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的荒野裡,偶爾有螢火驚飛,吸足了泥土裡的水分而正變得肥美的荒草在被馬蹄踐踏之後,散發著一種潮濕而令人覺得愉悅的味道。
林意等人一人兩騎,跟在那些放散的北魏戰馬之後,這些北魏戰馬在失去主人之後,奔行在夜色裡時常顯得有些淒惶,隻是奔跑起來自然不像在戰鬥之中一樣疾速,這支輕騎的戰馬原本在南朝而言也算精良,此時這種速度尾隨在後,便顯得十分輕鬆。
前方的荒野裡很快傳來大量羊糞的氣味,南梁的北邊其實對於北魏而言還算是南方,不僅地勢平坦,而且土壤十分肥沃,隻是過往百年間,這些地帶都是征戰不斷,造成了地廣人稀之相。人口一少,農耕者便少,有許多氏族大量放養牛羊,倒是也給南朝貢獻了不少皮毛和肉食。
在蕭衍兵變稱帝後數年,南梁和北魏的關係還算緩和,北魏的貴族對於牛羊肉的需求比南朝要高出不少,所以邊境之上,都經常可以看見南朝的商隊趕著大量的活牛羊直接和北魏的商隊交易,當時那些南朝門閥控製的商隊也借此換得了大量北魏才有的稀缺礦產,盈利極為豐厚。
但到了北魏遷都洛陽,靈荒又確定之後,兩朝邊境衝突已經不斷,雙方的邊貿便已經自然消失,一些可做軍械的稀缺礦產也早已被北魏控製,絕不流入南朝。
林意的目力比尋常的修行者都要強出許多,即便是在微弱的月光下,他都可以清晰的看到遠處的大片荒地有被羊群啃噬的痕跡,甚至可以見到那些灑落在殘草間的大量黑色小珠般的羊糞。
一些村莊的輪廓也很快在他的視線裡出現,隻是隨著繼續行進,村莊的周圍沒有羊群的影跡,村莊裡也沒有任何的聲息。
這些北魏的戰馬從村莊的邊緣穿過,村莊裡依舊沒有任何的動靜。
林意也驅馬從村莊的邊緣穿過,眉頭漸漸皺起。
雖然沒有進入村莊,但是建造並不密集的這些村莊內裡的景象逃不出他的目光和感知。
這些村莊內裡並沒有戰鬥的跡象,但是卻一個人都沒有。
沿途的村莊多則數十戶,少則七八戶,都是如此。
在經過一個河崗之後,前方的那些北魏戰馬突然歡快起來,奔行的速度明顯快了不少。
那些北魏戰馬奔行的前方,隱約露出了一座土丘的形狀,山崗上有些建築物是黃色的圍牆,再距離略近些,便可以看清是一間不小的寺廟。
土丘上除了一些低矮的灌木之外,連綠色的荒草都沒有幾株,看上去光禿禿的,顯得荒涼。
前方的北魏戰馬卻是反而越跑越快,直接沿著山坡衝向山上的廟門。
林意和白月露互望了一眼,慢慢降低了騎速。這些北魏戰馬到了廟門口,便自然散開,竟是有些悠閒的在周圍坡地上跺步,偶爾翻啃著地裡的草根。
看著這些戰馬的反應,林意等人便能確定這些戰馬在前些時日應該長時間在此處停留,所以已經熟悉了周圍的環境,但騎者的約束使得這些嚴格訓練的軍馬即便不栓韁繩都隻在駐地周遭行走。
林意放開感知,緩緩驅馬走在最前方,即便他的感知裡依舊沒有任何人存在,但卻絲毫不敢放鬆。
這座寺廟是座佛寺,廟門正對著的大殿有些年頭,殿內的神像和牆壁、木柱都被煙火熏得發黑,周圍一些新的寺舍和偏殿卻是很新,應該是這些年新建。
應該是更加便於出入的關係,廟門的門板已經被粗暴的拆了,或許是直接被劈碎做了乾柴,門內的場上有數堆燃儘的篝火。地麵上和大殿神像前到處都是軍隊休憩過的痕跡,甚至還有一些拆卸下來的染血的布匹。
內裡沒有什麼遮掩處,一覽無遺卻不見任何敵人,這讓林意有些放鬆下來的同時,多少有些失望。
他下了馬,將馬匹交給後麵那些年輕修行者們看管,自己先行進了大殿。
容意緊跟在他身後進殿,這夜色裡的寺廟即便有著那幾堆黑色的灰燼都顯得空曠而靜謐,煙熏火燎之中存積的檀香氣更是容意讓人心境平和,讓人忘卻危險的存在。
然而不知為何,在這樣的靜謐之中,在林意等人都未感覺到有什麼異樣的時候,容意的心情卻沒有放鬆,他反而莫名的覺得有些緊張起來,仿佛這裡的空氣裡漂浮著看不見的鬼魂,讓他越來越不安。
