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坊間鼓聲隆隆,從四麵八方傳來,但西市之中,卻冷冷清清,寂寥一片。
原來擁塞熱鬨的街道,此時都是一片坦途,匆匆來去的隻有捕快、衙差,還有身著軍服的人,一個個行色勿勿,神色緊張。
許多店鋪留有守夜的人,但此刻都是緊閉門戶,沒有一個人敢打開大門,隻在門縫窗隙裡偷偷窺視外邊的動靜。
一具具屍體被抬了出來,這一次不比上一次,上一次是西市大門未開,內部就派出了清理小隊,不要說屍體,連血跡都洗刷的乾乾淨淨。而這一次,自然無人善後。
西市王常劍南似乎成了瞎子、聾子,事情鬨到這麼大,他不可能不知道,更不應該不有所表示,但是非常人行非常事,所有人都認為常老大應該站出來表個態,不管他是什麼態度,都應該有所表示時,他偏偏就沒事人一般,沒有任何動靜。
事到如今,再蠢的人也都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常老大從一開始就知道,而且他在有意縱容這一切的發生。而直到此刻,依舊還未等到常老大想要的結果,所以……他還在等。
整個西市都變成殺戮戰場了,常老大究竟在等什麼?
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一切的發生,是常老大所縱容,但大多數人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們不明白好端端的西市帝國,常老大為什麼靜極思動,坐視甚至縱容自己手下的人大動乾戈。
明白的,或許隻有三個人。
西市四大梁中的三位,除了楊思齊。
這位仁兄一心隻對土石磚木感興趣,這種事就算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沒有心思去揣摩其中的心意。當然不可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而八柱中有些人則未免有些人心惶惶了。
東籬八柱,於福順已死,他的位置迄今空懸。
賴躍飛基本等於半廢,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嫡係死衛,全在修真坊死在了東宮六率手中,除非賴大柱想跑到閻羅殿上招舊部,否則是指望不上他們了。
至於桃依依和安如兩個女漢子,她們野心不大,雖然不明白喬大梁和王大梁火並的緣由,但她們倒能處變不驚,頂多約束他們的人,此時此刻切勿生事,坐觀事態發展。
淩約齊、郭子墨和楚清最是慌張忙碌,他們野心也不小,一直想往上爬,同喬大梁或王大梁一方的關係過於密切,此時想撇清關係都不成,但此時此刻,他們無法同兩位大梁的任何一方取得聯係。
八柱中排行第二的賴大柱平時最出風頭,此時卻成了喪家之犬,避之唯恐不及,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八柱中資曆最老、排行第一、而且十年前曾是常老大三百袍澤之一的洪辰耀。
可是,洪老大跑到少華山養病去了!
此時,他們才驚覺到,洪辰耀的少華山之行並不簡單,這個老東西,一定是嗅到了什麼味道,所以匆忙逃出了漩渦。
這趟水究竟有多深啊?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這個疑問,但是沒有人能給他們解答。
清理屍體的行動仍在繼續,長街上每增添一句屍體,何善光的臉色便陰沉一分。
此時,他無比羨慕萬年縣令楊陀。
大家同科進士,同為五品縣令,長安下轄兩大京縣,二人各自把持半邊,可為什麼人家那半邊就沒有這麼多狗皮倒灶的事兒?
此時此刻,何縣令可是全然忘了他的轄內有西市,有皇宮,西市遠比東市繁華,給他帶來大筆稅賦,長安縣內有皇宮區,所以每年工部撥付的基建款項遠超萬年縣的楊陀縣令了。
長安、萬年,長安萬年啊……
老夫的地位,卻隻怕是不保了!
何縣令仰天悲歎,心中在滴血。
這時,一個臉色蒼白的捕快拖著兩條滴著血的腿走過來。
那是一個人的下半身,腰部以下,隻有兩腿,這種在戰場上都不多見的凶殘場麵,居然出現在西市,饒是那捕快各種奇案要案也經曆的多了,還是有些承受不了。
死屍散落各處,情形各異。
大街上,庭院中、屋脊上也就算了,還有掛在樹叉上的、栽在陰溝裡的、泡在糞池裡的、卡在某家店鋪門縫裡的,更有一些泡在水井裡的,耷拉在某家店鋪牌坊後麵的,牆裡一半牆外一半的,甚至還有一個手臂在十三區,屍身在東二區的……
捕快們各處搜羅著屍體,忤作則忙著記錄屍體、拚裝殘屍,此情此景,看得何縣令、巡使、街使、不良帥、武侯長等大小官員麵如土色。
“找些車來,把……屍體……都拉回去吧!”
何縣令用手帕捂著嘴巴,強壓著嘔吐感吩咐。
東籬下,樓上樓。
喬大梁的房間,窗子大開,喬向榮和王恒久憑窗而立,眺望長街之上屍橫一片的壯觀景象。
他們也看到了官府趕到之前,被人抬回燒去一半的府邸的賴躍飛,賴大柱昨夜真的好拚,拚掉了一條手臂,額頭戳著一口飛刀,大腿上紮著一支短匕,居然還沒斷氣。
王恒久沒有下樓,去探望他的心腹愛將,他依然站在樓上,靜靜地看著。
許久,喬向榮的大賬房悄悄拉開障子門,一雙白襪兒的腳底板落地無聲地走進來。腳步那叫一個飄逸,有種羅襪生塵,淩波微步的飄逸,簡直就像一個小姑娘般的輕盈靈動。
還有他那滿臉的褶皺,笑得都綻放開來,就像一位新嫁娘般榮光煥發、豐采自然。
“大梁!”
