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道過彆,便見朱高煦好像很忙的樣子,很快走到了一張桌案前;接著他把包袱裡的紙墨卷宗掏了出來。他的動作很沉穩、毫不慌張,但是做事之間間隔很短,顯然心裡掛著彆的事。
恩慧卻站在旁邊,沒有立刻挪步。此時她是應該走了的,可不知怎麼腳下好像釘在了那裡,怎麼也動不了。
朱高煦很快轉過頭,帶著詢問的神情看著她的臉,似乎想知道她還有甚麼話沒說。
恩慧雙手合在腹前,手指之間用力地捏扯著,她的手心隱隱出了汗。她察覺朱高煦的目光,隻好沉吟道:“我忽然有點害怕,還有些不舍……”
朱高煦聽罷微微一怔,便把手裡拿起東西、放回了桌麵上。他在凳子上轉過身來,又指著旁邊的腰圓凳道:“堂嫂再坐會兒罷。”
恩慧輕輕點頭,有些猶豫地走了過去,小心地端坐下去。身體下部因坐姿而彎曲,那處的布料也撐緊了一些,她的腰身、髖部線條變得更加美好明顯。在牆邊的燈籠的橙黃燈光下,倆人還沒怎麼說話,卻已仿佛有一些微妙的氣息、在空氣中浮動起來。
“有一些東西,是真的嗎?有多重要?”她喃喃說道,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訴說著。她的話非常難懂,簡直像是沒頭沒腦的感概似的。
不過朱高煦竟未細問,隻是麵對著她、思索著甚麼。
一會兒之後,朱高煦才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很低沉,臉上一副所有所思的模樣:“應該不全是真的、也不全是假的,隻不過看不到的部分,咱們總是往最美好的方向腦補。究竟多重要,有時候似乎值得為之不顧一切;我覺得最難的是、究竟有多可靠?顯然一切事物都可能會變……唉!”
倆人好像是在打機鋒,說得十分玄乎。恩慧竟大概聽懂了朱高煦的意思,卻並未讓她解惑、心中反而變得更亂。
她忽然有些失態地猛地站了起來,說道:“妾身回房了。”
朱高煦抬起頭看著她,猶豫了片刻,才輕輕點頭:“時辰不早了,後會有期。”
恩慧尋思著:他因何而猶豫?
她的腿腳僵硬地走到了房門口,腦子裡麻木了頃刻,又低聲道:“聖上總是打量我那地方,是不是那天救我時,還沒看夠、還想看嗎?”
恩慧說到這裡,頓時有點後悔了,隻覺得臉上一陣滾|燙。為甚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朱高煦的聲音有點顫抖,有些激動地問道:“真的可以嗎?”
這是恩慧那天上吊後說過的話。她慧看了他一眼,終於難以再麵對高煦,突然逃也似地走出了房門,反手把門掩住了。木門一阻隔遮擋,恩慧離開了他的視線,心坎才稍微好受了一點。
她回房出神地收拾了一陣,便褪去外麵的衣裙,便吹了燈上床就寢。
這裡的宅邸、房間,這張床,都不再是她在鳳陽時的樣子;但是在黑暗之中,她久久地睜眼平躺著,又仿佛回到了鳳陽。那時她也不止一個夜晚這樣躺著,想起高煦,恩怨情仇難以分辨,心煩意亂難以入眠;今夜的不同之處,是她的心更亂、更強烈,而且有一種緊迫感。因為今年剩下的漫長光陰裡,與他隻能見這一麵了。
她的雙|腿在薄被裡緊緊地並攏著、繃得很直,一動不動,有時候感覺自己已經死了一般,已然毫無生息。
不知過了多久,恩慧也不知究竟是半夜、還是淩晨了。她終於有了點動靜,時不時看了一眼窗戶,想知道天色是否泛白;不過外麵仍舊漆黑一片,或許時辰就在三更左右。
木床輕輕響動了幾下,恩慧終於“窸窸窣窣”地摸黑走下了床,用腳碰到了鞋子的位置,然後摸到火折子、吹燃之後點了燈。
恩慧坐在等下又發了許久的呆,實在是想得累了。她的眼神一凝,吸了一口氣把燈吹滅,便默默地向房門口走去。
她出得房間、小心地關好,便一聲不響地沿著屋簷下的簷台,走到了另外一間房門口。屋簷下掛著兩盞燈籠,燈光很朦朧;恩慧穿著淺色的褻衣,一個美|豔的婦人半夜三更幽幽地站在那裡,若被人看見了、必然有點紮眼。
她猶豫了好一陣,不敢站得太久,終於伸出發抖的手去輕輕掀了一下房門。木門竟然輕鬆地開了一道門縫!
