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石見城,下過一場雨。一大早,姚芳和大內勝、便被陶靖的家臣請去了城主宅邸。
城主的宅邸裡,鋪了磚石的地方十分乾淨,得益於雨水的衝洗,未經打掃便一塵不染。不過姚芳的靴子上全是泥,城內的道路多是泥路,下過雨之後便充斥著泥濘。於是二人都換了木屐入內。
姚芳乾過多年奸細之事,且“識麵相”有天分。昨夜隻見過一麵的武士,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廊道上走過的武士,便是在陶靖剛死不久、姚芳等人出門碰見的人。這個武士,當時專門留意了澀川氏頭臉衣裳上的血汙;他有可能已經懷疑過,陶靖的死因與大內勝有關。
看到這個武士從廳堂出來,姚芳頓時猜測:今日的邀請,可能是為了查問、陶靖之死的內情。而姚芳和大內勝都可能是目擊者。
姚芳伸手輕輕碰了一下身邊的大內勝,然後目視著對麵走廊上的武士。大內勝也看到那個武士了,接著轉頭與姚芳麵麵相覷。
大內勝似乎有話要說,但倆人無法交談,語言不通。於是隻有沉默,他們繼續向前麵的廳堂走去。一時間,氣氛就像這陰鬱而寂靜的宅邸,仿若隱藏著某種煞氣。
廳堂裡跪坐著好幾個武士,都是陌生人,大致應該是陶靖的家臣、以及石見城的日本武官。
眾人各自以習慣的禮數,先默默地見禮。其中有個翻譯客氣地說道:“昨夜城中發生了不好的事,讓姚先生受驚了。”
姚芳鎮定地回應道:“無妨無妨。雖說原本打算與毛利將軍去銀礦,但下了雨道路也不好,延誤一兩日並無大礙。”
於是翻譯的日本人,便開始引薦其他人。
姚芳主動問道:“查到凶手的底細了嗎?”
對麵沉聲說了一陣日本話,翻譯便道:“在陶將軍彆院裡,抓到了刺客活口,身份是賤民(日本國被俘獲的蝦夷等戰敗者,或是冒犯了貴族的人,會被劃為賤民,隻準從事一些最低賤的生計、世代不得翻身)。”
翻譯官接著說道:“犬養賤民之人,乃關東上杉氏;據刺客招供,上杉氏許諾賤民,事成之後能得到豐厚獎賞、並脫籍賤民。此事隻有賤民一麵之詞,尚不能完全確認,還望閣下先稟報明軍都督府,暫且不必公諸於眾。”
姚芳抱拳道:“言之有理。”
那些日本人又是一陣交頭接耳,翻譯官問道:“閣下見到陶將軍之時,陶將軍情狀如何?”
姚芳頓時一愣,他和大內勝事先沒能商量細節。稍微複雜的漢話句子,大內勝也是聽不懂的,倆人此時相當於被隔開審問了。這時候姚芳要是隨口亂說,有可能與大內勝的話產生矛盾。
姚芳想了想道:“此中內情,在下想先行稟報盛大帥,望諸位準允。”
那幾個武士小聲議論了一會兒,果然便不再多問姚芳。他們都向姚芳鞠躬行禮,姚芳也抱拳還禮。
接著武官們便開始詢問大內勝,氣氛變得不那麼和睦了,其間數次爭吵、又有相互嗬斥。可惜姚芳不懂日本話,未能明白他們之間的爭執詳情,隻聽明白了簡單的“混蛋”等詞語。
大內勝和那幾個武士都未解劍,身上帶著長短倭刀,某種時刻姚芳甚至擔心他們訴諸武力!
爭執的緣由,姚芳能猜到一些。大內勝至少有兩處嫌疑,幾乎無法解釋、讓人信服:其一,昨日事發之時天已黑了,為甚麼澀川氏會出現在事發之地?其二,為何澀川氏身上有血汙?
然而最神奇的是,大內勝居然毫發無傷,最後被放走了。
二人離開城主宅邸,一路回到了大內勝家。
桌案上擺好紙墨之後,終於可以“交談”了。姚芳提起筆停頓了一陣,他本有很多疑惑想問,卻一時不知從何開始。想了一會兒,他便寫了一行話,大意是:為何武官們不乾脆把幕後凶手、徑直確定為關東上杉氏?
大內勝:幕後凶手若是上杉氏,由誰出麵問罪呢?
姚芳這才大致猜測,好像是這麼回事……如果石見國的日本武士、去向上杉氏問罪,便是自取其辱,因為上杉氏根本不怕石見國陶家;而由大明國人出麵,則坐實了陶家背叛全日本、變成大明國走狗的事實。雖然都是事實,但陶家家臣似乎十分在意那一層遮羞布。
大內勝:他們發現我有嫌疑時,考慮過把罪責推到我身上。
姚芳:為何又放你回來了?
