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營地,中軍大帳得到消息、真臘國的王後竟然到這裡來了。
此事必得負責邦交的大明使節劉鳴負責。劉鳴覺得事情難以置信,而且最近他是諸事勞神;但宦官孟驥勸他,還是親自問問。劉鳴讚成了宦官的意見,二人便從中軍大帳走了出來。
錦衣衛校尉、兩個當值護衛隊將士,以及一個通事官員隨行,劉鳴與孟驥前往行轅外、那座接待外客的簡陋棚屋。
這處軍營本是偏僻之地、位於西貢灣小半島上的西北端,如今卻大大地改變了模樣。不遠處的多邊形石基夯土堡壘,已然初見規模;“西山”下塵土飛揚,到處都堆滿了工具與材料。人也很多,許多黑乎乎的壯丁正在那邊乾活,都是些被俘虜的真臘奴隸、官軍將士稱之為昆侖奴。
而在東麵的海岸上,已有了幾座簡陋的碼頭,碼頭附近停泊著戰船與各種大小船隻。這個荒郊野地,恐怕此前從來沒有如此繁榮過。
西貢灣大營的明軍官兵,實際不到一千人,守將是林子宣。劉鳴當然更願意看到,熟人唐敬留下來;不過唐敬的性情屬於海洋,他跟隨大帥陳瑄繼續出海、正是恰當的安排。
這陣子大營裡簡直成了邦交的中樞。真臘人、暹羅人、滿刺加人都派使節過來了,關係千頭萬緒,劉鳴等人至今都沒把事情理順。
如果真臘王後到來的事是真的,那麼事情還會更加複雜。不過劉鳴覺得多半隻是幾個騙|子,在京師都曾發生過偽裝外藩使臣、想騙朝廷賞賜的事,西貢這種地方更不是不可能。
堡壘般的使城還沒修好,大夥兒住的地方都很簡陋。劉鳴與另外兩個人走進了棚屋,而錦衣衛校尉則照規矩在門外觀摩“坐記”。
兩個來客已早先到了,一男一女,穿戴都很簡單、還有點狼狽,更沒有甚麼儀仗隨從。可神奇的是,劉鳴一眼看到那個女人,心裡竟然馬上相信了她是貴婦。
劉鳴在當地見過了各種各樣的真臘人,大多皮膚顏色較深;但眼前這個女人,皮膚是淺棕色的。這邊的村婦大多眼神渾濁無神,愚昧無知;一般人根本沒有此女的深邃眼神、以及流露出的豐富神色。
女人長得與大明女子完全不同、也不像劉鳴見過的漢人美女那樣白淨清秀,但他不得不認為,此女長得非常漂亮,身材凹凸豐腴、就像她的麵部輪流一樣比較立體。她的姿態與氣質,也不像是一個身份低微的人。
三個人都在打量那婦人,婦人也在觀察著他們、特彆留意站在中間穿著紅色官袍的劉鳴。
“他們應該不會說漢話。”劉鳴轉頭對通事官員道。
果然婦人和旁邊那個黑漆漆的漢子,都沒有反應。而那個婦人隻是觀察著劉鳴說話的神態。
通事開始用真臘話與他們說話,很快得到了回應。婦人冷冷地說了幾句甚麼,接著那個黑漢“嘰裡咕嚕”說了好些話。
劉鳴等了一陣。通事才轉頭說道:“稟劉使君,大致情狀是這個男子、挾持了王後前來,但沒有信物可以證實王後的身份。”
劉鳴皺眉道:“據真臘國使臣所言,王後已經被廢了。”
宦官孟驥立刻開口對通事道:“你試探一下他們。”
通事道:“劉使君孟公公見諒,下官方才沒有說到。男子剛才已提起,婦人是被廢的王後。他說真臘人會遣使前來,可以讓真臘使者證實王後的身份。”
又過了一會兒,通事與黑漢說了好一陣話。婦人露出惱羞成怒的表情。
通事回頭說道:“婦人的左鼻上有個小孔,原來裝飾了寶石。男子還說婦人的褻衣,可能是王室才能穿戴的好料子。”
事情說得是有板有眼,劉鳴頓時感覺,如此離奇的情狀、或許卻是真的。
孟驥也說道:“看來確實有可能是真的。咱們不是還俘虜了幾個有地位的真臘將領,稍後可以選兩個過來、正好確認她的身份。”
劉鳴留意到,孟驥並不提議讓真臘使者來認人。真臘使者就在明軍大營中,眼前這個黑漢可能不知道、使者已經來了。
接著通事又詳加詢問,把情況大致問了個清楚、至少是真臘黑漢的一種說法。
據黑漢交代,因為真臘國內鬥,廢後才被騙至城外,本會被殺死。但黑漢認為他有性命之憂,就臨時反水、殺死了另外兩個人,接著挾持廢後來西貢灣,想得到明國人的獎賞;他拿到了錢就逃亡外地。
真臘黑漢認定明國人會獎賞他,因為他認為自己為明軍立了大功。他聽說屠戮明國使團的罪首,正是後族的人、王後的親弟弟安恩。
劉鳴與孟驥對視了一眼,劉鳴便轉頭說道:“來人,將這兩個真臘人分開看押。”說罷又做了個手勢,對孟驥說了一聲請。
於是三人離開了草棚。也沒有像樣的禮儀,畢竟還未正式確認廢後的身份。
返回中軍行轅的路上,正好宦官孟驥就在身邊、劉鳴便不動聲色地問道:“真臘國與暹羅國的使臣說法,孟公公更支持誰?”
