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城,一座陌生的城池。
不過對於賢惠翁主來說,大明朝所有城池、應該都是陌生的,她以前沒來過。人們並不關注開平城的風物,因為有更宏大的場麵、吸引了使團幸存者的目光。
城外一望無際的曠野之上,全是帳篷與軍隊。城廂村莊、點綴在大地上,仿佛已被軍隊淹沒其間!
校場上時不時響起鞭炮一樣的火|銃聲,聲音在風中飄蕩;又有一串串白色的硝煙,分外引人注目。成群的戰馬在奔騰,將士們在呐喊。人們來到此地,周圍忽然就變得喧囂熱鬨起來。
沒有風花雪月,不見小橋流水,更無亭台樓閣。矗立在地平線上的城樓外麵,放眼處全是軍士與人馬!
賢惠翁主沒見過這麼大的軍隊陣仗,卻也看得明白,十萬大軍亦不可能有這般陣容!
很快有明朝的官吏人馬迎接,康順臣在前麵說了一陣話。其間,康順臣還用比較流暢的漢話說道:“吾等在途中遭遇襲擊,我國國書被賊人拿走了。”
對答了一番,一切都還算順利。隊伍便繼續往城池方向行進,沒過多久進了開平城的城門。
賢惠翁主忍不住好奇,悄悄挑開車簾觀看城中的風景。此時卻隻看見一大片低矮的房屋,以硬歇山頂的瓦房為主;靠近城門的地方,建築街巷顯然十分無趣。
一行人沿著大街走了許久,來到了一座衙門外麵。這衙門的大門與朝|鮮國的官署相比、竟有幾分神似,又或是朝|鮮國官署本來就有模仿大明製度的原因。
他們進了衙門附近的一座院子,隨行的明軍官兵便離開了。
賢惠翁主被帶進了內宅,一眾七八個老少不一的婦人便跟了上來,向她屈膝行禮。其中有個束著雙環發式的小娘還小聲道:“她聽得懂咱們的話麼?”
賢惠翁主正要往裡走,康順臣與樸景武便趕到了門樓前。
康順臣上前拜見,用朝|鮮話道:“稟翁主,這裡是禮部征用的地方。大明朝廷六部在地方上都設有行館;明朝官員說我們是朝|鮮國使節,便由禮部的人接待。此地的官員又交代,外官不能隨意進出內宅;下官與樸將軍也不能輕易進出,您若有事商議,須得出這道門樓來見麵。”
賢惠翁主道:“我知道了,你們也歇口氣罷。”
大夥兒在路途上顛了那麼久,終於有了個落腳的地方。就在這兩天,賢惠翁主的衣裳、印信等物也陸續還了回來。
李琦是大明朝廷的官員,他在朝鮮國就見過賢惠翁主;所以如果大明君臣相信李琦,不用印信也能確定賢惠翁主的身份。
她在這座院子裡住了幾天時間,在中元節之前,便有個白胖的圓臉宦官來了。
白臉宦官由朝鮮國使節等人的陪同,在內宅門樓中拜見了賢惠翁主。
“請翁主準備一下,今天酉時,便去皇帝行宮麵聖。”宦官吩咐道。
賢惠翁主見此時太陽尚在中天,不禁用生澀的漢話問道:“麵聖時的禮儀、對答,我在國中已學過。望公公明示,我還要準備甚麼呢?”
宦官皺眉道:“甚麼禮儀對答都不重要,大概彆忤逆聖上就行!翁主趁著時辰還早,再修養一陣,然後好生沐浴、打扮好一些。”
賢惠翁主聽罷神情微微一變,但還是點頭應允了。
宦官抱著拂塵道:“咱家告辭,酉時之前會派馬車來接翁主。”
等傳旨的宦官剛走,樸景武便急了:“那宦官何意?翁主好歹是我國宗|室,現在冊封、典禮全無,他們這就叫您洗淨去侍寢嗎?!”
“樸景武!”康順臣斥道,“注意你的禮節言辭。”
樸景武的臉已漲紅了,非常生氣地頂嘴道:“明朝皇帝,傲慢無禮,形同野蠻人!”
康順臣大怒,正要開口。賢惠翁主卻製止了康順臣,開口歎息道:“這周圍的人應該聽不懂朝|鮮話,康順臣你不要太過擔心,你們也不要再吵了。”
康順臣長歎了一聲,盯著樸景武道:“你剛才那些大不敬的話,如果被明朝皇帝聽到了,知道有多嚴重嗎?這是邦交,一言一行都事關兩國關係,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賢惠翁主有氣無力的樣子,怔了一會兒。
她沒有像康順臣一樣對樸景武講大道理,卻說起了仿佛毫不相乾的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責任,受過彆人的恩惠,因此不能隻想著自己……”
稍作停頓,她便繼續說道,“樸將軍對我的忠誠與功勞,我很感激。但幾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我的婚事隻能聽父親大人的安排;幾天前我還問過你,會不會生出怨恨……”
樸景武忙道:“末將對翁主的忠心,絕非有所貪圖!隻是翁主這樣高貴的人,竟然在大明遭遇這樣的輕視,末將實在有氣!”
