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老人並非弱者。
能夠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指導沈約修行,指導出沈約這樣的弟子的修行者,本身也是一個傳奇。
他本身隻是最早齊雲學院的看門人,一直等到齊雲學院成為前朝的齊天學院時,他的聲名都不顯,隻是等到沈約見了他,拜他為師,從他身上得到南天一刀時,建康城中的那些頂尖修行者才赫然發現,這一個看門人竟然是如此的強者。
隻是他的真元修為和沈約、何修行、天獻太後這樣的存在畢竟還有著很大的差距,而且他已經太老,雖然他一生淡薄名利,近乎完全脫離於塵世,很少勞心勞力,但不管如何休養生息,他的弟子沈約都已經死了,他實在是有些老得不像樣子。
在天獻太後這樣的修行者看來,他的南天一刀也應該隻是僅供欣賞而已。
然而令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一刀竟然還能破開她的本命物,竟然還能消解她的本命元氣,甚至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一道傷痕!
任何女子都很在意自己的容顏。
她當然也是如此。
所以和同時代的修行者相比,她顯得極為年輕,她的麵容看上去甚至比她的兒子蕭衍還要年輕一些。
即便是無數年的時光洗刷,都沒有能夠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的痕跡。
她的眼角都沒有任何的皺紋。
然而這名老人卻是削掉了她的一條眉毛,卻是在她臉上留下了這一道傷痕。
她如何能不怒?
其實哪怕她確信沈約已死,這名老人也是她非殺不可。
因為她隱忍了太多年。
她和何修行、沈約齊名,被天下稱為南天三聖,但其實她心中十分清楚,她和何修行都在沈約之下,所以但凡有沈約的時候,她和何修行自然就被壓製。
若非沈約比她強,她又如何會付出自囚於湖心靜院的代價?
像她這樣恨不得每日傲嘯江湖的存在,又如何甘心枯坐於靜院之中,成為一尊塑像?
她當然恨何修行。
自己並沒有得罪何修行,但何修行便是看她不順眼。
隻是何修行也付出了同等的代價,在她看來,像何修行這種驕傲無雙的存在,結果也被迫困於荒園,最終死去,明明可以在修行者的世界裡留下無數光輝影跡的人,卻被硬生生的抹殺最光輝的後半生,這足以抵消她的許多恨意。
所以其實她更恨沈約。
哪怕沈約的決定才導致蕭衍成了南朝的皇帝,哪怕沈約最終造成何修行死去,但雙聖歸隱,大聖獨尊,若是這世間沒有沈約,她又何必如此委屈求全?
這名老人是沈約修行過程之中最重要的助力,是沈約唯一認真拜過師的老師,沈約有那樣的成就,自然離不開這名老人的悉心教導。
所以她心中很自然的覺得,如果沒有這名老人,沈約未必能夠壓在她和何修行的頭上。
這種想法在靜院之中已經縈繞在她心頭許多年,這種恨意,讓她來到此時時,就已經化為滔天殺意。
隻是這一刀帶來的傷痕,卻令她此時沒有終於殺了這名老人的快意。
她怒,隻是無處發泄。
這名老人已經屍骨無存。
然而就在此時,前方舊書樓的一角,出現了一條黑影。
那是一條黑狗。
一條在建康城裡十分普通的黑狗。
建康城裡的許多人家都會養這種普通的狗,其中窮苦人家養的更多。
好養,隨便什麼吃食都能養活這種狗,這種狗忠心,會看家。
其實很多窮苦人家家中也沒有什麼值錢的物事,也不需要看家。
所以這種狗其實對於他們而言,更大的作用是陪伴,是夥伴,是家人。
當然也會有不幸的主人,有不宵的主人。
所以建康城裡也會有很多這種狗流離失所。
這條黑狗也是其中之一。
它在建康城裡流浪了很久,才找到這一處可以遮風避雨,而且不被其它壯年的狗欺負的所在,這座舊書樓裡的老人,時常會給它點吃食,所以它在這裡安生的活了很久。
它來的時候已經很老,這個時候已經更老。
平時它都是躺在這座舊書樓外的一角,與世無爭。
它當然認為老人是它的主人。
它努力的活著,陪伴這名老人。
隻是今日裡,老人死了。
它不太懂,但它知道是這個女人害死了老人。
它也知道這個女人的可怕,甚至比它見過的最為凶狠的同類都可怕無數倍。
所以它也滿心恐懼。
它身上的每一塊血肉,甚至每一根毛發都似乎在發抖。
但它還是走了出來,它滿心畏懼但是憤怒的抬起頭,死死的盯著這名女人,用儘自己的力氣吼了一聲。
天獻太後看著這條黑狗。
她也很奇怪。
她無法理解,竟然有這樣一條狗敢在這種時候走出來。
也就在此時,她更無法理解的時候,她竟然看到這條狗凶狠的朝著她叫了一聲。
“孽畜,找死!”
她幾乎下意識的發出了一聲厲喝,滔天的殺意席卷而出。
轟的一聲,一股可怕的力量錘落在這條狗的身上。
這條狗瞬間變成了一團爆開的血霧。
然而一個動念殺死了這條老狗,她的雙手卻是不自覺的微微顫抖起來。
她並沒有宣泄的快意,反而是有些微微的茫然和更多的憤怒。
這條狗瘋了嗎?
“為什麼?”
有人出聲,在充滿血腥氣的舊書樓前響起,似是在問她。
恰巧的是,這也是此時在她心中響起的聲音,她也想問這句話。
一名青袍中年男子從齊雲學院的後院方向走來,雖然身影還未出現在她的視線裡,但隨著他這聲音的響起,她已經感知清楚了這人的氣息,甚至那些圍繞著這名男子的空氣的流動,讓她都感知了清楚這人的長相。
“我似乎認得你?”
天獻太後看向來人的方向,她眼含暴戾,有些不確定,“你姓餘?”
青袍中年男子一副文士的打扮,很儒雅,他快步轉過舊書樓,看著天獻太後,微躬身為禮,“太後所記不錯,在下餘聽竹。”
天獻太後看著這名中年男子的眉眼,確定便是當年的那人,她微微眯起眼睛,道:“看來我當年判斷不錯,你畢竟有不俗的天賦,讓你去惠山觀經雕,卻真的領悟了其中的修行真意。”
“不錯。”
餘聽竹恭謹的說道:“全因當年太後的恩典,所以我才能夠成為皇城的供奉。”
天獻太後的麵色略緩,道:“你方才問為什麼,是何意?”
“隻是想問太後,為何要造這樣的殺戮?”餘聽竹道:“太後已是大聖獨尊,白先生無害,這老狗也無害。”
天獻太後微微一怔。
她平時就很討厭那些讀書人的酸腐氣。
而此時,餘聽竹的這句話,在她聽來就和那些讀書人迂腐的說話差不多。
但吸引她此時注意的,卻並非這句話本身,而是餘聽竹的態度本身。
“你質問我?”
她那條完好的眉毛往上挑起,聲音頓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