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王後在廟宇中才呆了不到十天,吳哥城就被攻破了。
此時,暹羅大軍已經連續圍攻吳哥城數日。因吳哥城兵力不足、國王又帶走了大批侍衛精兵,暹羅人終於在吳哥城的城牆上、找到了一處守軍稀薄的漏洞;就在昨晚深夜,暹羅人派勇士偷偷爬上了城牆,然後情勢一發不可收拾了。
待暹羅勇士趁夜突襲拿下了一道城門、大量軍隊湧入城中之後,王城的防禦便如河壩決堤了一般,徹底崩潰。
王後伊蘇娃聞訊,急急忙忙地爬上了吳哥窟的一座藏經樓頂端、位於第一層回廊的西北角。她馬上就被眼前的場麵震驚了,整個人都定在了石牆上。
北邊的王城裡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哪怕此地到王城尚有一段距離,但城中的尖叫聲與喧鬨聲、也能讓人聽到。
除此之外,城外也到處都是火災,將天空映照得通明。吳哥城乃真臘國的都城,附近住了很多百姓,村莊也遠比彆處要密集;無數民房被點燃後,火光成片,陣仗驚人。
伊蘇娃眼前看到的是一片火海。
無儘的火海之中,人們的喊聲與尖叫十分慘烈。黑暗的夜幕下,大地仿佛變成了十八層地獄,充斥著無窮無儘的血與火。
名揚四方的古老王城、曾經真臘王國的輝煌之地,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伊蘇娃長久地盯著遠處的光景,無法有片言隻語。她仿佛入定了一般,但深幽的眼神又迅速而微妙地變幻著,似乎有萬般情緒在眼睛裡翻滾。
那複雜莫測的多樣神情變化中,時不時有一種做夢般的、不能相信現實的發呆出神。
是的,誰能相信長久強盛的真臘王國,會在兩個多月之間形勢突變,又會在一夜之間飛速地墮落如斯?
不知甚麼時候,宮務大臣已經走上藏經樓頂。伊蘇娃完全不知道、他甚麼時候站在自己身後的,也不知道宮務大臣站了多久。
“繁華盛極、常如夢。”宮務大臣感概道,“仿若這耗費數十年之久建造的吳哥窟,而今多麼冷清啊。”
伊蘇娃手腳冰涼,太浩大的後果、有點超出她的接受能力了。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忽然才頓悟,想認錯……但她說不出話來。何況,即便她有愧歉之意,也不該在宮務大臣麵前表現。
宮務大臣也有點發呆,過了一會兒他才一副猛然醒悟的模樣,雙手合十彎腰道:“王後,我們該走了。王上派臣前來,帶王後離開此地。”
伊蘇娃怔怔地問道:“去哪裡?”
宮務大臣道:“金邊城。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彆的地方可去嗎?”
伊蘇娃不假思索地隨口問道:“現在還能走脫?”
宮務大臣回答道:“丟棄大部分東西和人員,馬上逃離,我們應該還來得及。暹羅軍大部軍隊都沒過來,他們好像暫時尚未發現國王王後不在王城;至少不知道國王在吳哥窟。”
於是王室帶著衛隊人馬,連夜逃出了吳哥窟,此行非常之倉促。真臘王室先祖、在吳哥城經營了至少數百年的一切,今夜幾乎丟失殆儘。如此逃竄,勢必讓真臘王室的實力大傷元氣。
不過國王和大臣貴族們、總算是保住了自家性命,倉皇來到了去金邊的路上。
他們馬上要麵臨的燃眉之急,是金邊城可能也不安全。
目前真臘國一時無法聚集足夠的軍隊,暹羅人可能會乘勝向金邊城繼續進軍;等明國船隊回過頭來,要威脅金邊城也是輕而易舉,他們的船隊可以從湄公河長驅直入。水上沒有誰、能夠擋住明軍海軍。
提議立刻向明國人屈服、並尋求大明的幫助,成為了國王禦前臣子們的主流政|見。
伊蘇娃也不再提起,安恩頭顱的問題。但是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並不能因此就輕易了結。首先是大臣貴族們提議廢後,他們把一切都怪罪到了伊蘇娃頭上,認為是她左右了國策、才導致真臘國的浩劫。
這次伊蘇娃沒有反駁,她甚至無話可說。
她已然明白了一些道理。曾經她唯一的親弟弟胡作非為,她作為親人為安恩辯解,本以為隻是人之常情;但她漸漸明白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
以前她的意見顯得重要,無非是因為國王的寵愛,且那時國王也沒有遇到危急局麵。而事實上她那點私情,當然無關緊要,貴族們更不在乎。
最主要的原因是,伊蘇娃的家族已經徹底完了;後族實力不存,其他大臣貴族、便無須再懼怕王後。她連自保的力量也沒有,毋庸想報複的事。
伊蘇娃在極度悲痛與憤恨之後,她現在已進入絕望與無奈無力的心境。她懶得再爭,全家就剩下她一個人,還有甚麼好掙紮的?
