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帝回京之後,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召見陳氏。但他回京的第二天,確實就到柔儀殿辦公了,而安南國王後陳氏就住在這裡。
有很多人想立刻與聖上見麵,皇後與妃子們想得到他的關心;大臣們亟需覲見,讓聖上裁決他們的主張;外藩使臣也想儘快見到他,因為他們知道皇帝金口玉言,作出的決定最管用。而陳氏已在大明朝居住很久了,連她自己也覺得、朱高煦沒必要急著見她。
於是她明知道朱高煦近在咫尺,卻無法靠近。
她隻能在後殿的大廳裡,有時坐著看書,但很快又會站起來,在門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觀望著南邊的正殿方向。
陳氏沒有緊迫的正事、要馬上覲見皇帝,她的訴求已經說過很多遍了,見麵若言正事,無非也隻是老生常談。但是她半年多沒見過朱高煦了,確實很想見他。
她轉頭觀望巍峨的正殿時,腦海中便會忍不住、去想象朱高煦此時的模樣。他親自上戰場回來,皮膚或許曬黑了一些,臉脖或許變得更粗糙了;但是他穿上整潔的長袍,坐在書桌前提起毛筆,仍然有一種文雅的氣息。
朱高煦有彆於安南國的王族與貴族,他不怕艱苦的日子,與大多漢人一樣勤勞,甚至常與底層的軍戶們吃同樣的東西;這在安南國貴族裡很少見。但是朱高煦的服飾、舉止,仍然有一種叫人愜意的氣息,明朝人稱之為儒雅,陳氏覺得很高貴。
在安南國,陳氏見過很多相貌堂堂、身體強壯的貴族男子,但所有人都不如朱高煦那樣叫人著迷。
朱高煦身上似乎有一種氣味,又或許並非聞得到的味道,而是一種難以理清的感覺。他無論甚麼身份之時,都不卑不亢,對待陳氏這樣一個流亡的人,也頗為謙遜。他的衣著、舉止、言語,都像漢人典籍裡描述的感覺。當他認真地看著陳氏時,陳氏的心總是能跳得很快。
他不需要展現強壯的身體,反而是那種由內到外的東西,更讓陳氏想念。
漢字也是很美好的事物,書法能像畫一樣優美。陳氏的兒子陳正元,在文華殿跟著文官學習明朝的蒙學;她希望,兒子以後也能變成漢人那樣,高貴儒雅,受人擁護愛戴……
就在這時,一個女子出現在了門口,讓陳氏恍惚不安的心、一下子有了注意的東西。
來人是陳季擴的正使、王族宗室女道士陳仙真。陳仙真也被安排住在了柔儀殿,住在西邊的另一處屋子裡。初時她們倆的關係很不好,但或許在這裡仍然有些寂寞;同為安南人,後來她們也漸漸有了來往。
“明朝皇帝來南麵的正殿了?”身著道袍的陳仙真主動執禮道,用的是安南話。
陳氏道:“那邊有穿黑衣的侍衛,宦官也比平常多了。”
仙真點了頭,踱了兩步,又開口道:“貧道不能不說,還是王後在皇帝麵前、更說得上話。”她停頓了一下,歎息道,“自從那次他把我放在那張桌案上……好像轉頭就把我忘了。”
陳氏看了她一樣,沒有接話。
仙真又道:“貧道想提醒王後,你不要犯糊塗。”
“哦?”陳氏冷冷地發出一個聲音。
仙真勸道:“原先的安南國已經滅亡了,現在的南國都有甚麼人,你還不清楚嗎?除了明軍,就是各地反抗明軍的‘義軍’,其中隻有大越新皇(安南陳季擴)能安撫諸將、黎利等義軍首領。王後投靠明朝,得不到任何好處!
就算明軍能平息起義,明朝朝廷也隻想吞並南國,搶奪我們的財富。他們隻想利用王後。
相反,新皇(陳季擴)是王族之人,若他能把明軍驅趕出去。王後是王族也能得到善待,還可以與新皇聯姻……”
“叛軍不可能擊敗強大的大明。”陳氏搖頭。
但她心裡想的,不僅是不願意與那個陳季擴聯姻,而且能預料到自己的兒子在陳季擴手裡、必定有危險!
這種伎倆,陳朝開國君主取代李朝的時候,早就用過了。作為宗室的陳氏,哪能不知?
仙真聽罷,目光裡露出了怨恨的神情,說道:“王後會變成大越(安南國)的罪人!”
