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患的是失心瘋。”
鳳陽的一座院子裡,一個送飯的小宦官瞧著馬恩慧,小聲嘀咕了一聲。
馬恩慧一臉呆滯,像傻子一樣坐在桌案前。她的身上很臟,似乎好多天沒有沐浴梳洗了,頭發也亂糟糟的。
更怪異的是,她拿起了一隻沒削皮的橘子,立刻就放到嘴裡啃。她把又苦又難咬的橘子皮吃了下去,那橙黃的汁|水在她的嘴角和下巴流淌,留得一脖子都是。
這副模樣,看上去與那些生來就是癡呆的人,有何區彆?
小宦官旁邊還有個頭發蒼白的老宦官、以及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宮女。老宦官也仔細打量了一番馬恩慧,回頭道:“這事兒報上去了嗎?”
“小的與上頭的人說了。可沒人理,也沒人說要找郎中瞧。”小宦官道。他接著小聲說,“她沒有親人了,聽說娘家人被流放遼東之後、也死了。眼下世上沒人在意她死活,小的估摸著、她自個也覺得這麼活著沒啥意思。”
“就你知道得多!”老宦官白了一眼道。
小宦官似乎沒聽出是責備,他又小聲道:“這世道呐!她以前可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啊,唉……”
鳳陽留守的官員下令,不準人們與馬恩慧等身份特殊的人說話。平素宦官宮女來這座院子裡,都跟啞巴一樣,是不會說一句話的;但眼看馬恩慧都瘋了,大夥兒便自在了許多。
老宦官想了想,問道:“她啥時候變成這樣的?”
小宦官想了一會兒,說道:“對了,在之前吳忠來過。那個吳忠在鳳陽有不少熟人,似乎打點了誰,隔一兩個月會送點用度過來;上頭也是默許的。”
“哦……”老宦官神情複雜地看了馬恩慧一眼。他說道,“走罷,你這小東西,少管點閒事,活得長!”
三個人收拾了東西,便退出了堂屋。
馬恩慧還是沒動彈,不過兩行清淚悄無聲息地流到了她的臉上。
她呆呆地把手裡的橘子拿起來,又咬了一口。苦澀的果皮味道再次充斥著在她的口腔裡、以及貝齒之間。但是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嘗那苦澀的滋味。
相比她這麼多年來過的日子,苦楚真是算好滋味了,至少有滋味罷?
自從建文朝覆滅之後,馬恩慧多半的日子都在鳳陽“守陵”。正如剛才那個小宦官所言,鳳陽的留守官員以及宮中的人,禁止看管馬恩慧的宦官宮女、與她交談。
這裡連一本書也沒有,也沒人說話。數年這樣的日子,那種枯燥無味、死寂的氣氛,一直籠罩著馬恩慧。
她感覺時間是靜止的,昨天、今天、明天、後天沒有一丁點區彆。她常常在回憶與現實之間徘徊,有時候分不清是在回憶裡、還是在蘇醒的現實中。
剛才那個小宦官,不經意的幾句話、卻說到了馬恩慧的心裡……她沒有親人了,沒人在意她死活,她自個也覺得這麼活著沒啥意思……
但是,前天宦官吳忠來過一趟之後,馬恩慧竟然發現自己很想活著!
吳忠悄悄告訴她,漢王朱高煦率軍二十萬、在湖廣全|殲官軍主力七十萬(消息不準確),天下震動。隨後,官軍“平漢大將軍”英國公張輔、水師大將陳瑄、大將柳升等皆認為漢王不可戰勝,完全屈服於漢王的威怒之下;那些大將遂率水師主力以及餘部,向漢王投降!
至此,從湖廣到京師的大江水運通道,完全敞開在漢王的大炮和鐵蹄之下。
洪熙朝廷完了。
朱高煦竟然即將率軍開進京師,將成為大明王朝新的皇帝?馬恩慧想到朱高煦的臉龐,她的腦海裡隻有那張十幾歲的臉,一切太瘋狂,讓她始料未及、難以想象。
她難以想象那張充滿了溫柔、憐憫的年輕後生的臉,馳馬疆場之時竟是如此神勇。
或許這一切並不奇怪,當年燕王府用暴|力推|翻了建文朝廷,那個高陽郡王就起到了大作用。燕王“偽朝”的最大功臣,發起怒來也會反噬那些亂臣賊子!
在那一刻,馬恩慧的心情非常之複雜、糾纏。
她的內心裡難掩一種高興……甚至希望。其實朱高煦同樣是仇人!他的手沾滿了建文朝官軍的血;不過是亂臣賊子之間的內訌,馬恩慧有甚麼理由為其中一方高興呢?
她嚴禁自己高興。
但是她的求生欲,確實很強烈!她忽然不想死了、非常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因此吳忠透露洪熙朝要完了、她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很快便察覺到了危險……宮裡的帝、後,萬一想起來鳳陽的她了,會不會處死她?那是很有可能的。
馬恩慧嗅到危險是有原因的。其一,那對夫婦(皇帝皇後)害死了馬恩慧最後的兒子文圭、無辜的小孩兒,怕馬恩慧今後報複。其二,馬恩慧有報複的機會,她猜測當初漢王能從皇宮逃跑、與那座密道有關,漢王或許會報恩釋放馬恩慧。
然而馬恩慧即便知道了有危險、也是毫無辦法,她隻能祈禱皇宮裡的人忘記她。
但萬一她被人記起來了呢?馬恩慧絞儘腦汁想了個辦法,便是裝失心瘋,既然瘋了、當然便無法報|複彆人!
管不管用,實在不知道。不過這是馬恩慧能想到的唯一法子,她現在就像砧板上的魚肉,根本沒有反抗自保的能力……
活著就是為了報仇?
她確實想報仇,想讓那些心狠手辣的人、也嘗到失去親人的痛苦!
但有時候馬恩慧似乎能感覺到、自己的內心不隻有仇恨。那種強烈想活的感受、她細細品味過;隱約之間,她感覺到了舍不得、舍不得生。
可是如此痛苦的生,與死又有甚麼區彆?生有何樂、死又何苦?
那一定有甚麼希望、甚麼好的東西,讓她留戀,讓她感覺到了陽光。
馬恩慧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擦了一把眼淚,嚼著嘴裡的橘子皮,暗暗地默念道:禁止想到那個人,他是仇人,更是不該想的人。
更加不準有一絲一毫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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