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中堂,隻有兩男,兩女。
常劍南依舊高臥於榻上,左右侍立著兩個俏美可人的小姑娘。當然,彆看她們柳枝樣的小腰身,笑起來頰上還有兩個小酒窩,仿佛兩隻萌媚可愛的小貓咪,可是一旦動起手來,馬上就會變成暴怒的雌虎,非常可怕。
而在對麵,則站著李魚。
常劍南沒有看李魚,而是側著身,輕輕敲擊著膝頭,用慢而清晰的聲音道:“我看得出,你是個有腦子的人,遇事懂得思考,不會像阿貓阿狗一般,動輒就亮出它的獠牙和爪子。”
常劍南抬起頭,向李魚一笑:“我很欣賞你,所以想跟你聊聊。不然的話,膽敢闖進‘東籬下’,挑戰我常某人的權威,你見不到我,也走不出去,我還可以保證,你連屍體都不會留下。”
李魚默默地站在那裡,不卑不亢。
他知道,常劍南沒有誇耀,自打走進這“樓上樓”,他才知道流氓頭子混到這個份兒上,能擁有何等何怕的力量。
其實,他早應該想到的,一個權,一個錢,可通神,可馭鬼,兩者之間還可以相互轉化,相互促進。掌握西市財力,已然富可敵國,如果還隻把他當成一個流氓頭子,這種嚴重的低估,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一直以來,李魚覺得在利州時擁兵數千的紇乾承基,在西北時統禦悍匪的羅霸道,權勢、地位、格局、境界,都是遠在常劍南、聶歡、張二魚這三位控製著長安坊市財源的大潑皮的,現在才知道,雙方完全不在一個層麵上。
常劍南繼續道:“站在你的角度,饒耿該殺。站在我的角度,他不能死。你我意見相左,誰來決定他的生死?是我,不是你!”
良辰美景眨眨眼,不約而同地看向李魚,這兩姊妹一母同胞,孿生姐妹,長得一模一樣,神情舉止也一模一樣,就連這同時做出的反應,也是一模一樣,不差分毫,看起來就像一個小美女和鏡中的她同時做了一個抬眼撩眉的動作。
她們的想像之中,李魚此時要麼怒不可遏,要麼敢怒而不敢言,當然,更可能的也許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情緒上多多少少會有所表現,她們也很喜歡看到彆人在阿郎的強大氣場之下被壓迫的那種模樣。
可是,李魚依舊很平靜地站在那兒,仿佛常劍南所說的一切,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因為平靜,太過平靜,所以顯得反而不那麼正常了。
李魚錯估了常劍南所擁有的勢力,卻沒有錯估他的立場。所以,他當初就選擇了持刀闖‘東籬’,而不是跑來向常劍南喊冤申訴。
看到李魚的反應,常劍南更滿意了。這果然是一個聰明人,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很省力氣。
常劍南道:“就算站在你的角度,殺了他,與死者又有何益?不過是搭上更多條性命罷了,包括你。那麼,你們何如保此有用之身,替生者多些考慮?”
李魚聽到這裡,居然笑了笑:“常老大所言,如果不考慮愛憎情仇,而是單純從利益上來衡量,確實有道理,大有道理。”
常劍南道:“人是萬物之靈!”
李魚道:“可卻不如一犬?”
良辰美景兩個小美人兒露出訝然的神色,她們還從沒見過敢對阿郎這麼說話的人。
常劍南也笑了:“更加的冷靜,更加的聰明,這應該是人之所以超脫於萬物之上的優點吧?我不認為這是不如牲畜。”
常劍南坐正了身子,目視李魚,道:“道理,我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這是看在楊思齊的麵上。我不想浪費更多唇舌,我現在指給你一條陽關道,一條獨木橋,你來選擇。”
李魚挑了挑眉,看向常劍南。
常劍南道:“你入我門下,勾欄院那班人,由你管領,給他們一份營生!我相信你們包括那個班主,今日敢來赴死,應該是對他們有所安排了。但倉促之間,你們不可能給他們找到可以用來一輩子謀口食的行當。我,可以讓他們衣食無憂,包括他們的子孫後代。”
李魚問道:“另一條路呢?”
常劍南笑了,微笑著道:“如果你想求仁得仁,我成全你們!我保證,你們四個人的屍體不會消失,我會尋一塊風水寶地安葬你們,墳前還會立上義士之碑。我從不做無謂之舉,但這回,可以為你破例一次,因為我真的很欣賞你!”
