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地勢很高,即便是站在山坡平緩處,頭頂上方的星辰都比在長陵時大了數倍,看上去有如一顆顆明珠,觸手可得。
陰山很多地段都是秦楚疆域的自然分界線,這片山坡在近楚一側,屬於楚王朝的疆域,但是此刻山坡上駐紮著的卻已經是秦軍,一個個黑色營帳在山坡上星羅密布,自成陣勢。
在這片山坡下方二十裡的河穀和荒漠地帶,無數篝火比天上的繁星還要密集,黑色的營帳和紅色的篝火連成一片,直到尋常人目力的儘頭,簡直就如同傳說中的冥河。
山坡上秦軍的中軍大營裡,用黑色犛牛毛編織而成的毛氈撐起的巨大營帳如同黑色的天穹,數十枝粗如兒臂的蠟燭照耀著一個沙盤。
沙盤推演,這是從數朝之前幾乎所有將領在大戰中常用的工具,可以最直觀的看出自己軍隊所處的地形,每支軍隊的動向,從而更直觀的判斷各個細節的形勢。
兩個實力接近的龐大王朝的交戰,亙古罕有的兵力布置,也使得這個營帳正中的沙盤十分龐大,山川河流之間,一麵麵代表著軍隊的小旗也是密集到了極點。
將領作戰部署的議事已經結束,當明天的太陽升起之時,這上麵的一些小旗會移動到新的位置,或者徹底消失。
諾大的營帳裡,隻剩下了司馬錯和扶蘇。
站立在晃動的燭影裡,這些小旗上標著的一些記號,想好這每一麵在沙盤上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旗背後所代表的便是許多條鮮活的生命,想到這些小旗消失時,真實的戰場上填滿河穀的屍體,扶蘇的心情便無法平靜,呼吸始終沉重。
司馬錯看著他的模樣,陰冷的嘴角慢慢浮現出微諷的意味。
“這是什麼?”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點了點身前這個巨大的沙盤,問道。
扶蘇身體微微一震,下意識的應道:“這是無數人的生死。”
司馬錯嘴角微諷的意味愈加濃重了些,搖了搖頭,道:“這是整個天下,整個大秦王朝。”
扶蘇呆了呆,無法理解司馬錯現在這句話的意思。
“大多數統帥或許都是強大的修行者,但強大的修行者,卻未必能夠成為統帥。”司馬錯看了他一眼,冷淡的緩緩說道:“統帥和尋常的強大修行者不同的地方,是站在不同的高度看待事物。你是聖上和皇後最看重的皇子,隻要你不犯大錯,今後大秦王朝的王位,自然會交到你手中。所以你必須從統帥的位置,從整個帝國的角度來看待事物。”
“這個沙盤裡現在演化的隻是戰鬥,但這場大戰付諸舉朝之力,勝負的結果,便決定帝國的命運。和整個帝國相比,這裡麵每一麵旗幟雖然代表著數千甚至上萬人的生死,血流成河,屍骨成山,但還是太過渺小。”
司馬錯的目光脫離了扶蘇的麵容和眼前的沙盤,投向營帳外的夜空,停頓了數息的時間,才接著慢慢說道:“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趙沐才是我最忌憚的對手,因為他隻會計較最後的勝負,不會計較過程。唐昧這個人,便和你的性情有過類似,太過在意這些人的生死。”
“每個王朝都有諸多強大的修行者,無數能征善戰的猛將。作為統帥和你所處的這個位置,你所要把握的,便是全局的走向,打仗自然會有這些人去打。”
司馬錯笑了起來,“就如現在,你隻要確定唐昧統帥大楚王朝全軍會有什麼問題,你現在能否看得出,由他來領軍,這全局之中,楚軍已經存在了一個致命的弱點?如果你不能看出來,那統帥就沒有意義,下達的任何命令也沒有任何意義。或許這些旗幟代表的軍隊絕大多數都打贏了戰鬥,但最後你會發現你莫名其妙的輸了。”
“弱點?”