賢惠翁主搖頭幽幽歎道:“有多高貴?我父親的處境,你不是不知道。”
樸景武道:“那也是李氏宗室!您不能答應大明皇帝,可上書勸誡皇帝,須得先冊封、給予名正言順的名分,才合乎禮儀!”
賢惠翁主不語。
樸景武痛苦地仰頭長歎了一聲。
賢惠翁主正色道:“樸將軍,康使君之言都是道理,你得聽從、不要誤了大事。你一直對我好,我是勸過你的,望你心有分寸,不要做有損大體之事……你確無貪圖?”
樸景武愣了一下,咬牙抱拳道:“末將遵命!隻要翁主好了、心裡滿意,末將彆無所求!”
賢惠翁主的語氣稍稍柔和了下來,好言道:“樸將軍在生死之間也儘力護衛,你的誠心,我真的很感動。樸將軍,請受我一拜!”
樸景武急忙回拜,又用力地點頭道:“翁主為國犧牲,實屬無奈。您隻要還記得這麼多年、末將的誠心實意,末將死而無憾!”
賢惠翁主埋下頭,輕輕揩了一下眼淚,哽咽道:“若無他事,我先回房了。”
樸景武“撲通”跪在地上,仰頭痛苦地張開嘴,終於憋出一句話:“末將無能,讓翁主受罪了!”
賢惠翁主回到房裡,先讓奴婢們燒水侍候沐浴。然後她花了很長時間,梳理鬢發,精心上妝,挑選飾物,穿上了朝|鮮國貴族的長袍禮服(與高腰漢服極其相似)。
想到那個胳膊比尋常人的腿還粗、言語粗|魯的大漢,賢惠翁主偶爾間覺得自己的心思,可能是白費了。然而大明皇帝、畢竟是此時最強大疆域最遼闊的國家君主,賢惠翁主的這點用心,似乎並不算甚麼。
梳妝台上的銅鏡裡,映出了一張美麗而憂傷的臉,五彩的耳環在淺黃的銅光中輕輕搖曳、愈發|漂亮。她拿起眉筆,緩緩勾勒了一下眉毛,不禁又幽幽地輕歎了一聲。
幾天前在樹林裡見到的那個大漢,十有八九就是皇帝。賢惠翁主心裡已經有點確信了,她冷靜下來後思量過……當眾說她的容貌漂亮,還叫她花心思爭寵,都不像是臣子能說的話!
總之賢惠翁主心中七上八下。她不僅十分畏懼那個大漢,而且擔心自己成了明朝皇帝的妃嬪之後,那個皇帝有甚麼閃失!畢竟剛到大明,她便見識到了你死我活、撲簌迷離的陰|謀。那時她身在異國他鄉,又有名分不能離開了,該怎麼辦?
大概在申時,迎接賢惠翁主的車駕便到了院子裡。
賢惠翁主一身華貴的盛裝,頭戴遮臉的帷帽,緩緩走出了內宅門樓。康順臣、樸景武都鄭重地站在一旁鞠躬行禮,迎接她的宦官、將士也紛紛抱拳執禮。宦官彎著腰恭敬地說道:“翁主,請。”
她姿態端莊地走到馬車後麵,轉頭再看了一眼樸景武。樸景武拱手彎腰站在那裡,眼睛裡滿是心酸痛楚、與無奈。
她轉過身,彎腰走上了馬車。旁邊的奴婢隨即放下了簾子。
馬車行駛了不一會兒,便來到了皇帝“行宮”。大概行宮也是臨時征用的宅邸,離府衙不太遠。賢惠翁主端坐在馬車裡,目光平視著前方,臉上沒有甚麼表情了。她現在已來不及去想太多,心裡緊張地準備著、怎麼得體地應付大明皇帝。
很快馬車停了下來,外麵的宦官稟報了一聲。賢惠翁主起身,簾子被挑開,兩個丫鬟伸手扶著她走了下去。
“翁主請隨咱家來。”白胖的圓臉宦官道。
隨從都留在了原處,隻剩他們兩個人往北走。他們從一排房屋、圍牆之間的夾道過去,然後進了一道有侍衛站哨的門房。
她時不時觀察周圍的光景,發現這座宅邸、便要比城中許多房屋好,想來主人也是富貴之家。
二人沿著簷台走廊走了一段路,便見有黑袍仗劍的漢子攔住了他們。不過那漢子對宦官很客氣,還抱拳執了禮:“曹公公等稍侯,聖上的房裡還有人。”
“咱們先等一會兒。”姓曹的白胖宦官笑眯眯地說道,“皇爺這兩天特彆忙哩。”
賢惠翁主道:“多謝公公照顧。”
她說了一句話,便不再開口,猶自出神地沉思著。初秋的天氣仍有餘熱,她的手裡也汗|漉漉的,不知是因為天熱、還是心裡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