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哈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正把甚麼無形之物、硬生生吞進了肚子一般。他抬起手,製止了吵鬨的韃靼人,又用漢話對胡濙道:“胡尚書裡麵請。”
胡濙頓時回應道:“請。”
一行人便進了韃靼人住的院落裡,錦衣衛校尉在大門口、客廳門外都安排了人。胡濙則單獨與馬兒哈子走進客廳。
做了那麼多年官,對北方的事情、胡濙心頭非常清楚。
從洪武到武德年間,明軍與北方的蒙古諸部,發生過的大小戰役無算,官軍多次深入草原、奔襲蒙古諸部。但大明曆任皇帝執政期間,都不隻是動粗,同時也在試圖與蒙古人打交道;連太祖皇帝也多次遣使北上。
朝廷沒有辦法,明軍不可能占領草原,也沒有辦法把他們一網打儘,因此慣用手段是剿撫並用。戰略更是幾經改變,甚麼法子都用了。因此這次阿魯台遣使來朝,胡濙是很想有點作用的。
聖上所言頗有道理,韃靼人並不會那麼聽話,也可以預見到、韃靼諸部還會反叛。但阿魯台是韃靼諸部的一個核心人物,他若願意受封,至少在名分上、韃靼人開始向大明建立的禮製靠攏,局麵就有了進展。
入座之後,胡濙便說道:“阿魯台是部落首領、蒙古國樞密院知院,並非蒙古國大汗,接受大明朝廷冊封,並無甚不妥之處。朝廷封其為王,雖是大明的王爺,但也能為阿魯台的身份名望增色不少。”
馬兒哈子的漢話口音很特彆,不過竟然挺容易讓人聽懂,“阿魯台知院正有此意,願與大明緩解關係。可沒想到大明嚴厲對待我等,敵意毫無減少。”
胡濙回應道:“本官看來,無論在任何地方,殺人、奸|淫、對抗官府,恐怕都是重罪。大理寺處置哈圖,不過是華夷同等對待,故使者不必有太多顧慮。”
他停頓了一下,又不動聲色道:“我朝使節曾在草原上被扣押、殺害,但今番你們來使,朝廷並未泄憤報|複,仍以外國使節禮儀招待。使者為何還有敵意之說?”
馬兒哈子無話可說,他沉吟了一會兒,道:“阿魯台願意接受大明冊封,並與大明和睦相處。不過,還請大明準許哈密國的韃靼人、借道返回部落,並確保其安危。”
“甚好。”胡濙點了點頭,“三日之後,本官定給予答複。阿魯台既願接受朝廷冊封,則為大明之臣,他的部屬便不再是大明的敵人,此事多半沒有甚麼問題。”
馬兒哈子起身作禮道:“那我靜候胡尚書回信。”
胡濙見狀,隻好跟著站了起來回禮,然後告辭。他有點意外,回過神來一想,馬兒哈子似乎隻關心哈密國那些韃靼人,說完就不願意再談彆的了……
韃靼人哈圖的罪很重,案情卻極其簡單,幾乎不可能有甚麼錯漏。又因是禦批的案件,官府辦事挺快,隔了一天,哈圖就被拉出了詔獄。
在錦衣衛將士和大理寺的差役押解下,哈圖被裝在囚車裡,沿著大街往正陽門而去。大理寺判的是車裂,便是活生生分|屍,需要比較寬敞的地方,因此行刑在正陽門外的大校場。
圍觀的百姓非常多,許多人一路從內城跟到大校場。官吏差役們擺開了排場,陸續又把行刑的馬車也趕來了,不過時辰未到,大夥兒便在大校場上等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聞訊前來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此地就好像正在舉行甚麼大典一樣。又過了一陣子,苦主家眷也來了,官吏還讓一個婦人上前確認哈圖的相貌、再次驗明正身。
接著哈圖從囚車裡被拉了出來,鎖在了五駕馬車之間,他在地上奮力掙紮,將厚重的鐵鏈掙得“嘩啦”直響,仍在大聲叫喊。但人們都聽不懂他的話。
人群裡一片嘈雜,有些人聽說了內情,有些人不知道、就在那裡聽好事者解說。
有個穿著長袍、戴著方巾的人墊著腳觀望了一陣,對周圍的人說道:“那韃靼漢子孔武有力,要是在前朝,如此凶悍的韃靼人殺了個把人,根本不算事。”
不遠處另一個人附和道:“頂多賠隻羊了事。”
戴方巾的搖頭道:“此人瞧起來,大小是個頭目,能賠你個鳥。他會說,是你先砍他的,沒殺你全|家就算好人了。”
剛才搭腔的人道:“不是說,那廝想淫|辱民婦?”