聽著司馬錯這些教導,扶蘇怔怔的看著沙盤,卻是始終無法看出司馬錯所說的楚軍已經存在的致命弱點在哪裡。
“戰線越是複雜,拖得時間越長,變數就越多,隨著燕、齊以及巴山劍場那些人的進入,對我們便越是不利。趙沐自留楚都穩定後方局麵,推舉唐昧為統帥,是唐昧的領軍方式,會很自然的做到這點。”
司馬錯收斂了笑意,陰寒的緩緩說道,“但他這樣的領軍,存在的致命弱點便是糧草。楚軍雖然準備了一個冬季,但糧草相應我們卻始終不足。越是細碎的戰鬥,糧草運送和儲備的路線便越多,越容易出現問題。隻要能夠發覺這一點,所有的命令,便隻需都針對這一點。”
扶蘇呼吸一頓,他終於有些明白。
司馬錯淡漠的接著說道:“糧草糧草,有糧也需有草,今夜下達的所有命令,我方看似連波親率的五萬虎賁軍動向最大,但實則隻是為了牽製楚軍大部,關鍵隻在那些小旗,許多楚軍儲備的草料會付之一炬。即便是魏無咎所率軍隊朝著綠河子草甸的行進,也隻不過是一招誘棋。許多強大的修行者在戰局之中的作用,往往是用於牽製和保護一些將領,有些時候,決勝反而不在於這些人之間的戰鬥,反而在一些不起眼的軍隊收割到的勝利。”
……
雪穀關。
沙盤上很不起眼的一處。
陰山一處曬不到陽光的山穀通達到此處,因為曬不到陽光,所以即便到初夏時分,這個山穀內裡都覆蓋著一層白雪。
這處關口位於大梁郡北部,因為已經太過偏遠,隻是防範一些關外的流寇,所以隻是在山穀出口位置建立了一座石城,原本隻有駐軍四百。
然而就在數日之前,有一些大楚王朝的貴族極其隨從到達了此處,加上督軍一共七百餘眾。
這些貴族都來自楚都郢的周遭地區,都屬於家族門閥有些勢力,但是勢力卻不足以強大到讓鄭香妃有所留情。這些貴族裡所有可以參加戰鬥的人員全部被整編成軍,隻有那些無法隨軍的老弱婦孺留在了都城,被妥善“照料”。
在奔赴到前線之後,這些貴族整編成的軍隊又被分割分派各處,最終派到雪穀關的這一批人的戰力極差,至少遠不如這裡的四百駐軍。
這裡原本的駐軍對這些貴族原本就沒有好感,又生怕這些人叛逃,所以這些人到達這裡之後,又被五人一組,由一名老軍統禦。
這裡的許多尋常老軍,也頓時成了“伍長”。
這夜負責前哨守望的“伍長”宋惟正是這樣的一名老軍。
所謂的前哨,隻是在雪穀一側山坡上的一個隱蔽營帳,堪堪容納六人團坐。
即便為了抵禦寒意,六人擠得很緊,依靠各自身上的溫暖取暖,但是宋惟依舊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統禦的這五人的敵意。
“隻要小聲些,這穀裡的風聲足以掩蓋我們的說話聲,厲害的修行者也聽不出來。不說點什麼,便容易犯困,不如聊聊?”
這名麵上的肌膚被風霜和高原的日光摧殘得如同樹皮一般的老軍搓了搓手,主動說道。
沒有人應聲。
宋惟不以為意,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們心中不滿,誰都想錦衣玉食的好好過著安生日子,誰想到這裡來受罪?不隻是你們不想,我也不想。我又不是修行者,哪裡來奪得軍功的本錢。”
“那你為什麼從軍?”數息之後,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沒有選擇。”宋惟自嘲的笑了笑,“我父親生了兩個兒子,我是長子,我弟弟自幼體弱,讀書識字比我好,我家貧寒,沒有田畝,按照楚律,交不起兵賦,家中便自然要有人從軍。我不來誰來?”
“你們和我不一樣,但是又一樣的沒有選擇。”宋惟轉頭看著和自己擠在一起的這些人,認真道:“我的意思就是,既來之則安之,既然沒有選擇,唯一的想法就隻有想辦法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總比死在這裡好。所以憤懣是沒有多少用處的,在這裡大家相安無事,過了這場大戰就好。”
營帳裡再度沉默下來。
看著自己的話語顯然得到了認可,宋惟笑了笑,道:“所幸我們這裡太過偏遠,不算什麼必爭的要衝,所以應該不會有秦軍勞師動眾的到這裡來偷襲,我們活下去的可能…”
他自然是想說,我們活下去的可能當然要大一些。
然而他這句話卻戛然而止。
他的喉結僵住,整個臉麵也僵住,瞳孔卻是劇烈的收縮起來。
白雪地裡出現了一些有著細微差距的白色。
數條白色的人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山穀裡。
接著便是更多的白色身影,密密麻麻的朝著後方的山穀裡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