李魚默然不語。
常劍南隨意地揮了揮手,道:“你知道嗎,這整座樓,都是楊思齊設計的,明裡暗裡,殺人機關無數。不要說你們四個人,就算你們有四十個人,四百個人,我都可以不用一人,隻要你們敢進來,我就可以把你們殺光。”
李魚下意識地往四下看了看,根本看不出這樣雍容華貴的一個所在,居然危機四伏。他相信常劍南沒有誇口,唯其沒有誇口,卻絲毫也看不出來,才更加的可怕。
常劍南說到這裡,臉上的笑意依舊不減,但目光已然刀鋒一般銳利:“一生、一死!一貴,一賤!你,如何選擇?”
良辰和美景腳尖兒一挫,虛垂於胯側的雙手微微一提,目光炯炯地盯著李魚,做好了出手的準備。可不知為何,她們心裡隱隱然地,竟不想李魚臣服。
一個父親,再如何殘暴不仁,也希望他的兒子忠孝仁悌。一個男人,再如何的唯利是圖,也希望他的朋友義氣千秋。人皆同此理,即便她們是絕對地站在常劍南一邊,這時竟也不希望李魚做一個貪生怕死、慕戀富貴的小人。
李魚仰起臉兒來,望著屋頂的承塵,許久許久。
一生,一死!
一貴,一賤!
一念之間,
何去何從?
這一次,常劍南居然異常地有耐心,他絲毫沒有催促之意,而是慢條斯理地品起了香茗。
一杯香茗飲儘,美景彎腰想為他續茶的時候,李魚緩緩地動作了。
美景正彎腰續茶,良辰依舊嚴陣以待,李魚身形一動的刹那,良辰身形重心微微前傾了一步,而持杯的美景向外的右肩則微微一沉,同時看向李魚。
李魚上前一步,單膝跪倒,雙手抱拳,向常劍南一拱。
他什麼都沒有說,但他的行動卻已把想說的一切都表現了出來。
失望!
良辰美景眸中不約而同地閃過一絲失望,微微有些鄙視。這無關於立場,完全是因為人性。
常劍南微笑地點點頭:“很好!識時務者,方為俊傑!你,不會後悔做出這個決定的。”
常劍南擺擺手:“下去候著吧,你那邊的事,你擺平。一會兒,我會著人對你做出安排!”
既然投到他的門下,那就是他的部屬,常劍南對他當然也不用再客氣。
李魚頓首道:“是!”挺身而起,抱拳退了三步,轉身走了出去。
常劍南瞟了良辰美景一眼,揶揄道:“瞧你們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喜歡男兒英雄是吧?那你們是希望他寧死不屈,橫屍當場呢,還是匹夫一怒,血濺五尺,殺了我呢?”
良辰美景同時皺了皺鼻子:“怎樣選擇,我們都不舒服。”
常劍南瞪了她們一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兩個小丫頭片子,這麼難侍候!”
兩個小丫頭不約而同地撇了撇嘴,一言可決人生死的西市王,這兩個小俏婢似乎並不害怕。不過,瞧他們這番對答與相處的神情,既非主仆般上下尊卑,也非男主人與侍妾一般狎昵親熱,不過這位西市王對她們滿是寵溺疼愛,卻是勿庸質疑的。
常劍南吩咐道:“良辰,記檔。李魚機警果敢,可堪造就。然,好利之心甚於仁義之道,四梁八柱之下可任之,不可重用於中樞。”
良辰答應一聲。
常劍南撫了撫胡須,緩緩地道:“你們切記,用人,人品第一,態度次之,之後才是能力!這個主次,萬萬不可錯亂,否則,早晚必生禍患。”
美景眨眨眼睛,問道:“若是有大本事的,就算人品不好,也比庸碌之人更強吧?”
常劍南笑笑,道:“那隻是短期內所見成效,安能持久?人品不好,能力越大,給你造成的損害就會越大。做事不用心、不專心、不儘心,毫無認真態度,縱有十成能力,發揮不出一成,與庸人何異?此等人提拔上位,還成了他人不學好的表率,那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了。”
看他說著,竟似在教授兩個小丫頭禦下治理之道,兩個小丫頭也很認真地聽著。
常劍南道:“你們要記著,能力,是一個可變的東西。人品不好,他的能力就不會變成你的助力,而是恰恰相反;態度不行,有能力也變成了沒能力,不堪造就。當然,純粹的庸人也不可取。可是,坐擁西市,日進鬥金,難道除了人品差沒態度的人,就隻能選擇庸人了嗎?”