然而,國王頂住了貴族們的壓力。他沒有為伊蘇娃說話,卻也一直沒有點頭廢後。
伊蘇娃在一頭象背上,向國王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她感受得到,國王奔哈亞雖比較沉默,但一直都是很寵愛她。而且奔哈亞也有他自己的無奈。
隻要再熬兩天,大隊人馬便能趕到金邊城。金邊城還有真臘的部分軍隊,當地大多貴族與官員、仍然效忠國王。各方勢力一多,眼下這些貴族們就不能太肆意妄為。
事情到了最後關頭,卻並沒有這麼順利。次日,不知道哪些人從中煽|動,國王衛隊居然發生了兵變。許多將士圍住了國王的近衛,自己人兵戎相見,拿著兵器對峙。兵變的將士宣稱,伊蘇娃有罪孽,已不配擔當他們的王後。
奔哈亞為了避免自己流血混戰,隻能權宜行事,終於當眾點頭答應廢後。風波才因此稍稍平息……
不久有消息傳來,殿後的衛隊與暹羅追兵發生了戰鬥。但等暹羅人尾隨而來時,國王等一大群人已到達了堅固的金邊城。
金邊城受到了形勢的波及,此時也是人心惶惶。大臣和將軍們一邊部署防務,一邊急著要找辦法化解危機。真臘國最緊要的事,便是要儘快結束戰爭,才能從一敗再敗的狼狽形勢下、緩過一口氣來稍作穩定。
大多人勸說國王遵守許諾,應立刻廢後,以便保住已經搖搖欲墜的威信。奔哈亞隻能妥協,答應信守承諾、宣布廢除王後的名位。
國中不滿後族的、隻是少數人,但剩下的大多人隻顧自己的好處,並不關心伊蘇娃的死活。目前金邊城並不安穩,真臘國誰都指靠不上;緬甸國太遠了,占城國與真臘前兩年的戰爭還在繼續。隻有大明國人目前才有可能乾涉形勢,不過首先得爭取到大明的庇護。
宣布主戰派的後族有罪、並廢除王後,似乎能夠讓真臘國在議和中,更容易得到大明的諒解。犧牲一個大夥兒都不關心的人,爭取到更多議和的機會,有幾個人不願意?
真臘王國早先就在經營、修繕金邊城,早已有了遷都的打算,因此金邊城也修建了一座王宮;奔哈亞便住在這座王宮裡。已經不是王後的伊蘇娃,當然無法再允許住在王宮。宮務大臣在金邊城裡,另外為伊蘇娃安排了一處住所安頓。
幽居的伊蘇娃鬱鬱寡歡,曾經的冷傲與驕妄已消失不見。短短的時間裡,她似乎已判若兩人。
曾經熟悉的吳哥城已化為灰燼,陌生的金邊城也不再是屬於她的城市。她感覺到,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除了凝固在內心深處、無可奈何的仇恨,她剩下的隻有無儘的絕望與懊悔。
伊蘇娃每日在宅邸中靜思,已然漸漸醒悟,一直以來她犯下的很多錯。姑且不論她一個女人的錯誤、是否能導致王國的破敗;但那些錯誤,至少導致了她的悲慘下場。
除了有關安恩的事,最近伊蘇娃犯的錯、便是沒有及時明白自己的處境,在吳哥城時對大將軍表現出了仇恨。
後族與大將軍,不隻是政見不合。真臘軍戰敗後,在論罪責之時,相互之間的私人怨恨已完全激化了。當時伊蘇娃沉浸在家族的悲慘命運之中,未能顧及其它,看大將軍的眼神、說話的語氣,其中的憤恨幾乎不加掩飾。
所以伊蘇娃猜測,在國王衛隊逃亡的路上,蓄意煽|動兵變的人、必定是大將軍。大將軍應該認為後族衰敗、機會恰當,正是落井下石鏟除政敵的時候,才會乾那件事。
否則普通的平民將士,真的會關心王國衰敗之由、並不惜對國王倒戈相向?
伊蘇娃久久沉思,被奴仆驚擾才回過神來。她沒有聽清楚奴仆說了甚麼,便皺眉問道:“剛才你說甚麼事?”
奴仆又複述道:“有個客人求見。”
伊蘇娃聽罷問了一句是誰,但奴仆並不知道、聲稱來人不願意說名字。伊蘇娃想了一下,便道:“你讓他到客廳裡等候,我換身衣服就去見他。”
“是。”奴仆雙手合十一拜,恭敬地退了出去。
伊蘇娃一邊換上見客的體麵衣裳,一邊猜測誰還會來見她,卻無法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