他的額頭上出現了細密的汗珠。
他下意識的握緊雙拳,他讓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尋覓讓他不安的氣息來自哪裡,在接下來一刹那,他的呼吸微頓,目光下意識的落在那幾堆黑色的灰燼之後通往大殿的地麵之上。
地麵鋪著的是普通的石板,石板很厚,但已經在經年累月之中被鞋底磨得極為光潤,在黯淡的月光裡甚至閃耀著一些玉石般的光澤。
真正吸引他的是這些石板之間的縫隙,那些縫隙被泥土填充著,看上去也沒有任何的異常,但是當他凝神看去,這些縫隙卻在他的感知裡似乎如同一根根黑線漂浮起來,散發著一種可怖的氣息。
他的背心開始大量的出汗。
“怎麼?”
無論是林意還是齊珠璣,還是白月露,在這一刹那都敏銳的感知到了他異常。
容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的拳頭握得更緊了些,但並沒有馬上回答林意等人的問話,他的感知順著這些浮起的黑線延伸過去,隻在頃刻之間,他觸摸到了這些黑線的儘頭。
那是在這間廟宇的神像之後,更為準確的說法,是在那尊佛像背後的牆壁之後。
這些黑線延伸到的地方,有一團氣息在鼓脹,就像是一個魔王的心臟,在每一次跳躍之後,蘊含著更為可怕的力量。
“快走!”
他的臉色驟變,原本因為緊張而微紅發燙的臉麵變得雪白無一絲血色,他厲聲呼出了一句,但尚且覺得還不夠,在飛快轉身掠出的刹那,又瘋狂的揮手朝著門外那些年輕修行者示意,同時厲嘯道:“快逃!”
“走!”
林意不明就理,但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在容意轉身的刹那,他便一拉身側的蕭素心,用儘可能快的速度朝外掠去。
白月露的動作也不慢,她甚至要比林意和蕭素心等人還要更快的落於馬背上。
她的神色很平靜,而且瞬間猜測出了一種可能。
容意是南朝法陣大師的真傳的弟子,而法陣在修行者的世界裡,便是用特殊的符文以及獨特的材料,預設的陷阱。
用獨特手段壓製的天地元氣流淌在符文法陣構築的通道之中,然後在某個時刻爆發出來,借助地勢或者獨特的氣候,爆發出比修行者的真元手段更強悍的力量。
容意如此劇烈的反應,那應該便是這個廟裡存在著這樣的陷阱。
這樣的陷阱如果提前被發現,在她看來便不需要太過擔心。
然而在下一刹那,她的臉色也徹底的變了。
整座山丘的地麵震動起來,拳頭大小的石頭從地上躍起,然後滾落。
廟宇內裡的那座牆後發出無數嗤嗤的聲音,就像是無數道修行者的利劍在發出實質般的劍氣。
沒有任何遲疑,她雙手十指彈動,一些細針般的真元從她的指尖飛灑而出,落在他們所騎的馬臀上。
細小的血花在馬臀上湧起,原本很能吃痛的這些戰馬卻承受不住她這些真元在血肉之中擴散,瞬間發狂般往山下跑去。
她同時轉頭回望。
廟門裡石地縫隙裡的濕潤泥土真的往上浮了起來,在離地一寸的地方形成一條條懸浮著的黑色泥線,接著被無形的力量震成粉碎。
大殿裡神像後方的那麵牆壁上出現了很多白線,斷裂崩塌的牆壁如同成熟的果實紛紛灑落,接著便是那座佛像,接著是整個大殿。
白線擴大成白色的激流水浪,將破碎的大殿的碎礫和佛像的碎塊衝得往上湧起,地麵卻不斷往下崩塌,往下凹陷。
強勁的氣流讓空氣裡湧動著陣陣濕潤的水霧,撲打在他們的身上。
當那最不明就裡的七名年輕修行者清醒過來時,整座山丘已經消失了半座,山丘頂部的佛寺徹底的消失,就像是變成了一個滿水的池塘,不斷有溢出的水流衝著大塊的殘破木片順著山坡流淌下來。
林意帶頭一直衝到山坡下平坦處才停了下來,看著這樣的景象,即便是他都心中微寒,有著劫後餘生的慶幸之感。
“那廟裡有口活泉,對方借那口活泉布了法陣?”
