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北平府之前,朱高煦叫身邊的人舉薦一個使節,派去韃靼阿蘇特部冊封阿魯台。
侯海讓部下郭昂舉薦了一個人,乃北平府儒學教授,名叫陳鑲。那是個年輕小官,舉人出身,主動請纓前往韃靼;他通過熟人郭昂引薦,名字才得以傳到朱高煦的耳邊。
據侯海言,這個陳鑲認為此行是仕途良機,如非皇帝出巡途中身邊文官不多、好事還輪不到他,很是有心。陳鑲數次登門央求郭指揮,才爭取到了這條門路。
考慮到韃靼人不止一次殺死、或扣押大明使節的往事,確實朱高煦身邊幾個有前程的有地位的官員、不太適合乾這差事,朱高煦便親自見了陳鑲一麵。
陳鑲身材單薄,衣著樸素,除了整齊的青色官服和烏紗帽,裡襯似乎有點舊、不過洗得很乾淨。朱高煦見他氣質正派、麵聖時也還算不卑不亢,便好心提醒道:“陳教授可明白,此行可能有些危險?”
“回聖上,臣願為朝廷死節。”陳鑲道。
“甚好。”朱高煦點頭道,他又打量了陳鑲稍許,便果斷地轉頭道,“侯左使為陳使君備好冊、印、詔書,再安排些隨從,從韃靼殘部中挑些人,準備一下。”
陳鑲跪拜道:“臣叩謝聖恩,定不辱使命。”
朱高煦將他扶了起來,隻說道:“冊封阿魯台若遇困難,不必強求,設法保命活著回來。”
“是。”陳鑲回答後,起身後飛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神情中有點意外之色。
接著朱高煦才大致說了一些細則,若是冊封阿魯台進展順利,便可要求阿魯台,讓科爾沁部落的人馬、從兀良哈三衛的地盤上撤走,回到他們自己的牧場。並叫陳鑲通知阿魯台,大明願意在哈剌溫山(大興安嶺)以西選擇地方,增開互市與韃靼部落直接交易。
……到北平府述職的將領們,此時也陸續開始返回各自的駐地。
將領何浩走山海關出去,並未轉向北上、去他駐守的大寧城,而是繼續往東北方向先去遼東都司。他們的人不多,小隊人馬騎馬而行,自然要比大軍快得多。何浩從北平出發,到達遼東都司也就十來天行程。
這回都指揮使曹毅很急的樣子,何浩剛從馬背上下來,立刻就有曹毅的家奴上前來了,請何浩前往衙署中見麵。
在家奴的帶引下,風塵仆仆的何浩進了一間書房,裡麵隻有曹毅一個人。瞧起來曹毅早就在等他了,提起已屏退左右。家奴帶上房門,也回避走開。
何浩上前抱拳行禮,他的動作有力,身上沒換的衣甲“哐當”一聲響,說道:“末將拜見曹都使。”
房間裡很溫暖舒適。曹毅則一身紅色官袍,若不看前麵的補子花色,他的樣子與尋常文官沒甚麼區彆,且頭發花白年齡有點大了,沒有多少勇武的氣質。曹毅點頭道:“何將軍一路辛苦了。”
何浩忙道:“末將不敢。”
曹毅終於徑直問道:“聖上提沒提到那事兒,怎麼說?”
何浩痛快地答道:“回曹都使話,提了。聖上賜宴時,當眾說武將和家眷都不準做買賣,要讓市舶提舉司來管那事兒。”
曹毅埋著頭,皺眉尋思著甚麼。過了一會兒,他抬頭催促道:“還說了甚麼?”
何浩微微偏頭作回憶狀,說道:“聖上後來言語挺和氣,許諾要給戍守的邊軍弟兄們發軍餉和賞錢,軍餉與京營一樣。還說要專門管軍需供應,重新安排規矩啥的。”
曹毅道:“你再想想,聖上確實是這麼說的?你沒有忘記甚麼話?”
何浩馬上信心十足地說道:“末將的記性還不差哩,原話有點不同,不過意思就是這般。後來末將又聽彆人說,聖上打算讓福餘衛南遷,並給福餘衛兀良哈人軍籍人數,也發軍餉。”
曹毅沒吭聲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踱著步子。
何浩閉嘴了一會兒,但站的時間太久,漸漸有點無趣,便又開口說在北平的見聞瑣事。
良久之後,曹毅忽然打斷了何浩,盯著他說道:“你回大寧後,應立刻禁止大寧城的所有買賣,不要再與兀良哈人做生意。叫那些無良哈商人,暫且來遼東都司這邊的開原、廣寧交易。”
何浩愣了一下,馬上把沒說完的廢話、吞進了肚子裡。他接著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聖上就這麼一說,市舶提舉司的人還沒來,曹都使不必這麼急罷?”