孟驥一副愕然的表情,忙道:“劉使君可彆問咱家。咱們幾個司禮監出來的公公,隻有王公公有皇爺給的權力,得了聖旨;彆人可管不著事兒,無非跟著跑跑腿、做些下手的活罷了。”
劉鳴不置可否。
孟驥沉默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說道:“劉使君是皇爺下旨任命的邦交正使,您的意思就是皇爺的意思。這事兒真的劉使君拿主意。”
劉鳴道:“事關重大,不得不從長計議。”
孟驥點頭道:“應該的。不過安恩那顆腦袋的真假,倒也可以讓那個廢後瞧一眼,她不是安恩的姐姐嗎?讓她瞧見安恩的腦袋,或許又能瞧出不少端倪來。”
“有道理。”劉鳴道。
真臘使臣剛到的時候,劉鳴就聽到了、有關真臘使臣之間的話。真臘人不知從何處打聽到,大明的正使劉鳴、有個親戚就在之前的使團中,遭受了真臘人屠|戮。所以真臘人也很擔心,劉鳴會受私仇的影響。
而宦官孟驥、可能也知道這些事,可是剛才他甚麼意見都沒有。按理孟驥是聖上身邊的人,即便不能決斷諸事、提點建議還是可以的。
劉鳴回到中軍行轅的藩籬內,立刻就有軍士前來稟報,說是真臘使節欲見劉使君。
不過劉鳴找了個借口,推脫了此事。他回帳篷裡坐了一會兒,接著又起身準備去見宦官孟驥。
色目人孟驥臉上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急忙迎劉鳴入帳,然後問道:“劉使君登門,還有要說的事兒哩?”
劉鳴沉吟片刻,強笑道:“我那帳中沒升火,來討口茶喝。”
孟驥笑道:“劉使君凳子上坐著,咱家這就上茶。”他說罷把一隻鐵壺放到石砌的灶上,把一隻軍用鐵盅和兩個杯子擺了出來。
劉鳴坐在木凳上,開口道:“這幾天,我倒又想起了死去的表弟,陳漳。”
孟驥手上的動作微微一蹲,轉頭道:“咱家略有耳聞。”
劉鳴感概道:“陳漳的慘事,要說我有多大的感受,確實談不上。人長到了一定年紀,對於沒有切身利害的事,真是有些麻木啊。陳漳對我的日子影響很小,他是陳家的人,老小有陳家宗族照顧,不歸我管。他也不是士林的人,對我的仕途毫無作用。”
孟驥點頭附和道:“是這麼回事兒。不過大夥一般不說,說了叫親朋們聽見多不好哩。”
劉鳴道:“平素有彆的事忙碌,我甚至有好些日子沒想起他了。隻不過夜深人靜之時,偶爾不再權衡利弊,不再想著眼前的實情,才會在內裡有種不那麼強烈的、卻揮之不去的心境。”
孟驥沒吭聲,默默地聽著。
劉鳴也沉默了一陣,又開口道:“兒時我欺負過陳漳,我比他年齡大兩三歲。”
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接著恍然回過神,搖頭笑道:“不過後來就沒有了,長大之後他很壯實,我一介文人想欺他也不能辦到。”
孟驥也露出了陪笑的表情,隻是沒有說話。
劉鳴說到這個話題,又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記得有一次,不知道為了甚麼、我與陳漳發生了口角。那天家母給了我倆一個一顆煮雞蛋,然後叫我們去私塾念書;我們出門之後,我就把他的雞蛋搶了。後來氣消了,從私塾回家,我又把蛋還給了陳漳,並沒有吃掉。”
他說到這裡,忙道:“我好像不該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讓孟公公見笑了。”
“沒有沒有。”孟驥陪笑了一下。
但劉鳴知道,孟驥聽明白了自己的話。因為孟驥很快說了一句話:“你們的事,咱家不便多言。不過咱家以為,隻是人之常情。”
石灶上的水已經發出響聲了,兩人坐在凳子上忽然冷場。他們似乎都在心裡,猶自想著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