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絲毫不知元武皇帝在看著他的眉眼時,心中莫名生出一絲厭憎之意,他滿心歡喜的快步而行,恨不能一步跨到丁寧的麵前。
“你就準備這樣直接去求見丁寧麼?”
然而就在此時,一聲蒼老而慈和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
扶蘇愕然轉身,身穿素色緞服的老人已到了他身後。
“嚴相。”
扶蘇對著這名老人恭謹行了一禮,不解道:“您的意思是?”
這名看似尋常的老人,自然就是大秦兩相之一的嚴相。
在鹿山會盟前夕,陽山郡被大秦王朝突襲收複,在那場大戰裡,大楚名將範東流都死在大秦皇後的劍下,然而誰都清楚,負責統帥調度大軍的還是嚴相。
能夠讓那樣一支大軍悄然進入陽山郡而不被各朝察覺,隻此一點,便足以說明這名老人的可怕。
“淨琉璃不會讓你見那白羊洞少年。”
嚴相作揖回禮,和聲道:“其實就算換做彆人,也不會答應讓你去見那白羊洞少年。”
扶蘇愣了愣,道:“為什麼?”
“因為岷山劍會是岷山劍宗門內事,岷山劍宗不會讓任何人插手改變劍會的進程,就算是你也不可以。”嚴相看著扶蘇,微微一笑,道:“很多事即便能做,也需要顧及規矩和顏麵,不能放至明處。”
扶蘇有些反應過來,懇切道:“還請嚴相幫忙。”
嚴相微笑點頭答應,看著扶蘇大喜過望的神容,心中卻是自嘲的笑笑,知道今日過後這名新晉的太子才會開始明白什麼才是權衡和權勢。
丁寧睡得很深沉。
甚至可以說比以往任何一次睡眠都深沉。
並非是因為太過疲憊,而是因為這是在岷山劍宗的劍會裡,比在長陵其餘的任何一處都要安全,令人安心。
還未有第三名過關者出現,山穀裡一片靜謐,然而隨著腳步聲響起,丁寧身前的光線微微扭曲,一名身穿青玉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出現在了丁寧的身前。
也隻是在這名身穿青玉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出現在丁寧身前的瞬間,淨琉璃的身影也已經出現在了屋棚外的空處。
淨琉璃神情微凜的看著這名中年男子的背影,沒有出聲,然而卻做好了出劍的準備。
這名身穿青玉色袍服的中年男子是她的一名師叔,在岷山劍宗的地位亦是不凡,隻是按理而言不會出現在這裡。
“不必緊張,我隻是奉宗主之命來單獨問他幾句話。”
身穿青玉袍服的中年男子自然感覺到了淨琉璃的殺意,隻是他神色自然,連頭都沒有回,便淡然說了這一句。
淨琉璃眉心微蹙,也不說什麼,身影一動,便又已消失在崖間。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一股微風卻是自他和丁寧之間生成,吹拂在丁寧的額頭。
微風中自然帶起一些冰冷的水滴,潤濕了丁寧額頭。
丁寧醒了過來。
他看到凝立於自己身前的這名陌生的岷山劍宗修行者,在一息之間便恢複了絕對的清醒。
看著丁寧瞬間就由渾濁和茫然而變得絕對清澈和警惕的眼神,這名中年男子再次在心中說了一聲了不起,然後卻是又微微一笑,輕聲歉然道:“抱歉打攪了你的休息,我並非是來催促你進行接下來的劍試…我隻是一名說客。”
丁寧微微的眯了眯眼睛,他首先默默感知著體內的動靜,確信在這名岷山劍宗修行者到來前後自己的身體都沒有任何的異常,然後才開始認真的凝視這名岷山劍宗修行者。
看著這名中年男子如白玉般結淨細膩的臉龐,他確定這名中年男子對於自己而言也絕對陌生。
“你叫什麼名字?”
丁寧沒有站起身來,隻是依舊靠坐著,出聲問道。
“何山間。”中年男子微笑著,異常簡單的回答。
丁寧看著他,道:“你想要說什麼?”
何山間看了他一眼,道:“我替太子而來。”
丁寧皺了皺眉頭,沒有出聲。
何山間接著說道:“太子在聖上麵前替你求情,聖上念你身為太子之友,金口應允,若你不奪首名,將來長陵自有你的一個位置。”
丁寧低垂下頭,道:“我知道了。”
何山間頓時怔住。
將來長陵自有你的一個位置,這是聖上的親口許諾,這樣的許諾,即便是他都忍不住有嫉妒之感,然而眼前這名少年,竟然隻是輕飄飄的一句:“我知道了?”
他忍不住看著丁寧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帶來的這幾句話的真正意思?”
