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從馬氏的院子走出來時,太陽已垂到了西邊。禦花園那邊,樹梢上茂盛的葉子在夕陽籠罩中、顏色明亮;但朱高煦周圍的光線已明顯黯淡了,處在了宮牆遮擋的陰影之中。
他的臉色也暗了下來。身後的太監曹福非常會察言觀色,此時顯得愈發小心,一直不敢吭聲、比平素慎言多了。
馬氏把那本書在擺在明顯的地方,當然是專門給朱高煦看的,她就是在表達不滿!先前朱高煦在房間裡,還控製得住情緒;但此時沒有彆人了,他也不經意間將心中裡的不悅、流露在了臉上。
理解她是一回事,畢竟馬氏是建文帝的皇後;但朱高煦不高興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看來,馬氏心裡還完全向著建文帝的,而不像像平安、盛庸、瞿能等建文舊黨那麼識時務。
朱高煦走到一條夾道內,忽然轉頭對曹福說道:“建文帝削個藩,把江山也削沒了。朕怎麼削藩,正好讓人們(主要是馬氏)瞧瞧……”
曹福忙道:“皇爺文治武功,冠絕諸王,他人哪能相提並論?”
朱高煦把心裡的些許氣惱說出來後,很快意識到自己失言,漸漸冷靜下來了。他頓時心道:做了皇帝,似乎越來越容易自我膨|脹,大概是周圍的人總是在奉承自己的緣故罷。
又或是被馬氏拒絕之後,朱高煦一時間臉上有點掛不住。
他平時情緒控製很好,但本身並非一個淡泊不驚的人,他的心情其實還是比較容易起伏的。
朱高煦暗自歎了一聲氣,加快腳步,步行回乾清宮那邊去了。
天黑之後,前來乾清宮侍寢的人是淑妃杜千蕊,今夜正該輪到她。
朱高煦已下令曹福傳旨,若他沒有事先安排,便叫皇後以及妃子輪流侍寢,嬪的頻率減半;女官們則一起侍寢。
倆人在寢宮裡喝了一點酒。杜千蕊問聖上要不要下酒菜;因為已入夜了,朱高煦便搖了搖頭,笑道:“朕還是想吃千蕊親手做的菜,下次去你宮裡。”
杜千蕊麵有喜色地柔聲道:“臣妾恭候聖上大駕。”
“下回我去淑妃宮見你。”朱高煦認真地說道。
他的心情也漸漸好起來,先讓杜千蕊唱了一段戲。他又想起了專門為齊泰寫出來的那首《杜十娘》,一時來了興致,便要教杜千蕊。
杜千蕊不愧是在教坊司習習音律多年的人,學一首新曲非常快。朱高煦把歌詞寫下來,大致講了一遍其中的故事,然後唱一遍;她一邊記在心裡,一邊譜曲,須臾之後便能唱出來。
朱高煦瞧著杜千蕊的神情與姿態,聽著那字正腔圓飽含感情的嗓音,一時間竟看得癡了。難怪古人把“聲色”放到一起說,女子不僅美貌誘|人,聲音也很有感覺。
雖是清唱,她卻把歌曲中的情感表現得非常到位,很快就融入到曲子之中,好像她就是杜十娘。
她略施脂粉的臉很漂亮,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朱高煦脈脈含情,與歌詞相稱的哀愁中、帶著多情;手勢也十分溫柔,精心塗抹的指甲在宮燈下顏色鮮豔、泛著光輝。一首小曲被她唱得香|豔而婉轉動人。
杜千蕊的個子比較嬌小,不過身段卻是豐腴,肌膚也十分水靈光潔,正是自有一番彆樣的風|情。最是那會說話一般的眼睛、透出的絲絲柔情,將身段肌膚的美好都升華了。
朱高煦眼睛一直沒有移開,緩緩端起一隻金杯喝了一口酒。他感覺仿佛陷入了溫柔鄉之中。
杜千蕊唱完了曲,忽然掩嘴“嗤”笑了出來。
因為她的一聲輕笑,宮殿裡的氣氛便驟然反轉。朱高煦愣了一下。
杜千蕊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瞧聖上憐香惜玉的樣子,臣妾哪有那麼慘?剛才隻是作戲罷了。”
“那倒也是。”朱高煦笑道。
杜千蕊道:“臣妾雖也姓杜,不過臣妾絕不會做杜十娘的事。聖上教我的。”
“哦?”朱高煦有點不解地發出一個聲音。
杜千蕊輕聲道:“以前我不也是做過白日夢、有哪個貨郎把我帶走?聖上仔細地告訴我,那樣的事接下去會發生甚麼,多半是悲劇收場。
這個杜十娘也是,她要是遇到聖上,得到了聖上的提醒,便不會再做那等傻事了。那李甲不是江南富家的讀書公子麼?這種人的家裡、怎麼能允許李甲娶個風塵女子?”