大賬房走過去,貼著喬向榮的耳朵低低耳語幾句,這老貨有意拿矯,你故意高聲一點,用旁人聽得見的悄悄話不成嗎?他不,偏就把聲音壓得極低,連喬向榮側耳去聽,都得全神貫注。
直到他彙報完了,才用得意的小眼神兒瞟了王大梁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雖然聽不到他在說什麼,隻這一眼,王恒久已經明白了一切。
障子門拉上了,喬向榮輕輕籲了口氣,轉身看向王恒久:“結束了!”
王恒久目光轉向窗外長街,沉默有頃,微笑起來,輕輕地點了點頭,也轉向喬向榮,對麵而立:“是啊,結束了!”
喬向榮憐憫地看著他:“很不幸,你輸了!”
王恒久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用安慰我!”
喬向榮莞爾一笑:“我現在有些猶豫,該讓你如何下場,才更體麵呢?畢竟,兄弟一場。”
王恒久也笑了:“不敢當!就算十年前,你我為了前程秉燭夜談,共同進退的時候,我們也不是兄弟!不過,你的好意,我還是領了。”
“鏗!鏗!鏗!”
地皮在震顫,站在高高的“東籬下”樓上,兩人感覺不到大地的震顫,但是聽得到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喬向榮眉頭一蹙,扭頭向長街上看去,另一條長街上,就見槍戟如林,無數金吾,排著整齊劃一的隊伍,列陣而來,一條長街,不見儘頭,戟尖無數寒光,仿佛霜雪。
喬向榮輕輕籲了口氣:“這番陣仗,善後一定很麻煩!”
這時,卻見那軍陣隊伍到了東籬下停住,馬上一員戰將,把戰刀拔出,望空一舉,厲聲大喝:“本將軍巡街,抓獲逃犯數人,供認乃與西市商賈喬向榮買凶火並,負傷而逃!來人啊,困了東籬下,生擒喬向榮!”
無邊將士轟然應諾,當即就有一隊官兵上前,砰砰砰地拍打著東籬下的大門,厲聲喝嚷:“開門!捉拿喬向榮,閒雜人等一概回避!”
喬向榮臉上的笑容凝住了。
王恒久臉上的笑容卻似春花一般綻放了:“到現在,才是真正的結束了!喬兄,你以為我的底牌就是我手下的暗影鐵衛?”
王恒久輕輕搖頭,惋惜地看著喬向榮:“不是的!當然不是的!你犯的最大錯誤,就是錯估了我的底牌!我十年經營,十年人脈,你以為,就隻是動用察院和坊正去搞長安縣的邊鼓?”
王恒久望著臉色越來直難看的喬向梁,淡淡地道:“錢,能通神!權,能禦神!這十年,撥付給我的錢,我一分都沒貪,你說,我收獲的會是什麼?”
王恒久微笑著看向窗下,那大門已將被將士撞破,如林的槍戟,即將潮水般湧入。
王恒久緩緩地道:“我現在在頭痛,該讓你如何下場,才更體麵呢?畢竟,惺惺相惜!”
喬大梁的嘴唇命動了一下,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王恒久輕輕抬手,輕叩腦門,似乎不勝煩惱的樣子。
但是,隻是片刻之後,他的笑就凍結在臉上了。
眼看那大門就被撞得四分五裂,牆頭還有官兵疊了羅漢,想翻進牆來,但是突然之間,一騎絕塵,遠遠馳來,那人背上插著一麵三角形的小紅旗,竟然是八百裡快馬的驛卒形象。
就見那快馬驛報到了將軍麵前,就見他抱拳說了幾句什麼,接下來那金吾衛將軍竟然把手再一揮,厲聲大喝:“收兵!回營!”
說完,那將軍把戰刀歸鞘,撥馬就走,無數金吾潮水般來,潮水般去,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片刻功夫,一條長街,就跟得跟狗啃過的骨頭似的,一乾二淨!
王恒久笑不出來了,喬向榮卻也沒有笑,兩個人錯愕地看著那些專門來搞笑的金吾衛,張口結舌!
大司空府,長安縣丞老黃匆匆拜辭而去,長孫無忌微微負起手來,直到黃縣丞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這才轉過身,看著大廳中那十二扇的巨屏。上麵,是李世民親手所作,贈給他的“威鳳賦”。
“有一威鳳,憩翮朝陽。
晨遊紫霧,夕飲玄霜。
資長風以舉翰,戾天衢而遠翔。
西翥則煙氛閟色,東飛則日月騰光。
化垂鵬於北裔,訓群鳥於南荒。
弭亂世而方降,膺明時而自彰……”
長孫無忌淡淡一笑,自語道:“堂堂威鳳,豈能受一匹夫之辱,而甘之若飴?劉嘯嘯?哼!哼哼!與之為伍者,皆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