丁寧沒有抬頭,說道:“我知道。”
何山間的眉頭也深深的皺起,他沉吟了數息的時間,問道:“你不準備說些什麼?”
丁寧搖了搖頭。
何山間深吸了一口氣,眉間皺的更深,然而他卻也不再多話,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然後便轉身走出這間屋棚。
……
崖間光線明滅不定。
何山間的身影浮光掠影一般在崖間道上浮動,行向遠處明黃色的行宮。
眼睛的餘光每一次觸及那抹明黃的色彩,他的眼神就會變得更為熱切。
他知道今日自己離開岷山劍宗之後,必定是海闊天空,彆有一番壯麗天地在等待著自己。
扶蘇就在行宮外不遠處的台階上焦急的等待著,他遠遠的看到了何山間的身影,眼神也迅速變得熱切起來。
他想要馬上問問何山間,丁寧說了什麼。
然而就在此時,何山間的身影突然頓住。
浮光掠影般的身影如冰雕般立於山間青玉道上,而那些原本在崖間明滅不定的光線,卻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破開。
這一股強大的力量似乎往上方的高空洞穿,何山間身前的山道,變得越來越為明亮。
扶蘇的眼睛瞪大了起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隻是不自覺的異常不安。
一條白色的身影出現在明亮的青玉山道上。
這人顯然是岷山劍宗的修行者,而所有岷山劍宗的修行者裡麵,唯有一名修行者有潔癖,喜穿異常潔淨的白袍,和所有身穿青玉袍服的岷山劍宗修行者也自然區分開來。
這人便是岷山劍宗的宗主,百裡素雪。
扶蘇震驚難言,雙目都因為太過耀眼而刺痛。
然而不知為何,他之前麵對其餘的岷山劍宗修行者,往往是劍意刺目疼痛難言而無法看清對方的真正形容,然而麵對這名傳說中的岷山劍宗宗主,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對方的身影卻反而顯得越來越清晰。
崖間其餘的景物都並不清晰,然而百裡素雪的身影,卻在他的眼睛裡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甚至清晰的看清了百裡素雪的麵容。
傳說中的這名岷山劍宗的宗主,是一名垂散著黑色長發,麵容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甚至比長陵的絕大多數女子都要好看的修長男子。
歲月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看上去極為年輕,隻得二十如許。
一襲白衣的百裡素雪神情冷漠的看著僵立在道間的何山間。
何山間眼中的熱切早已消失,全部變為驚恐之意。
“岷山劍宗難道不好麼?”
百裡素雪出聲。
他的聲音很輕,而且很悅耳,很好聽。
然而何山間的身體裡卻好像有無數冰棱在叮叮撞擊作響,並散發出凜冽寒意,令他的身體都不住的發抖起來。
“難道不比爭權奪利,身不由己的外麵要好得多?”
百裡素雪冷漠的看著他,接著說道。
何山間深吸了一口氣,無法控製身體的發抖,但他還是深深躬身行禮,道:“奉命而行,請宗主念及舊情,放我一條生路。”
百裡素雪的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的神色,“就算你一直是替鄭袖或者彆人效力,看在同為大秦修行者,你在我劍宗這麼多年也並未作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份上,我或許會放你一條生路,隻是你做錯了一件事情。”
何山間渾身冷汗如瀑滾落,他知道無法幸免,但心中卻是極為不甘和不解,忍不住叫出聲來,“我做錯了一件什麼事情?”
“隻是要做說客,你完全可以找個彆的理由接近那名選生。”
百裡素雪有些嫌惡的看了他一眼,聲音微冷道:“但你錯在不該用我的名義,說是我讓你去問那名選生一些話。”
何山間呆了一呆。
在下一瞬間,他的身體被極大的恐懼充斥,他張口就將發出一聲厲嘯,想要試試是否能夠逃往那座明黃色行宮。
然而在張口的瞬間,他卻發現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的喉間已經多了一道白光。
然後他的身體便往後倒下,在狠狠墜地的瞬間,白光從他的腦後透出,凜冽的寒氣瞬間彌漫全身。
他瞬間變成了一具覆蓋著厚厚白霜的屍體。
百裡素雪看著沒有一滴鮮血流灑出來到的何山間的屍體,依舊嫌惡的皺了皺眉頭。
他沒有回頭,但知道此時的扶蘇正無比震駭的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
“誰都知道我很小氣…岷山劍宗自有規矩,無論誰想玩弄權勢,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這一課,你應該會記住。”
百裡素雪嘴角露出一絲微諷的笑意,心中對著這名大秦太子說了一句,而後身影消失在崖間。
震駭難言的扶蘇身後,嚴相卻隻是微微一笑。
這也是他給扶蘇上的第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