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前衛左千,六個字的青邊軍旗還在西北風中飄蕩。尹得勝部的陣營,像塊硬石頭一樣放在那裡;他們似乎鼓舞了雲南前衛其它軍隊,左翼的方陣群已經停止了後退,仍在激戰。
“砰砰砰……”前麵火銃閃爍,巨大的喧鬨聲籠罩在將士們的周圍。正麵敵軍的步兵持續不斷地發起進攻,而右側的漢王軍諸陣、已經崩潰了;敵軍馬隊在側翼奔騰,弓弦聲絡繹不絕。
尹得勝統領的方陣,將士傷亡慘重,已經比起初縮小了一半!隊列外麵擺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體,既有漢王軍死的人,也有大量官軍的人馬。
令人作嘔的濃烈血腥味、糞便的惡臭味,在風中與嗆人的硝煙中飄得到處都是。
雖然雲南前衛左千總隊的將士們奮勇殺敵,但血肉之軀在刀槍火器下也會不斷傷亡。最前麵精疲力竭的人、得不到後撤休息,死得更快!尹得勝為了不被突破陣型,不斷調動人馬,每當兵力減少,他便將方陣收縮一些。
不過這樣下去,很快就要全軍覆沒!這是無法用士氣與鬥誌避免的結局。
大陣中間有一片荒草地,受傷的將士被放在空地上,四處是叫喚呻|吟之聲,慘不忍聞。有好幾個傷兵,不約而同地念叨著他們的娘親,人們在無法忍受痛苦的時候,似乎總是會懷念母性的溫暖。
尹得勝站在方陣中間,左手杵著一根長|槍,右手抓著旗杆插進地麵。他的左腿上插著一枝箭矢,灰色的褲腿被血跡浸濕顏色變深。周圍的將士拿著盾牌,擋在尹得勝的前麵左右。
眼下尹得勝已經沒有半點辦法。前麵的方陣正在被敵軍重兵攻打,左翼甚至後麵馬蹄聲隆隆隆作響!整個方陣隻消稍微一動,肯定馬上崩潰、全軍覆沒。也幸得他戰前部署成了防禦陣型,不然早崩了。
四麵的將士時不時發出一陣絕望的呐喊,尹得勝已感覺到死亡的氣息正在迫近。以前他認識的、已經死掉了很多人,一張張悲歡交錯的臉一一浮現在了眼前。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大聲喊道:“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許多人與尹得勝一起向東邊張望,果然看見東麵的一片山坡上,無數的步兵縱隊正在小跑過來,人們的頭盔上白花花的孝布隱約起伏著。他們應該是附近的瞿能將軍、及時調來的援兵!
將士們見到漢王軍的援軍,喊聲陣陣,士氣再次一振!有的武將趁機鼓舞道:“頂住敵軍,俺們便活了!”
遠處的山坡上,傳來了一陣叫大夥兒熟悉又動容的呐喊聲,“漢王,才是俺們的王……”軍中早已耳熟能詳的詞兒,此時顯得分外親切,殘軍將士們無不麵露激動之色。
……之前這片大地上,雙方是擺成恢弘的巨大陣營、隔著兩三裡地南北對峙;而在眼下,戰場早已改變、混亂正在天地間愈演愈烈!
偏東的太陽,尚未到正中天。騰起大量塵土、硝煙籠罩在半空飄動,仿佛讓太陽也布上了一層陰霾。
張輔的視線內,譚忠軍已經徹底潰敗了。
他親眼看見了叛軍數十門重炮在東側齊|射,炮彈貫穿人群、成排的將士倒下;也看見了叛軍的騎兵萬馬齊奔,徑直在北側迂回。官軍馬軍調動了近半騎兵去西線,剩下的騎兵、沒能頂住叛軍馬隊的衝殺驅逐。
不久之前,譚忠軍被東側漢王部、南側盛庸部、北側平安部三麵夾擊,官軍大陣又遭到了叛軍的幾次凶猛的重炮齊|射……譚忠軍大概抵抗了不到半個時辰,比薛祿軍潰敗得還快!
此時北麵和西麵的起伏山坡上、田地之間,遠遠望去人們就像受了驚嚇的蟻群一般,潰亂的將士亂糟糟地布滿了遍山遍地。
偌大的戰場,無法看到西頭。但張輔早已看明白了形勢……叛軍漢王部、平安部率先猛攻擊潰了薛祿軍,接著西麵的叛軍盛庸部從南麵出擊;幾股大軍隨後對譚忠軍進行圍攻;隨後,叛軍瞿能部前鋒、亦已從正麵出擊。
此時瞿能的前軍,陸續就要接近官軍中軍四萬、陳懋軍八萬多人的大陣了。
從今天早上開始,漢王叛軍的整個大陣、進攻是有先後秩序的,就像波浪一樣前後湧來。
而張輔的全部兵力,此時都將不可避免地進入戰鬥。薛祿、譚忠兩軍業已戰敗潰亂;中軍、陳懋軍即將受到三麵圍攻;柳升軍正在西南麵攻打叛軍趙平部……
就在這時,一騎飛奔向官軍中軍大旗。來人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道:“稟張大帥,柳將軍猛攻叛軍趙平部,已擊潰正麵叛軍前陣、擊穿其後陣一部!叛軍權勇隊、與東邊的援軍到來,亦不能擊退柳將軍的攻勢;叛軍正在負隅頑抗!”