大內勝:兩個緣故。陶氏要聽從大內家之意,而大內家現在四麵樹敵,應該不願意放棄澀川家的支持;我與澀川家有聯姻。另外,陶家已察覺,我與大明國人、至少與姚先生的關係逐漸親近,不願意擅自得罪大明官軍。後來陶家家臣便沒敢貿然出手,此事石見城應該會先與明國大將商議。
姚芳:這便是你昨夜沒有一怒之下、把澀川氏一並殺掉的緣故?
大內勝盯著姚芳,微微點了點頭。
姚芳想了片刻,便寫道:大內君可將澀川氏之奸|情,告知澀川家家主,並表態既往不咎重修舊好;作為回報,澀川家家主應為你求情、向家督大內盛見要求庇護。
大內勝看罷,點了點頭,慢慢說道:“多謝。”
姚芳:石見城城主如此危險,誰會來繼任?
大內勝:暫且不知道,但必定有人願意。不管有多危險,卻仍是養尊處優的城主,很多人爭著想做,但我不會爭那個位置。
就在這時澀川氏端著木盤,走了進來。大內勝不動聲色地、收起了寫滿字的紙張。
澀川氏跪坐在桌案旁邊,向二人鞠躬行禮。姚芳盤腿坐著的,這時也抱拳作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禮節。姚芳又忍不住打量著澀川氏的神態與模樣,但他心中沒有甚麼歪念;隻是因為對大內勝感興趣,所以留意澀川氏罷了。這婦人看起來十分恭順,讓人覺得謙虛而溫和,要不是姚芳親眼所見,甚至不太相信澀川氏乾過的事。
過了一會兒,姚芳發現大內勝也在觀察自己,便收回了目光,默默地對坐在木案旁。
澀川氏離開之後,大內勝提起筆想寫甚麼,卻終於沒有留下片言,將毛筆重新放下了。
姚芳也沒有追問。二人的“交談”便自此結束,茶也沒有喝,姚芳走出了房間。他從院子裡的那處小庭院旁邊經過,慢慢地走著。
雖然他為大內勝出謀劃策,但他自問,如果自己是當事人,有可能無法自製、如此隱忍。這趟日本國之行,大內勝似乎教會了他很多東西。
姚芳回顧往事,想起自己曾經的肆意妄為,又對比大內勝遇到此類羞辱時的忍耐冷靜;姚芳再次感受到,皇帝朱高煦給他的極度寬容與溫情。那種程度的溫情,大概隻有親人才能給予。
他忽然很想回國。不知此次在日本國的功勞,能不能重回朝廷,重回聖上的身邊效力。
……毛利貞長要沿著銀礦驛道巡視,姚芳與大內勝也照原先定下的行程,陪同走了一遍。再次返回石見城,姚芳便向大內勝辭行,並邀請大內勝在機會恰當之時、去大明國遊玩。不過這番言語,也許隻是客套話罷了。
不久,一支運載礦銀的貨船、護衛戰艦組成的船隊,要從石見衛港口啟航,前往京師。征夷左副將軍平安、姚芳、侯海等人,決定隨船回國。
軍中文武,勸說平安走朝鮮國陸路。陸路著實也比海路安全得多,但若是走朝鮮國陸路,大夥兒還得先到遼東、再到關內,從北平布政使司到京師又是一段長途跋涉。
平安拒絕了勸誡,說了一句“生死由命”了事。
港口中飄著一艘巨大的寶船,遠觀如同海麵上的一座城。即便是海邊修建了碼頭,巨艦吃水太深、仍然無法在此地靠岸。大夥兒走上碼頭,來到了一隻小船旁邊,然後轉身與石見衛的文武道彆。
說了一陣話,送行的將士們抱拳執禮,陸續說道:“願諸位一路順風。”
姚芳觀望了一陣,並沒有看到日本人大內勝。
他想了片刻,心道:守禦司北署想拉攏大內勝這個日本人,必定會提供一些庇護;所以石見城的日本人,應該不敢拿大內勝怎麼樣。
一行人陸續上了小船,軍士們用槳劃動著向寶船駛去。
小船上有人觀望著遠處的巨艦,說道:“船越大,越能抵擋風浪,坐寶船沒甚麼危險哩。”
五大三粗的平安笑道:“你若怕死,現在回岸上還來得及。”
“哈哈……”武將們哄笑了一陣。說話的人十分難堪,強行辯解道:“末將是說,咱們不會有事,哪裡怕了?”
小船尚未到達,前方的寶船上響起了“叮叮當當”銅鈴聲,接著寶船上的旗幟開始持續揮動。碼頭上、海麵上的各處大小船隻,風帆也在滑繩中漸漸升起了。
歸途似乎已經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