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午,郭銘就被從詔獄放出來了。
上次高熾登基,他的勸進表文幾乎沒有趕上趟,隻因猶豫不決;這一回漢王要登基,他想勸進、沒有半點遲疑,卻因身體原因耽擱了時間。
郭銘在詔獄裡被關了很久。他在牢裡身上戴著枷鎖鏈條,吃的飯食清湯寡水、有時候還是餿的,生病了也沒得到甚麼治療;加上他被指責涉及弑君大罪,心中每日也是憂懼不堪。實在身心具廢,吃了不少苦頭。
等漢王的軍隊一進京師,很快郭銘就得到了無罪釋放!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無罪的證據、便是他的女兒是漢王結發妻;漢王結發妻的生父,怎麼可能有罪?!
郭銘回到家中,府上的家眷都被送走了(郭家其他兄弟被驅逐回原籍,郭銘的家眷拿去交換了郭資、現在還在湖廣漢王府行宮),偌大的武定侯府落敗不堪,隻剩幾個老頭守門。郭銘的腿被鏈子鎖得太久有點跛、初時走路也困難;身體也是虛弱非常、還帶著病,剛回家時他幾乎不能活動。
太醫院趕緊派了數位太醫跟著郭銘回府,為他診脈開藥,叮囑他好生靜養。
但郭銘吃了飯、沐浴更衣之後,體力稍稍恢複便咬牙起床,開始艱難地寫勸進表。昨夜沒趕上時辰,今早郭銘起床,便坐車去了皇城。
然而他又沒有趕上!到了千步廊時,他才得知:漢王已經答應登基稱帝,此時去祭拜祖陵了!
郭銘有點沮喪,千步廊上有認識他的官吏,都好言勸說他、不用勸進也可以的。
……正月二十二日朱高煦祭祖之後,京師有司官吏便忙著準備登基大典。在眾人的勸說下,朱高煦認可宜儘早登基,於是登基大典定於二十三日。
(議定將於二十四日在正陽門外東南邊的天壇祭天、正南的山川壇祭地,以告訴上天厚土,朱高煦將成為人間的統治者;並與天地神靈勾通、祈禱得到冥冥未知之物的祝福。當然這世上有沒有神、還說不定,此事最主要的作用,是向凡人們宣稱一個道理:君權神授。)
登基的準備有點倉促,連合朱高煦身的皇帝袞服也沒有,臨時織造肯定是來不及了。太監們找出了當初先帝穿過的袞服,用在大典上穿。
不過,不到十年之間、官員們已經操辦了兩次登基大典;現在是第三次。於是大夥兒還是很熟練的。
當天(二十二日)晚上,朱高煦仍舊住在禮部衙門裡。他又犯了老毛病,每當大事前夕,他總是容易失眠;當晚他根本沒睡好,夜間醒了無數次。而且現在沒有人注意這個問題,無人像妙錦那樣細心給他磨珍珠粉吃了。
朱高煦的心情十分複雜,主要是興奮新奇。他“一到”大明朝就是藩王,郡王親王的本質身份差不多,早已習慣;但做人間天子,還真是沒怎麼準備好!
二十三日清晨,朱高煦起床後精神不太好,起初有點恍惚。不過好在這樣的典禮、他不用怎麼操心,一切都有官員們布置。
宦官們服侍他沐浴更衣,換好了皇帝袞服。這身衣裳與他大婚時候穿的樣式差不多,腦門上蓋著一頂有點像冥幣上的帽子、帶著搖搖晃晃的冕疏。
不過玄色衣、大紅色裳的圖章更加複雜,有日月星辰龍蟲等諸般事物。朱高煦一直沒興趣問是甚麼意思,但看起來繡了那麼多事物,估計是為了宣稱皇權的無限大?管天管地管空氣!
流程就那麼幾項,事情不多,隻是意義很大。
朱高煦穿著袞服走出禮部大堂,文武百官已經在大堂上和院子裡等著了。於是大夥兒簇擁著朱高煦走出大堂,乘坐車駕,先去太廟。
正式祭拜大明皇家的列祖列宗,並不在皇宮的家廟,而在皇宮外麵、皇城之內。太廟位於端門的東邊,裡麵供奉著配享宗廟的朱家各位逝去的親人畫像、以及靈位。
朱高煦照鴻臚寺官員的指點,對靈位行大禮,禱告。
然後大夥兒離開太廟。人們走到端門內的甬道上時,在鴻臚寺官員的帶引下、人群並不往皇宮走,而是先往南走。大片的人群簇擁著朱高煦來到了承天門。
數百人都在承天門城樓下麵停下了腳步,隻準朱高煦一人上樓,連隨從也不能帶。鴻臚寺官員躬身靠近,悄悄叮囑道:“聖上要出神、與上天說話,但是不能出聲。隻有聖上能聽到天聲,世人都聽不到的。”
朱高煦心道:這麼神奇?