恩慧心裡頓時不是滋味。她離開時順手掩上了這道房門,也不知高煦是忘了上門閂、還是故意留著的門……若是後者,敢情自己的心思一切都已被他看透?恩慧頓時有一種、好似被人窺視了身體的羞|恥感。
但她還是側身閃了進去,重新關緊木門。此刻她的心裡早是一片空白,糾纏得疲憊不堪的一顆心、無法再徘徊,隻不過是繼續將起床之際、想好的事繼續下去罷了。
“恩慧?”高煦的聲音道。他也沒有睡著,不然她的動作輕得沒有動靜、無法吵醒高煦才對。
恩慧咬著嘴唇,從鼻子裡發出一個聲音:“嗯……”
她輕輕挑開帷幔,便坐到了床邊。沉默了片刻,她輕輕地顫聲說道:“廢太子的事……高煦為了我不惜違背道德;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承受!既然苟活於世,我也應該背負失德的羞辱,至少不會愧疚了。你想看就看個夠罷!”
朱高煦伸手過來,沉聲道:“沒有人知道的,你不能放鬆一點麼?有些事就算咱們不做,還不是要被人猜疑。”
恩慧道:“天知地知,你也知道。但我想變成那樣受人唾棄的人!”她說罷一滴眼淚,毫無防備地滴到了高煦的手背道。
朱高煦借著窗戶外麵透進來的依稀燈光,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背,又道:“這世上冥冥之中的是非規則,極可能並非世人臆測的樣子。”
恩慧沒有再說話,輕輕抬起雙手放在衣領上,她幽幽地歎息了一聲。
她仿佛覺得,正擁抱著高煦、一齊墮入了幽暗看不見底的、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墮落之前,她以為會非常可怕、非常痛苦,然而很快她就把甚麼都拋諸腦外了。大概有人陪著、所以恐懼便漸漸消失;而那墜落過程中,迎麵吹來的風卻十分爽快,渾身輕了、忘乎所以。究竟是在深淵中、還是在雲端裡,漂浮忘我之時又怎有心思去分清?
……高煦不是甚麼好人!沈徐氏翻了一個身,又在心裡默念了一句。
沈徐氏猜測著今晚來的那個美婦人,覺得十有八九是皇室中人。以高煦今時今日的權位,隻要他看上的女人、幾乎都能正大光明地據為己有,除非是不合禮教的人物……尋常女子,根本不必這麼偷偷摸摸地送出宮廷!
但她究竟是甚麼人,沈徐氏一時還無法斷定。自建文朝以來,皇宮中的人實在太複雜、裡麵的人換了幾茬了!
高煦的膽子非常大,簡直好像沒有甚麼事他不敢乾的,有時又十分放|縱誇張。沈徐氏想到、高煦曾經對她做過的事,到現在都難以啟齒,印象非常深;又想到他平時的禮儀儀表,言行舉止……沈徐氏不知自己是甚麼感受。
要說高煦是衣冠禽|獸,卻又確實不是,他沒乾甚麼殘|暴的事,甚至有仁義的一麵。奇怪的是,沈徐氏對他沒有一點反感,更可笑的是她希望高煦對她的“壞”處,不要那樣對彆人。
沈徐氏猶自搖了搖頭,暗自歎息了一聲,搞不懂那是怎樣的一個人。
今夜沈徐氏沒有去後宅的那小院。高煦說不定正與那個婦人在一塊兒,她何必去自找沒趣?何況上次也說了,今後要分清楚關係的;沈徐氏並非說說而已,實在是認為自己不能把關係弄得太複雜了、否則可能會對將來的處境造成不利。
再者,高煦身為皇帝,後宮不知道有多少妃嬪女人。明擺著的事,有甚麼好計較的?
道理明明白白。可是她就是不高興!
沈徐氏甚至連覺也睡不著,大半夜了依然清醒得很。她自作孽地反複想著,高煦與那婦人究竟在乾甚麼、想得十分細致,因為沈徐氏大概知道高煦會不要臉到甚麼程度。
沈徐氏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各種各樣的畫麵,像真正看到了一般;何況那幾間屋子的陳設、樣子,她很熟悉,想象起來,那些場麵便更加真切了。
還有那個美婦人“王夫人”,著實氣質相貌不一般。王夫人與沈徐氏不太一樣,她的身材高挑、姿態端莊,一張鵝蛋臉上的五官十分好看,胖瘦適中、身段卻非常飽|滿誇張。沈徐氏仿若看見有甚麼東西正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她再次翻了一個身,心中十分煩惱。
那邊有圍牆的阻隔、何況離得也比較遠,此時在此地甚麼動靜也聽不到。周圍十分幽靜,倒是遠處玄武湖邊傳來了隱隱約約的水浪聲、依稀可聞。
寧靜之中,卻藏著起伏不定的情緒以及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