朱高煦點了點頭,說道:“千蕊所言極是。不過這世上若無傻事,又哪來那麼多故事?”
一時間空氣裡莫名地籠罩上了一絲淡淡的傷感氣息,至少朱高煦這麼感覺的。不過是三兩口酒的工夫之間,氣息便在悲傷多情、輕鬆的玩笑、淡淡的傷感之間回轉。
杜千蕊忽然小心地問道:“臣妾會唱戲唱曲,聖上會不會嫌我?”
朱高煦道:“朕為何要嫌你?”
“作戲。”杜千蕊低聲道。
朱高煦沉吟道:“朕一向以誠信自詡,但也常常作戲。人生在世,若不作戲,很容易把事情辦砸。”
杜千蕊點了點頭,她的頭微微一偏,好像在思索著朱高煦的話。
朱高煦想起黃昏時分在馬氏的院子裡,他當時就不太高興了;但表現得仍然很寬容、克製,那不也是在作戲麼?
他沉默了一會兒。尋思著他那時沒有把真實情緒表現出來,不僅是因為自己明白事理對錯,理解馬恩慧的身份、覺得自己“不應該”怪她;而且他下意識就認定,即便展示真我、氣惱指責她,也起不到半點積極的作用!
前世他就明白了,對待女子,心不重要、方式才是最重要的。這大概就是朱高煦在女子麵前,幾乎都很鎮定的緣故罷?每個人都有其經曆見識,並影響自己的行為。
而今他三宮六院那麼多佳人,自己也做不到執著地全心對待她們,又何苦強求女子太多?
杜千蕊的聲音打斷了朱高煦的思慮:“對了,臣妾有一件事很為難,不知當說不當說。”
“嗯……”朱高煦點了一下頭。
她既然都已開口,當然是想說、才會說剛才的話。
杜千蕊道:“臣妾說了,懇請聖上保密,不要告訴貴妃、此事是從臣妾口中聽到的。”
朱高煦道:“好。當然不會告訴彆人,朕不想看到你們關係不好……雖然似乎很難。”
杜千蕊聽罷臉微微一紅:“臣妾倒不是想在背後讒言貴妃;可此事若不告訴聖上,臣妾又覺得對聖上不夠忠心。權衡之下,隻能對不起貴妃了。”
朱高煦平靜地看著她的臉,等待著下文。
杜千蕊道:“貴妃以前像個長輩一般,雖有點清高,卻對我們都挺好。不過今天下午她來淑妃宮裡,言語之間卻謙遜了不少。後來臣妾才明白,她今日因有所求。貴妃想叫臣妾幫忙、問問錦衣衛當差的杜二郎,‘馬公’是誰?後來受不受建文國丈馬全的節製?”
“她問這個作甚?”朱高煦皺眉道。
杜千蕊搖頭道:“臣妾也不知。當時臣妾便說了後宮不能乾政,杜二郎是我弟弟、我卻不便問他公務。貴妃似乎有點不高興呢。”
朱高煦好言道:“你彆多心,貴妃不是個小氣的人。”
杜千蕊微笑著點了點頭。
朱高煦坐在桌案前,看著麵前的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揣度著妙錦的心思,她可能糾結的事、或許與景清有關;比如景清決意刺殺朱棣,究竟有沒有彆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聖上知道嗎?”杜千蕊的聲音道。
朱高煦回過神,轉頭看著她說道:“朕知道。不過朕不會主動告訴妙錦,而等她自己來問朕。”
杜千蕊的美目流轉,想了想,麵有恍然之色。她輕輕扶住朱高煦的胳膊柔聲道:“聖上真好。”
朱高煦的意思:如果自己主動對妙錦說,那麼就證明自己從哪裡聽說了此事……杜千蕊便可能與妙錦相互猜忌。
他感受著胳膊上傳來的十分柔軟、又有彈性的溫暖觸覺,好言道:“千蕊對朕也很真心,朕哪能不替你作想?”
不管怎樣,杜千蕊多年對朱高煦都是一心一意的;朱高煦寧願相信、她今晚提到此事是出於忠心,而不是甚麼爭寵、對妙錦有不好的心意。有些事,又何必執著於真相?
於是杜千蕊更加親近朱高煦了,她的聲音簡直如水一樣輕軟,如蘭的溫暖氣息吹在朱高煦的耳朵上:“臣妾今夜好生服侍聖上,聖上要做甚麼,臣妾都……”
朱高煦低頭看著她嬌羞的紅紅的臉蛋,感受著她柔軟的身體在自己身上貼近挪動、表現出來的熱情,朱高煦也是心動了。
掛在上麵的宮燈、放在牆邊燈架上的油燈,讓寬敞的寢宮籠罩在暖色調的氣氛其中。那溫柔的情愫、婉轉的聲音,美麗的景色、明豔雪白的顏色,都讓夜色變得激|動人心,豐富而美好。
朱高煦很滿意大明宮廷的生活,或許人最經久不衰的欲|望,無非食色二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