戴方巾的人冷冷道:“這種事兒更不算事,那會兒定說是漢人的榮幸。”
眾人紛紛罵了起來。
戴方巾的又道:“不比不知道,還是大明好,寶座上坐著自家人,道理是要講的。”
人們嘈雜著附和,有人問剛才侃侃而談的“方巾”是不是姓朱。這時一個聲音道:“據說韃靼人的酋長阿魯台,這回想臣服今上,今上卻也沒慣著,徑直叫官府判了個五馬分|屍,正是大快人心。”
戴方巾的人說道:“今上馬上得天下,你不想想如今的年號,一個‘武’字,在太祖之後,輕易敢用?這年頭胡人與大明過不去,官軍不打得那些宵小之輩叫爹。”
過了一會兒,先前搭腔的聲音又道:“說來也是怪哩。京城裡隔三差五就嚷嚷捷報,官軍海師在南邊都打到一萬裡外了,聖上是東征日本,北伐韃靼。好幾年下來,咱們也沒覺得賦稅重了、日子也沒變得更難過。”
方巾道:“何止?咱們在京師平日瞧習慣了,可你們回頭想想武德初、市井是啥光景,時間稍長就不一樣了。如今京師城外大江兩岸的碼頭,那些船密的,以前有這麼多嗎?現在誰還用大明寶鈔,武德新錢怕是拿著更穩當罷?我還聽說,各地官倉都在擴建,將來要填滿了糧倉,那些地方的人就算七八年顆粒無收、也不愁吃喝的。”
人們好奇地問道:“朝廷哪來的那麼多糧食?”
方巾被一大群人的目光關注著,一時間甚是興|奮,仿佛自己變得受人敬仰了一般。他便吹噓道:“我在茶館裡聽說的,官軍在日本挖銀山,在西洋挖金子,又把火器絲綢瓷器賣給很多番邦,然後買他們的糧食、蠶繭、皮子、礦砂,用寶船運回來。”
百姓們聽罷,雖然東西不是他們的,而且不知道傳言真假,但大夥兒聽著也是高興。有人一時興起,便嚷嚷道:“今上萬歲,太平日子長久得好。”
不知誰問了一句,今上是怎麼做到的。然而如此複雜的問題,圍觀看熱鬨的人群裡、便無人能夠解答出來了。
就在這時,校場北邊的大理寺卿高賢寧親自監刑,宣布時辰已到,就將一枚木令牌往下一扔。差役拿了令牌,到大校場中間傳令。那韃靼罪犯再次拚命掙紮,麵部扭曲,喊得簡直是嘶聲裂肺。
接著一場殘|暴而不堪直視的血|腥場麵,便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圍觀的百姓人群中,到處都傳來了婦人的尖叫。人們便在恐怖又刺|激的場麵中,混雜著各種被鼓|動的情緒,大聲叫起“好”來。
人聲鼎沸,高賢寧坐在上位、臉色有點蒼白,但仍舊忍耐著看完了全程。他見到罪犯變成了血肉,這才起身離席,乘坐馬車回皇城複命。
他坐車徑直到西安門,然後才下車步行,與一個宦官同路,走西華門進皇宮。及至柔儀殿,殿外叩首,高賢寧走進去,立刻看到聖上、齊泰、胡濙三人,正坐在一塊兒,在那裡吃飯。
朱高煦拿著筷子招呼道:“彆拜了,過來一起用膳。”
高賢寧忙作揖道:“臣謝聖上賞賜。”
他走到大案旁邊,一旁的太監拿了凳子過來。高賢寧卻見四菜一湯中,有一盤切分的羊肉。他忽然想起了校場上的血肉,馬上有些反胃,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乾嘔失態。
朱高煦夾起一塊羊肉,問道:“分了?”
高賢寧點頭道:“回聖上,罪人哈圖已正法。”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忽然說道:“朕記得,‘靖難之役’攻打濟南城時,你在城裡的,還寫了一篇《周公輔成王論》,天下聞名。攻濟南城之役,傷亡極大,你應該見慣那些東西了罷?”
高賢寧道:“聖上莫笑,臣那時幾乎每天吐好幾回。”
“先吃飯。”朱高煦道,可是過了沒一會兒,他又忍不住感歎道,“濟南城下,比城內還慘。朕當時巡視傷兵營,見好多弟兄被火油燒得,肉都熟了。”
“嘔!”高賢寧看到熟肉,頓時發出了聲音。他的老師齊泰、禮部胡濙側目看著,他急忙道:“臣禦前失儀,請聖上降罪。”
朱高煦道:“朕不說這個了。”
高賢寧拿起了筷子。此情此景讓他忽然想到,聖上出征在外時、便常與將領謀士們坐在一塊兒用膳。而今在朝中,皇帝與文官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高賢寧便隱約覺得場景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