聽起來是好消息,但張輔卻毫無一絲喜色。他揮了一下手道:“我知道了。”
麵前的軍士抱拳一拜,站了起來。
張輔看著東側的漢王部大陣、逐漸向西蔓延;盛庸那邊的無數方陣、也在陸續斜出,從東南方向趨近官軍中軍;瞿能的大部人馬也快接近前方了……張輔用顫抖的手伸進懷裡,把潮|濕|軟化的一卷地圖掏了出來。
他此時早已明白形勢,更加意識到:下令柳升部進攻是一個錯誤,隻是一次枉然的掙紮!
因為即便柳升能完全擊潰西側、打敗趙平部叛軍,甚至於打敗瞿能的一些軍隊,意義仍然不大;官軍在不可避免地輸掉整個戰場之後,柳升軍必定無法追擊、擴大戰果。
沒有多大戰果的局部勝利,對於一場會戰有多少作用?
此刻的張輔內心,談不上懊悔,畢竟他就算不下令柳升進攻、戰敗亦無法避免;張輔的心中隻有沉重冰涼絕望。他也清楚自己為甚麼會犯錯,或許在下意識裡、根本就是明知故犯!
他無法麵對如此巨大、如此嚴重的戰敗,即便還有那麼一絲僥幸的機會,他也想嘗試。
可惜這世上的大事就像滾滾洪流,幾乎不會被一兩個人改變,隻會慢慢地照著原來的方向發展、奔湧。奇跡,總是太少!
而張輔期待的奇跡,一直沒有出現……等他驀然回首之時,才忽然悲哀地發現,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可悲的乞丐!
他堅持到了會戰的最後一刻,卻掏出了所有的兵力,現在甚麼也沒有了。
張輔展開手裡的地圖,圖紙卻在劇烈地抖著。他的動作引起了部將們的注意,人們紛紛側目看過來。
四十萬大軍!半天時間就灰飛煙滅……
張輔的額頭上青筋鼓|脹、幾近崩裂!他的腦門上全是汗,初冬的冷風也不能讓他冷靜下來。此時此刻,他多麼想大聲哭喊出來!多麼想全天下都明白他的苦!
但是,張輔終於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他把腦袋埋下去,麵對著土地,咬緊牙關;兩股清鼻涕從鼻子裡冒了出來,在半空隨著他顫栗的腦袋不斷搖晃。
他的胸口好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冰冷的刀鋒在五腑中攪動,劇烈的痛楚在每一個毛孔散發。
無儘的懊悔、絕望、迷茫、痛苦在他的身體裡翻滾……這,大概就是徹底戰敗的滋味。
“大帥……”一個部將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張輔抬起頭來,掏出白絲手絹擦拭鼻子,滿臉大汗地開口應了一聲。他的聲音有點沙啞、無力,“立刻派人去傳令,命令柳升,趁叛軍尚未進攻他那邊,趕快退兵!”
一員武將抱拳道:“末將得令……大帥,要柳將軍退到何處?”
張輔道:“越遠越好!隻消不會全軍崩潰,叫他馬上、儘快地向北離開戰場,然後往東北方向撤退!”
“得令!”
張輔又轉頭說道:“命令陳懋,後軍小心緩慢地北撤;前軍儘力部署四麵防禦陣型,全力抵禦叛軍的進攻!”
又有一員武將回應道:“末將得令!”
身邊的部將問道:“大帥,中軍怎麼辦?”
張輔冷冷地道:“中軍完了!不用下達任何命令,讓各部各自抵抗,能戰多久、便堅持多久。傳令騎兵諸將,即刻起由柳升節製,撤出戰場、庇護柳升部大軍退兵。”
寬闊的戰場上,巨大的噪音仍然彌漫在天地間,但張輔周圍,此時卻一陣沉默,顯得死氣沉沉。沒有任何武將文官再說一句話了。
張輔也是無力地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他從崩潰的劇烈情緒中,漸漸安靜下來,唯留下困惑與絕望。
他奮力爭戰擁護的洪熙朝廷,前途堪憂;他的家族、國公勳貴的顯赫家勢,亦已破滅……隻在半天之間,一切都變了。
張輔埋頭看著手裡的地圖,對於殘兵敗將怎麼逃脫追擊,更是頭痛不已。
此地位於夫夷水東岸,北麵不遠就是邵陽縣城。但官軍敗軍不可能在邵陽縣城停留,不然會被包圍;也不能從縣城附近北渡資水。連寶慶府城也不能進!
眼下唯一的法子,是儘力向湘江靠近。因為此地沒有一座城能擋住叛軍;方圓幾百裡內,也不可能有官軍援軍能抵擋叛軍的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