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爾丹法王微微一怔,旋即忍不住笑道:“大乘教派崇尚的教義是人人皆可成佛,隻要一朝開悟,立地成佛,不管先前犯下多少罪孽,隻要真正悔悟,放下屠刀時,便已罪孽清消,但我們密宗卻是修來生,此生已定,此生的惡報是因為前生種下的惡果,而今生的苦修,便能為來生種下福報。”
林意一陣無言。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經文解讀不同,簡直就是完全相悖,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教義。
“雖然我們密宗修行者之間還不至於因為這教義不同而直接敵對,互相廝殺,但平日裡是真的橫眉冷對,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說的,心中自然是將對方看成異教徒。”
噶爾丹法王看著林意,道,“現在整個黨項,甚至吐穀渾和西域一帶的佛教也幾乎分成這兩大派係,一個修今生,一個修來生,至於你們南朝的佛教,卻也是偏修來生。在我看來,要想教義互通也不是不可能,若有一名強大帝王做主修經,恐怕要不了幾十年,便能互融,大不了便派使者佛團遠去西域佛誕地求經,到時候一切教義皆按取經歸來的佛團為主,那便再無爭議。”
林意看著這名密宗法王似笑非笑的麵目,他微微沉吟便明白了對方這些話語之中真正的意思,道:“所以哪怕在你看來,無論是何種教派,虔誠的修行者自然遵從認定的教義刻苦修行,但教義本身,恐怕也代表著最高權貴的統治意願。”
“在我看來是一致的。”
夏巴螢的聲音響起,她此時已經安排好將領接收拓跋氏的降軍,她走上前來,看著前方的死城,加入了這場對話,“真正慈悲的宗教,想著的自然是民眾能夠良善,安居樂業,而真正心懷天下的統治者,想要的自然也是平安盛世,民眾能夠良善。”
“您有大智慧。”天光納錯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他的身體比起周圍的修行者都弱,此時在迎麵而來的寒風中,他的身體忍不住微微發抖,隻是越是柔弱,越是如此平靜的麵對前方地獄般的死城,卻越是有一種難言的神性光輝。
看著他,想著今夜發生的諸多事情,林意沉默下來,他此時有些理解為什麼皇帝蕭衍要在南朝各地建立那麼多的佛寺。有些時候,有些光輝的力量,不亞於軍隊的武力。
隻是兩相比較,蕭皇帝的做法和黨項相比還是太過儒雅溫和了些,就如拓跋氏的佛宗,在過往的很多年裡,已經擁有了極為超然的地位,然而在南朝,那些宗寺的高僧對於尋常民眾而言卻還是太過遙遠,民眾更多尊崇的,反而是那些著書立傳,開設學院的大儒。
黨項一帶,書籍傳播甚少,諸多的遊牧民根本不讀書識字,所以佛宗教派苦行僧大行其道,身體力行的布道便占主流,但在南朝,讀書便去各種書院,看病便有諸多醫館,南朝的僧侶所承擔的事情便遠不如黨項一帶的苦行僧多。
所以此時林意在心中權衡,他隻是越來越覺得,蕭衍身為南朝皇帝,恐怕的確有高瞻遠矚,也有足夠耐心去用溫和慈悲的手段慢慢改變這世間,然而凡事都要因地製宜,如此強求,恐怕收效並不會好。
……
絕大多數人看見屍體自然就會覺得恐懼,但若是平時自己親友的屍體,悲傷往往會壓過恐懼,都會想辦法儘量去迅速收斂,不讓自己親友的遺體失去生前的體麵和尊嚴,這便是人性的光輝之一。
絕大多數逃出生天的民眾此時原本已經準備重新返回城中,去收斂那些不幸失去的親友的遺體,然而就在此時,在城的另一端,一種異樣的震動已經傳來。
升到高處的火焰浮屠上發出一聲聲警訊,一支大軍已經接近這座大城的另外一端。
“是誰的軍隊?”
林意皺著眉頭問道。
眼下能夠從這座城裡活下來的普通民眾恐怕已經不過十數分之一,哪怕他對於整個黨項和這座黨項的重城而言,他是個真正的外人,但這種慘狀也讓他心中極度的不舒服。
“還不知道,但數量恐怕至少有六到七萬。”夏巴螢冷笑了起來,“到底是誰的軍隊,等會就知道了。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誰,在此時竟然還想狂妄的和我們一戰。”
她現在的確有覺得對方狂妄的底氣。
因為林意的驚人發揮和噶爾丹法王的投誠,拓跋熊信這種喪心病狂的反擊不僅沒有造成夏巴族聯軍的死傷,甚至相當於一口氣送了幾萬軍隊給她收編。
現在哪怕不算這拓跋氏投降的幾萬軍隊,夏巴族聯軍的數量也遠遠超過對方。
現在夏巴族聯軍雖然不可能直接占據整座城,將對方堵在城外,但在對方大軍進襲之前,夏巴族聯軍已經足夠圍繞著這一側的兩道城牆穩固防線。
之前這達爾般城之中的許多重要軍械都集中在正門的這兩道城牆上,現在外圍城牆上的軍械近乎全部損毀,但第二道城牆上的大多數軍械卻還完好,反而落在了她的手中。
除非直接是南朝和北魏某位名將親自統帥著精銳大軍到來,否則她根本想不出黨項有什麼人還能戰勝她和林意、天光納錯的聯手。
然而讓她根本沒有想到的是,聽著她的回話,林意搖了搖頭,道:“我不想這樣等著再看他們到底是誰。”
夏巴螢的眉頭驟然挑起,此時周圍的絕大多數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林意這句話的真正含義,然而她卻已經聽出了其中不同尋常的真正意味。
“不管他們是誰,但在這種情形之下還敢繼續前來,或許便也有其它厲害手段。”林意看著夏巴螢還不表態,便接著說道:“兵家必要時雖然寸土必爭,但若是太過殘暴,將來必定被人詬病,你既然誌向遠大,並非一時劫掠之徒,便一定要考慮此點。今夜已經死了太多人,我不想再死很多人。”
“意思是你真的想單獨衝陣,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夏巴螢看著林意,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猜你是這樣的意思,但我總是覺得這是很瘋狂且太過危險的想法。”
周圍的很多人都聽見了夏巴螢和林意的這段對話,他們先前並不能和夏巴螢一樣看出林意的真正想法,此時陡然聽到夏巴螢如此說,他們之中很多人頓時發出了抑製不住的驚呼聲。
周圍所有的密宗修行者也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林意,包括天光納錯和噶爾丹法王。
然而林意的麵容卻始終平靜。
他看著夏巴螢道:“可以試試。”
“難道他想要在今夜成為傳奇?”很多人的腦海之中閃過這樣的話語,然而幾乎所有夏巴族的人卻有馬上苦笑著暗自搖頭,因為他們明白林意早已成為傳奇。
那鐘離一戰,已經讓他成為真正的傳奇。
“步行或是騎馬都太慢,既然要做這樣的事情,像你這樣的人自然要有非同尋常的開場。”夏巴螢淡淡的笑了起來,“我用火焰浮屠送你過去。”
林意微微一怔,他心中在這一刹那曾生出些疑惑,但旋即又釋然。
火焰浮屠似乎不可能逆風而去,但若是一名神念境修行者說可以逆風送他過去,這便應該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