他凝重的抬頭看著那些不斷流淌下來的水流,問身旁的容意。
容意點了點頭,直到此時,他的身上還在不斷的出汗,心臟如同擂鼓。
“這人布陣的手段比我厲害太多。”直到數個呼吸之後,他才定下心神,擦著臉上的汗珠,看著林意聲音微顫的說道:“即便給一口這樣的活泉,給我很長的時間,我也布置不出這樣的法陣。”
厲末笑看著那消失的山尖和廟宇,他略微蒼白的臉上緩緩露出一絲苦笑。
任何法陣的布置都需要熟悉大量的符文運用,其中很多需要死記硬背的細枝末節,除此之外,探脈風水等學問也要花去諸多的時間,這恰恰是他沒有深入的領域,所以方才若是沒有容意的提醒,他和林意等人恐怕也就已經死在了那崩塌的半座山裡。
“一定要設法將這人找出來,然後殺掉。”
他深吸了一口氣,認真的說道。
像他這樣擁有驚人天賦的年輕人,連功名利祿都其實不太放在眼裡,對於他這種注定能在修行者世界走到很高位置的人,最為重要的便隻可能是修行之事,所以即便是加入了鐵策軍,在戰鬥之中,他的殺心都不重。
但現在,他心中的殺意很濃。
沒有陣師會花費大量的真元和寶貴的布陣材料來布置一個有可能用不到的可怕陷阱,那名陣師注定是已經在知道了他們的意圖之後,才在這裡布陣。
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裡布出這樣法陣的陣師,何止是比容意厲害許多,恐怕整個南朝也挑不出兩三個這樣強大的陣師。
這種人在此時這樣的戰爭裡,便是一支軍隊之中最強大的軍械,將會帶來可怕的殺傷。
厲末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齊珠璣和白月露的身上。
因為很顯然,林意是比他消息還不靈通的存在,但整個鐵策軍之中,齊珠璣和白月露或許有可能有些辦法。
“有可能追蹤此人嗎?”林意轉頭看著容意問道。
容意搖了搖頭,“即便法陣之中會有他的真元氣息,但是除非他就在附近動用真元,否則根本沒有辦法將他找出來。”
“那若是他布的法陣,你能否感覺出來就是他所布?”林意眉頭微蹙,認真問道:“還有…若是他正好就在你附近動用真元,你真的能夠感覺出來就是他?”
容意深吸了一口氣。
他渾身已經不再出汗,但是汗水已經浸濕了他的衣衫,此時即便是在夏日的風裡,他都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他仔細的回味了一下當時的感覺,感覺著當時那在感知裡浮起的泥線,感知著內裡那種壓抑但強大的真元氣息,他有些猶豫的點了點頭,道:“應該可以,但不是絕對有把握。”
“你知道蕭東煌的部下有這樣的一名陣師麼?”林意轉身看著白月露,問道。
“沒有聽說過。”
白月露很乾脆的搖了搖頭,這並非是謊言,即便是她,在此之前也根本不知道,蕭東煌的軍隊裡,竟然有這樣可怕的一名陣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