“很急!”曹毅道。
何浩仍然無法理解。麵對曹毅這樣的態度,他心頭隻有震驚與不滿。最近幾年何浩吃好的穿好的,又納了幾房小妾,許諾過給寵妾的首飾還沒買,想再買一處彆院的打算也未實現;城南鹽商的小媳婦,說等她丈夫去內地運東西的時候,她要悄悄過來住哩。如果忽然斬斷了財源,光靠那點官俸能過多舒服的日子?
“曹都使,咱們是不是有點草木皆兵啦?”何浩嘀咕道。
曹毅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何將軍,你還年輕。記住老夫的話,走得穩才能走得長。”
何浩無奈道:“曹都使有學問,教誨得有道理。”
曹毅似乎看出了他不太情願,便瞅了一眼門外,沉聲道:“聖上說要給邊軍弟兄們發軍餉、賞錢,又說要專人運送軍需,這是甚麼意思?聖上就是不想讓武將們沾錢,聖上寧肯讓朝廷多花錢。”
何浩沒有回應。
曹毅道:“多半是這樣的緣由。就算咱們猜錯了,先偃旗息鼓觀望一陣,也並不是甚麼壞事。聖上親口說的事兒,咱們還不得有點反應?”
何浩忍不住說道:“曹都使勿慮,末將那時在場,瞧聖上並未惱怒,說話都是為弟兄們著想。您會不會有點武將聖上的好意哩?”
曹毅眉頭緊皺,有點不耐煩道:“你聽老夫的意思行事就行,彆的不用多管。”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何浩隻得抱拳道:“是。”
曹毅緩了一口氣,伸手在何浩的肩甲上輕輕拍了一下,“何將軍勞頓,先去卸甲歇著罷。”
何浩便抱拳拜道:“末將告退。”
第二天,曹毅又見了何浩一麵,他還是昨天的態度沒變,叮囑何浩回去把大寧城的攤子收拾了。因為曹毅的態度堅決,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何浩也無從爭辯,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姑且答應。
何浩不能在遼東都司久留,幾天後便離開遼陽,向大寧城而去。
晚上在官鋪借宿時,何浩與麾下心腹將領談及了此事,發了一通牢騷。這時候他又想起了曹毅說過的話,以前曹毅教麾下部將們,告誡大夥兒不要向下屬發牢騷。
何浩也不知道那是甚麼道理,反正再次違背了老都使的教誨。何浩確實是忍不住,說道:“咱聽人說,人是越老膽越小。瞧曹都使便是如此,聞風就是雨。曹都使在遼東可不是好惹的,平日怕過誰?咱真沒想到,他原來如此怕事。”
部將附和稱是。
何浩的臉頰皮子抽了一下,“反正都老了,好日子也剩得不多,你說老頭怎麼比咱們還膽兒小?”
部將吸了一口氣,一本正經地小聲說道:“咱們看老頭兒的日子是剩得不多,可對他們自個來說,那可是僅剩的東西哩。”
“有道理。”何浩尋思了片刻點頭道,說罷又歎了一口氣。
數日之後一行人便到了大寧城。何浩來不及與妻妾們敘話,立刻就去了城南的脂粉鋪,然後叫鋪子裡的半老徐娘去鹽商家送貨。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那鹽商的小婦人就從宅邸中來了。小婦人一進後院,何浩便將她抱住,正是有訴不完的相思。何浩家中有妻妾,可最近就是癡迷這個女人,也說不上來為啥。或許時日一久就淡了,不過此時他還十分沉迷。況且即便膩了的那天,何浩尋思還能找到彆的女人,隻要有錢有心,機會得當,難保婦人不動心。
二人親近說話,女人的聲音道:“今日我不能留得太久,酉時他會回來。不過他下個月就要離開大寧,跟商幫去關內運貨。我們見麵的這地方也是人多眼雜,不便相見,你說的彆院在哪裡?”
何浩道:“咱剛回大寧,前陣子忙著去北平見大明聖上,又去了遼東都司、見了都指揮使。今日剛回來,還沒顧得上,等我安排好,自會讓你知曉。”
女人的聲音滿是膜拜,“何將軍直達天聽前途無量呀,以後飛黃騰達隻怕要忘了奴家。”
“瞧你說的,我回來之後、馬上就來見你,能忘了你呀小美人。”何浩道。
但在剛才一瞬間,何浩忽然暗自感到有點心酸。想想自己見的都是大人物,竟然會為了買一座彆院、多養幾個嬌|娘而發愁,這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嗎?一下子要他放下錦衣玉食的日子,過得規規矩矩、清湯寡水,還真是一天都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