但是朱高煦到城樓上與上天勾|通時,他可以負責任地說:上天毫無反應!
或許這世間有天道,是一種未知的規律?但不是做了皇帝的人、便一定能洞曉天道的。
朱高煦一副念念有詞的模樣,但是啥也沒聽到。他覺得登基這種事極難遇到,便努力調整自己的心態、以虔誠專心的態度與上天對話,然而還是沒有任何異樣。
當然這些事並不要緊,畢竟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究竟怎麼回事、隻有朱高煦一個人心裡有數。有沒有上天回應、說了甚麼話,他也不用對凡人交代。
一群人離開承天門,終於向北走,來到了奉天殿內。
更多的官員都到了,還有教坊司的樂工,加上將士侍衛,奉天殿內外有至少上萬人之眾!隻有有身份的人、必要的有司人員才準許進入奉天殿,大部分人都隻能站在外麵的廣場上。各種複雜的禮器都擺好了。
殿外第一次鳴鞭,接著宏大的宮廷大樂響起。朱高煦在眾人矚目之下,昂首闊步慢慢地走向奉天殿,他也走不開,身上的袞服活動不便、頭上的冕疏更是要小心翼翼;原來那劉海一樣吊在腦門上搖晃的珠子是這個作用,就是要戴這種帽子的人走不快,這樣才顯得沉穩大氣!
朱高煦在宏大的禮樂聲音中,走向了天下規格最大的建築。他的心坎“撲通撲通”直響,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最高禮製的大禮、得到崇高的敬畏,都是很激|動興奮的。
在好一陣子裡,他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不知道想點什麼才好,隻有莫名的強烈激動。
走進了奉天殿之後,那位於正上方的高高在上的寶座便出現在了眼前。朱高煦從大殿上的百官中間,繼續走完這段路,登上了那個位置。
朱高煦麵對著龍椅寶座,看了一眼,便轉過身麵對南麵,然後深吸一口氣,緩緩坐了上去!
這寶座上仿佛通了電!朱高煦覺得渾身都是一|麻,腦子裡也是一個激靈,他的臉都泛紅了。心中說不出的亢|奮,舒坦。這簡直是他有生以來坐過的最舒服的椅子,似乎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
或許並非這把龍椅有啥特彆之處,關鍵在於心理感覺,它意味著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大了。
瞬間之後,朱高煦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雙手,慢慢地放在扶手上,他四平八穩地抬頭挺胸坐好,一股強烈的窒息之感湧到身體裡。
這把龍椅高高在上,座位上的人俯視下方,把整個奉天殿內所有人的神態都看得清楚。而站在下麵的人,並不敢抬頭仰視帝王。
鴻臚寺的官員見朱高煦坐穩了,便開始唱詞。接著殿外再次鳴鞭。
奉天殿內的百官、外麵廣場上的文武官吏、將士、宦官,都陸續跪伏在地,行叩拜大禮。無數人用十分有節奏的聲音喊道:“臣叩見聖上,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翰林院官員胡廣走了出來,從一側的案上拿起已經準備好的詔文,走到寶座一側,唱道:“新皇登基詔書!”
直到這個時候,朱高煦才從亢|奮、腦中空白的狀態中稍稍回過味來。一種極其難言的心情,先前被壓抑,這時如同決堤的洪水一樣湧上了心頭。
這個位置,真的太難!
朱高煦打了多少仗、使得多少人喪命黃泉,才走到了今日,何況他出生就是皇孫。永樂年間,他已身為皇子,離皇帝似乎隻有一步之遙;然而就是這一步,變成了最難的一步。
起先要與兄弟競爭太子位,朱高煦主動放棄了爭奪,而選擇以退為進、注重實力培植的路子。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嫡長子和次子,就差那麼一點名分,無非是出生早晚一點而已。朱高煦就知道,這點名分沒那麼簡單。
在皇位的繼承權上,這一點名分是最重要的、沒有之一!根本不是甚麼軍功、甚麼才能能夠彌補的弱勢,朱高煦當時完全沒有絲毫爭取的機會……如果有,那都是錯覺!因為兄弟二人的身份太相似,很容易造成誤判。
為了彌補這個弱勢,朱高煦隱忍到永樂帝駕崩之後、發動兵|變以武力反抗。在將士們的英勇善戰、浴血拚殺兩年之後,加上朱高煦的運氣不錯,多次絕地逢生,這才最終走向這個位置。
來之不易啊,他心裡漸漸開始盤算著,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大權,今後應該永樂乾些甚麼。除了讓自己爽,似乎應該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才對得起戰死的將士、對得起自己的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