,隻覺得周圍的那些營帳依舊如常,並沒有多見什麼人,但先前北魏方麵已經傳了許多消息出來,這陳儘如和陳書荒兩個人的對話,卻也頓時讓他們產生了足夠的聯想,他們眼底深處出現了些驚懼的色彩,看著陳書荒的神色也頓時和平時截然不同。
“如果說還有彆的…那也隻是純粹的猜測。”陳儘如此時接著出聲,“按現在所知,和幽帝有關的這些人物想要徹底的掌控世間,那自然會對南朝和北魏的將來也有所安排,陳家是將來決定南朝命運的最重要力量,那這股神秘力量應該也會要想要在陳家之中滲透自己的力量,你雖然是陳家的遠親,但這麼多年下來,你在邊軍的位置卻十分微妙,在你這個位置,你可以接觸到幾乎所有邊軍的軍情,你還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得知南朝和北魏發生的事情,而且隻要你願意,你甚至能夠有辦法篡改軍情的內容,甚至能夠在某些時候掉換將領的軍令。”
說到此處,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再看著這名老人認真的說道,“若我是那所謂的幽帝後人,若是我來安排,那我肯定也想安排你這樣的一個人物在南朝的邊軍之中,占據這樣的位置。”
“賀蘭黑雲直接將這樣的消息傳出來,實在是不太好,很多人容易垂涎幽帝的力量,很多人便又開始懷疑身邊所有人。”陳書荒看著陳儘如笑了笑,說道:“可他們為什麼不懷疑你,按理而言,以你的地位和能力,似乎更容易讓人懷疑。”
“大約是我在鐘離城如果沒有特彆的意外,其實我就已經死了。”
陳儘如也笑了起來,道:“若是好不容易安排一個有機會可以影響南朝將來的人物,那一定不舍得直接就讓這個人死了。”
“說的也算是有道理。”陳書荒說道。
陳儘如搖了搖頭,道:“而且對於你們這樣的人而言,我似乎還不夠強大。”
陳書荒沉默了片刻,道:“我承認你說的很有道理,像我們這種人對於這世間而言,的確是很高高在上的一批人,我們的確按照自己的想法在改變和控製這世間,但現在針對我們,卻是不公平的。”
“誰沒有野心,誰沒有陰謀?”
陳書荒看著陳儘如,反問了這兩句,然後笑了起來,“就因為我們強大,所以變成全天下共同的敵人,這公平嗎?”
“這句話我覺得要問那些被魔宗殺死的人。”
陳儘如收斂了笑意,他看著陳書荒,聲音微寒的說道:“尤其魔宗之強大已經讓你們失去控製他的能力,你們養成的,恐怕是一個千古未有的真正魔頭。”
“魔宗讓你們覺得危險,隻是因為他的力量。”陳書荒的臉上很平靜,他看著陳儘如,十分認真的說道:“但對於我們而言,最危險的並非是魔宗,而是現在的你們無法認同的事實。”
陳儘如寒聲道:“我們竭儘所能想要找出你們,並非是想要殺死你們,或是從你們手中獲得所謂幽帝的傳承。本身便是要獲得事實的真相。”
“事實的真相就是,現在的你們,還有這世間絕大多數連成為修行者都做不到的普通人,和許多年前相比,已經能夠知道更多,已經有了更多的選擇,有了更多的權力。”陳書荒用一種略帶嘲諷的目光看著陳儘如,說道:“除了我們之外,現在天下所有人的處境和千年之前相比,已經好得太多,但現在天下所有人卻已經還想得到更多。”
“那些沒有讀過多少書的人不知道,但你們這樣的人應該知道。”
陳書荒深吸了一口氣,他站直了身體,看向四周遠方,說道:“遠古時人類為求生存,聚集而居,但依舊被洪荒巨獸隨意殺戮,直到有聖皇出現,聖皇殺儘惡獸,建立王朝,庇護所有部族,從人類真正開始有王朝建立,無論是夏、商,還是後來的幽,皇族很自然的便和普通人不同,皇族是真正的神祇,掌控天下所有生靈的生殺大權,天下絕大多數人,除了少數人獲封得以免除之外,其餘全部都是皇族的奴隸。”
“皇族要奴隸死,根本不需要頒布什麼法令,隻需說一句,奴隸就要死了,哪怕是讓奴隸陪葬,奴隸都根本不會有異心。”陳書荒看著麵色越來越寒冷的陳儘如,笑道:“千年以後,皇族要想統治世間,卻要怕悠悠之口,卻要天下人認定為天子。”
“所以現在的我們和你們想法的不同,才是你所覺得的最為危險的事實。”
陳儘如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他以前極少和人鬥嘴,他也是很少喜怒形於色的人,但今日裡,他卻是忍不住冷笑起來,“所以你們當初利用魔宗,也是想讓他在天下人眼中變成根本無法對付的洪荒猛獸,然後有聖人出,斬殺魔頭,成為你們所說的以前的那種聖皇,然後你們要重新變成那種皇族,和你們相比,天下所有人都隻不過是你們的奴隸。”
“你說的太過極端了些。”
陳書荒麵色不變的說道:“我最初的本意,隻是說我們的身份原本就和你們截然不同。我們就像是天生的真龍,又怎麼能夠和你們這些凡人想法一樣。但你們不能因為我們天生淩駕於你們之上,就想著我們一定是不對的,就想方設法的要尋求什麼事實的真相。而且我們並非再想重回神朝,再想將所有人變成我們的奴隸,我們隻是略微的按照我們的想法來調整這世間。”
陳儘如的眼睛已經微微的眯起,這是他心中很不愉悅的表現。
然而此時,他的眉頭也深深的皺了起來。
這是他人生最為艱難的對話之一。
因為對話的雙方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
當雙方對於這個世界的看法和所接觸的道理完全不同時,這種對話便很令人不快,而且無法再進行下去。
對方給他的感受是,下棋的人根本不用在於棋子的感受,而棋子,似乎本身就不會也不應該跳起來去質問下棋的人為什麼這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