倆人正在爭執,一個白胖宦官走到了敞開的殿門口。陳氏與道士陳仙真都轉頭看他,陳氏認得這個宦官,他叫曹福。
曹福抱著拂塵先作拜道:“見過王後、陳姑娘。”
陳氏與仙真都各自向這個宦官回禮。她們都知道,此人雖然是個閹人,卻經常在明朝皇帝身邊,身份十分特殊。陳氏還知道,這個許久不見的宦官,最愛找各種各樣有姿色的女人、往朱高煦身邊送。
這不曹福剛剛進來,就用他那圓圓的小眼睛、開始仔細打量兩個女人,好像在暗中比較誰更有姿色。
陳氏雖是個寡婦,年齡也比旁邊的女道士大,但顯然她更漂亮。畢竟陳氏在安南國,那也是名聲在外、數一數二的美人。
曹福果然對陳氏說道:“咱家聽說,王後在這大殿裡坐很久了?”他甚至露出了一副恩人一般的神態,“咱家便在皇爺跟前提起王後,皇爺果然同意召見王後。您請。”
陳氏用漢話道:“聖上召見,妾身遵旨。”
這時陳仙真用安南話道:“王後彆忘了貧道的話,好好想一想。”
宦官曹福應該完全聽不懂安南話,隻是轉頭看了一眼陳仙真,似乎想從表情去猜測、陳仙真說了甚麼。
陳氏跟著曹福走出大殿時,見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她這時才恍然想起,自己來到大殿廳堂裡時、下午的太陽還很高;時間竟然過得竟然那麼快。
柔儀殿正殿前麵有一個院子,後麵到後殿之間還有一個院子。他們從院子東邊簷台上的走廊南行,沒一會兒就來到了柔儀殿正殿。
朱高煦果然坐在大殿中間的大書案後麵,正拿著一本卷宗看著,並沒有寫字。
陳氏從進門之後,目光便沒有從他的身上挪開。但等朱高煦放下卷宗,轉過頭時,她立刻把眼神躲開了。她屈膝執禮道:“妾身拜見聖上。”
朱高煦道:“咱們很久沒見麵了,王後免禮。旁邊有凳子,坐罷。”
陳氏又遵照明朝的禮節道:“謝聖上賜坐。”
朱高煦微笑道:“上次請王後在兵部尚書齊泰跟前唱歌,無關禮儀。那時,朕把王後當作好友一樣對待。王後的歌聲好聽,又正好在柔儀殿,朕便隨意了。”
陳氏道:“聖上不見外,妾身很高興。”
朱高煦頓時十分滿意,笑容也更濃了。
陳氏的嘴角也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卻作出有些為難的模樣,欲言又止道:“有一件事,妾身不知當講不當講……”
朱高煦看了一眼曹福。那宦官非常識趣,皇帝隻一個眼神,他便立刻默默地退走了。
陳氏轉頭看了一眼曹福的背影,這才說道:“陳季擴的正使陳仙真,剛才還對臣妾說,聖上禮遇妾身,乃權宜之計,為了利用妾身。聖上隻想吞並南國,搶奪我們的財富。妾身據理力爭……”
看到朱高煦的笑容消失,眉頭一皺,陳氏心頭莫名有一種快意。一句話,就能讓那個陳仙真、在朱高煦心裡的印象一落千丈!
陳氏心裡其實很厭惡陳仙真,不僅因為她是政敵陳季擴的人;而且自從那次、陳仙真當著陳氏的麵衣冠不整走過時,陳氏便對她毫無好感了。
朱高煦道:“王後沒有聽信她的讒言就好。朕還在雲南做漢王的時候,便派人多般尋找救援王後。並不隻是因為王後豔名傳到了雲南,還因王後及王子陳正元的身份。我大明做事,最講究名正言順,隻有陳正元才是安南國合禮法的繼承人。”
陳氏時不時打量著朱高煦認真耐心的樣子,她輕輕點頭。
朱高煦不厭其煩地解釋著:“漢家自古有‘信’、‘仁’二字。朕身為天子,更不能言而無信!朕告訴過王後,大明不會直接統|治安南國,而要陳正元坐上安南國王的王座。這樣的安南方略,大明絕不會輕易改變。
華夏自有仁義,我朝君臣憐憫眾生,不分華夷。幾時見過、中原朝廷以屠戮無辜百姓為正略?就算有一些貪官汙吏魚肉百姓,一旦三法司官員知曉,必劾之,朝廷將嚴懲不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大明的朝貢,以小國事宗主國,是為了建立一種秩序,造福天下,將所有人納入我漢家文明之下,教化以王道,止戈以大義。
朕聽說,安南國叛軍很快就學會了大明的郡縣製度,以大明官製、治理他們造反的地區。這就是我朝帶給各國的教化。誰人願意茹毛飲血,形同野獸……”
陳氏十分愛聽朱高煦說話,更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她最認同的是最後一句,因為她也打心眼裡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像漢人一樣好。
她漸漸覺得臉有點發燙,身體好像輕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