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鳴站在城門外,觀望著兩條珠江的交彙之處,隻見附近的江麵上、拋錨停泊著許多巨艦。天氣很好,連續幾天晴日,廣州府很炎熱,完全無法讓人感受到這是秋季的氣候。遠處水麵上的船隻,在午後驕陽之下,籠罩著一層淺黃的色澤,看起來似乎更加華麗了。
這時,他便聽到身邊的武將唐敬說話了,唐敬的聲音道:“以劉使君的身份,大可以自己南下、去珠江口大營,聽聽中軍的意思的。中軍究竟作何打算?”
於是劉鳴收起了遠眺的目光,轉頭看唐敬。頓時一口酒氣撲麵而來,十分難聞。
一眾來到廣州府修船的文武,今日去赴了宴、乃廣州知府設的款待酒席。唐敬等全都喝了酒,隻有劉鳴沒喝,因為醫官給他開的湯藥還沒吃完、建議他不要喝酒和勞累。
劉鳴回頭看了一眼離得比較遠的侍衛,便不動聲色地說道:“我為啥會離京差遣,唐將軍是知道的罷?如今我這個正使,隻管邦交的事宜,船隊與我的官職無關。不該我管的事,懶得去過問,省得招人嫌。”
唐敬笑了笑,忽然一掌“啪”地拍到了劉鳴的肩膀上。他可能喝了酒,一掌把劉鳴拍得身體也歪了。唐敬道:“不知為啥,我與劉使君還挺談得來。你說話實在,沒那麼多彎繞。”
劉鳴帶著有些怪異的心情,打量著唐敬。眼前這個人、還是以前那模樣,但因劉鳴想起了他在風暴中的冷靜果決,再次瞧他時,又有了不同的眼光。
“不論文武,哪裡有許多彎繞?”劉鳴隨口道。
唐敬靠近過來,小聲道:“見過錦衣衛罷?那是咱們知道的,防的是軍中將士勾結叛|變。還有咱們不知道的,防的就是咱們這些有兵權的武將,有些人說話、便不像劉使君。”
劉鳴不動聲色地輕輕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說道:“照朝廷諸公的安排,船隊最遲在十一月前,須抵達真臘國。而今這些損壞的船、不知要在廣州府耽擱多久,怕是無法繼續行程了?”
唐敬想了想,搖頭道:“時間的話,可能還來得及。眼下還不到八月,到十月還有三個月哩。修好這些船,花不了太長日子;那些一時修不好、要進船塢的戰船,早已去了永寧衛左、中千戶所管的海港。如若不能在涼季結束戰事,熱季也能考慮作戰;旱季的雨水都少。”
“原來如此。”劉鳴道。
唐敬打個酒嗝,說道:“時辰尚早,咱們去找間酒肆,再喝兩盅。”
劉鳴道:“我暫且不能喝酒。”
唐敬一拍腦門道:“劉使君說得是。還是聽醫士的罷,我便不勸了。”
劉鳴又道:“但咱們可以去喝茶。茶樓裡有賣唱的小娘,既可以唱曲,也能陪客。”
唐敬頓時高興道:“這法子好,本將也跟著劉使君風雅一回,當作醒酒。”
劉鳴道:“甚麼風雅?唐敬也應知曉,那等地方的小娘,唱的都是偷人、幽會的詞。”
兩人帶著揶揄地笑了起來,唐敬爽朗地說道:“上次去陳大帥那裡議事,有人擔心士氣。我在大帳裡不是說了麼,找個繁華的港口一靠,讓弟兄們有酒喝、有窯姐,保準啥事都沒有了。”
劉鳴微笑道:“唐將軍言之有理,話糙理不糙。”他頓了頓又問,“廣州港過後,還有繁華的港口嗎?安南國的鬆台衛港何如?”
唐敬毫不猶豫地搖頭道:“鬆台不行,大明官軍剛建造的城,幾乎全是衛所將士。得去占城國的峴港,據說那裡從唐代起就是繁榮的港口了,酒肉要啥沒有?無非就是小娘長得黑一些。”
劉鳴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唐將軍好見識。不過峴港在名分上,而今歸安南國了。”
倆人談笑之間,便轉身往城裡走。先前送他們回營的官府馬車,已經返回。他們便隻好步行回城。
一行人對廣州城都不熟悉,便挑著人多的街巷走。在一條陳舊古樸的街上,一家喧囂熱鬨的茶樓、引起了劉鳴等的注意,裡麵隱隱傳出絲竹之聲。於是二人對視了一眼,便走了進去。
方進廳堂,那樂工吹拉的聲音就驟然變大,上麵有個戲台上,一個塗脂抹粉的女子正在唱曲。唱得大概是南曲,連劉鳴也沒聽出來是哪個戲本,甚至連唱詞也聽不懂,唱的是粵話。不過那鶯鶯燕燕的女子聲音,聽起來便是靡靡之音。
倆人找了處有屏風稍作遮隔的地方入座。待小二上來上茶,劉鳴又吩咐上幾碟點心。劉鳴問道:“有沒有小娘單獨唱曲?”