兩個女孩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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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等候的一處小客廳內,楊思齊、康班主、劉雲濤還有華林正跪坐於榻上正在竊竊私語,李魚已經進去半晌了,幾人也不知是吉是凶,心中難免忐忑。
這時,房門一開,李魚走了進來。
華林一下子跳了起來,驚喜地上前:“李大哥,你沒事吧?”
其他幾人也迎上來,康班主急道:“小魚兒,他怎麼說?”
四下裡“東籬下”的侍衛們冷冷地看著他們,肅立不動,仿佛雕塑一般。李魚露出難以啟齒之色,在康班主、劉雲濤等人一再催促之下,才把常劍南所列的條件和他做出的選擇說出來。
李魚說完這一切,歎息道:“我思來想去,以卵擊石,殊為不智。逝者已矣,我們與其做出無謂的犧牲,莫如留此有用之身,為生者……”
“啐!”
劉雲濤一口唾沫唾到了李魚的臉上,憤怒的額頭青筋都繃了起來:“用我妻女性命,換你大好前程。我劉某人看錯了你!”
康班主也怒不可遏:“今天,你可以不來,我們不會怪你。但你有什麼權力,替我們放棄仇恨?”
華林失望地看著李魚,搖了搖頭,滿眼含淚:“李大哥,我最後叫你一聲大哥。你,太叫我失望了。”
劉雲濤一字一句地道:“你放棄,我沒放棄!你看到我妻女的淒慘了嗎?此仇不服,枉為人也。你走吧,我劉雲濤是不會放棄的。”
劉雲濤的刀已經被收走了,他大吼一聲,就赤手空拳地向那道門撲去。
四下的侍衛們神情一厲,邁步就要上前,但李魚已經先他們一步攔到了劉雲濤的前麵。劉雲濤雙目赤紅,如瘋如癲,大吼一聲,一拳就向李魚當胸擊去。
“啪啪啪”,拳頭碰撞,不過數合,李魚一記掌刀斬在劉雲濤的脖子上,劉雲濤粗壯結實的跟牯牛似的一個身子,要害被重重一記,卻也吃力不住,身子晃了兩晃,指著李魚,未及說話,便一頭摔在地上。
“劉大哥?”
華林撲過去撲了一下,淚眼向李魚憤怒地一瞥,“呀”地一聲怒吼,迎麵撲了上去。
“噗!”
李魚側身,墊步,單掌一推,虎口在他咽喉處用力一搪,華林就怒凸著雙目,掩著喉嚨嗬嗬連聲地後退,蝦子似的倒在地上,佝僂著身子,痛苦得眼淚鼻涕都流下來了,完全喪失了動手能力。
李魚看著又站到他麵前的康班主,無奈地歎了口氣:“康班主,你們三個,在我手下,都如此不堪一擊。拿什麼去向常老大的人報仇?回去吧,死者是你的責任,生者,更是你的責任。難道,一定得舍生就死?”
康班主慢慢地退了兩步,厭棄地瞥了李魚一眼,先把剛剛順過氣兒的華林扶起來,低啞地道:“我們走!”
二人把昏厥過去的劉雲濤扶起來,一左一右的架著,一步一挪地走開了,自始至沒,沒有再看李魚一眼。
楊思齊看看華林,又看看李魚,深深地歎了口氣。
這時候,那道門戶開了條縫,探出一個美人頭,也不曉得是良辰還是美景,板著一張俏臉,對楊思齊道:“楊大梁,請進來,阿郎要見你。”
姑娘唬著臉,壓根沒看李魚一眼。雖然常受常劍南的教誨,但小姑娘城府顯然還是不夠。常劍南懂得人儘其才的道理,這姑娘卻正是少女慕英雄的年紀,看不上,那就是看不上了。
其實她倒未必期望李魚有多麼大的本領,畢竟不管是武功還是權力,站在她這個位置,已經見的太多太多,但男兒氣概,與權力大小,武力高低沒有關係,那是血性、是勇敢、是氣概……
這個金玉其外的男人,自然讓她不屑一顧了。
楊思齊點點頭,又看看李魚,輕輕歎了口氣,舉步走了過去。
“砰”地一聲,門關上了。
李魚輕輕拭去臉上的唾沫,慢慢闔上了眼睛,腦海中回響起了常劍南說過的一句話:“你知道嗎,這整座樓,都是楊思齊設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