小二聽明白他們說的是官話,便熱情地說道:“樓上雅間。”
唐敬道:“茶都上了,先在這兒坐會罷。”
小二轉頭道:“好勒!”
倆人飲了兩口茶,劉鳴也微微轉了一下方向,瞧著台上的戲子,想聽聽她究竟唱的是啥。沒一會兒小二便把點心拿上來了,劉鳴回頭與小二簡單說了句話、打發了他。
這時唐敬的聲音道:“我先祖父是個目不識丁的農民。”
聽到唐敬忽然談起了自家的事,劉鳴猜測、是因為自己也對唐敬說了一些家裡的事。所以唐敬把他當好友了,文官武將之間確是不容易的事。
唐敬的神色,與空氣中飄著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他垂著眼睛似乎在回憶,接著說道:“大明開國之初,先父投奔官軍、常年在外打仗,那時我跟著爺爺長大的。”
劉鳴點頭道:“咱們都差不多。那些祖上從元朝富貴到大明朝的人,怕是不用科舉。”
唐敬道:“我還記得,以前問過爺爺一句話,甚麼日子算好日子?爺爺的話是,乾完活有白飯和肥肉吃。”
倆人一起笑了起來。
唐敬道:“我爺爺老實巴交,不願意出遠門一步、不敢做一點出格的事,每天麵朝黃土背朝天,在地裡刨食過活。隻要不是戰亂之地,那鄉間的日子倒也安穩。不過我打小就知道,自個完全不像爺爺,受不了那種日複一日、日複一日的活法。”
劉鳴好奇地問道:“唐將軍的衛指揮使一職,世襲的罷?”
唐敬點頭道:“是,更幸運的是在海軍中做官。或許我在了無生趣的鄉間、苦悶太久了,而今就想出海,見識各種各樣的地方,經曆不一樣的事。彆人認為海麵上苦不堪言,我倒覺得十分有趣。”
劉鳴道:“人各有誌。五柳先生心係田園,唐將軍誌在四海。往後本官若有辭官回鄉的時候,替唐將軍寫一本傳。”
唐敬一聽激動道:“敢情我不是要留名青史啦?哈,來乾一杯,一言為定。”他端起茶杯,很快才發覺杯中之物、隻是清茶。
劉鳴卻笑吟吟地配合著,舉杯一碰說道:“唐將軍之才,不同常人,確實有寫頭。”
唐敬道:“起初我留意劉使君,上來結交攀談,本以為你是同道中人。你不是主動出使多次了?”
劉鳴搖頭道:“唐將軍要的是經曆,我要的是結果。”
唐敬笑道:“哈,這說法有趣。”
劉鳴想了想,便沉聲道:“此次我出海,乃因家裡犯法連累,聖上可能想讓我避避風頭、再有些苦勞回去服眾。不過一開始,我確實也是主動要來。”
唐敬沉吟道:“為你那表弟陳漳?”
劉鳴點頭:“人亡不可返,但要為他找到主使者。夜深人靜,想起往事時,我也能求個心安。”
唐敬欠身,將腦袋往桌麵上靠過來一點,說道:“聖上能親自為劉使君安排,禦前紅人才有的好事,你還擔心甚麼仕途?”
劉鳴不動聲色道:“士林中人,與武將勳貴還是有所不同的。”
唐敬沉思著甚麼。
倆人繼續閒談了一陣,吃了些甜點。待茶博士來加茶時,劉鳴便提出要去樓上雅間。
先前提議進城喝茶、是劉鳴的主意,照規矩便由他來做東。說好了有小娘唱曲陪侍,那就不能省去,避免唐將軍覺得他小氣。
他們到了雅間,劉鳴又叫小二找兩個小娘,一個唱一個彈,並特意提到要漂亮的。說完劉鳴往小二手裡、放了一小疊新銅錢。陪著唐敬這種武夫,又在這樣的坊間茶樓,劉鳴心頭明白,找來的小娘唱得好不好、根本不重要,關鍵是要有姿色。
這間雅間倒也周到,裡麵還有間小屋子。聽完了小曲,似乎還能做點彆的事。隻是沒有酒,確是仿若少了些氣氛……
數日之後,珠江口大營派人到廣州府,召海軍指揮使以上武將、以及一些隨軍的文官和宦官,即刻前往大營議事。於是劉鳴與唐敬都離開了廣州,走驛道騎馬南下,馬匹去驛站官鋪領現成。
果不出其然,上峰說是議事,不過是對大夥兒宣布決策而已。大太監王景弘手裡有王命、陳瑄有將印和兵權,並依照近期皇帝的朱筆批複授權,他們完全可以直接決定海軍的去留。
中軍下令,海軍船隊在八月間重新起航,繼續南下完成未儘的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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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住大家,前幾天有事情耽擱,連續斷更了三天,實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