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正月下旬,從廣西布政使司、交趾布政使司遠道運來的幾批糧食,終於到達了元江北岸大倉。
張輔派人清理登記,預計能供應十萬人和馬匹消耗二十多天。雖然仍不能達到他先前要求的一月軍糧,但張輔認為已經足夠他挺進到昆明城了。
此地距離昆明城約六百裡,如果大軍一路不停,再走半個月就能抵達昆明城下!
張輔從升龍城出發,兩個月了還在元江,主要的原因就是戰爭爆發之時、交趾省的存糧不足,導致軍心渙散;在囤積足夠多的糧草之前,他不敢繼續往北走,不然糧道拉得太長、更加危險。
而現在問題終於得到了緩解。張輔下令立刻向昆明進軍!
雲南布政使司南部驛道上,地形多山,但鮮有懸崖峭壁的陡峭地形。大山如同一個個躺下的美人,胸脯平坦地像周圍鋪開。
於是張輔軍以並行的三路人馬擺開,沿驛道的方向齊頭並進。而運糧的輜重隊則位於中路,前後左右的大軍步騎隊列、將其護在其中;少量敵軍騎兵,已無法再襲擾破壞他的運糧輜重。
大軍到達臨安府蒙自縣地界時,張輔聽到了部將稟報軍情,便騎馬趕到了西路軍的道路上。循著部將遙指方向,張輔定睛一看,果然看見西邊的大山坡頂上,有數騎人馬的黑影。
偏西的太陽正向張輔這邊照射過來,位於大約二裡多地外的數騎,背對著陽光。張輔看那邊十分吃虧,看不清楚,隻見人影。
官軍的大隊人馬裡,已經有一股騎兵向西麵追過去了。但那幾個人還在那裡觀望。
張輔看了一會兒,臉上卻露出了冷笑,他轉頭道:“大軍繼續行進,各部戒備!”
“得令!”
起伏的山勢之間,一隊隊步軍隊列,牽著馬的騎兵,在鼓聲和浩大的腳步聲中,一刻也沒有停止,依舊向著北麵不斷挺進著!
……雲南府城內,漢王府裡一個軍士抓住了飛回籠子的信鴿,從腿上解下來一張紙條,馬上快步往前殿衙署裡去了。
太陽已快下山,此時盛庸仍在城頭上。
“敵兵退了!退了……”不遠處傳來了將士們激動的喊聲。
盛庸看著城下,觀望那如潮水般從各處遠去的人群,心道:明日還會再來。
城牆外麵的包磚已斑駁不堪,無數炮彈的彈痕之間,露出了黃褐色的夯土,牆垛也破敗不堪了。空中籠罩著的硝煙、塵土、煙灰仍舊沒有散去。城牆下燃著熊熊大火的雲梯,燒成了木炭,黑煙彌漫。
盛庸沿著城牆走著,許多疲憊的將士、以及臨時征召的青壯徑直靠坐在城牆上,待盛庸走過來,他們才陸續站起來,抱拳拜道:“大帥,大帥!”
“本將得到確切消息,漢王大軍所向披靡,攻陷了四川、貴州兩地!數十萬人馬正回師援救昆明,大軍已至貴州!”盛庸大聲道。
他接著向身邊的部將示意。部將又大喊道:“敵軍到雲南,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昆明城外各地,十室九空!昆明是弟兄們的家鄉,決不能讓敵軍踏進城池一步!”
另一個武將適時地大喊道:“守衛雲南,誓與此城共存亡!”許多人跟著喊了起來,“共存亡……”
慷慨的呐喊聲間隔時,無孔不入的痛苦低吟馬上又回蕩在了空氣中。
不過許多滿臉汙垢和倦意的年輕漢子、此時眼睛仍露出了堅定的目光,一些人牙齒也咬緊了。
盛庸巡視了一遍城防、部署夜間值守之後,回到了漢王府。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他走進南門附近的衙署,發現裡麵還亮著燈。宦官王貴迎麵走了過來,見著盛庸便抱拳鞠躬道:“盛大帥辛苦了。”
盛庸點了點頭,指著衙署裡的燈道:“李先生還在裡麵?”
王貴道:“在哩,又在讀《中庸》。”
“王公公還懂《中庸》?”盛庸隨口道。
王貴道:“咱家在燕王府時,便識過字、讀過書。對了,大帥可知李先生為何愛讀《中庸》?”
盛庸搖搖頭,好奇地問道:“為何?”
王貴左右看了一眼,小聲道:“念著他的舊相好。據說‘李先生’在京師會試之前,住在一家破落客棧裡,裡麵有個窯姐很愛聽他讀書。
窯姐常常照顧他,也不收錢,反而資助了李先生一筆錢,供他科舉之用。李先生承諾中了進士,便回來找那窯姐、報答她。不料李先生走後,張信既然恰巧看到了那窯姐,垂涎其美色,強行買走了。”
盛庸忍不住問道:“那窯姐後來怎樣了?”
王貴道:“死了。被張信家的人活生生折磨毆|打致死。”
盛庸皺眉沉默了片刻,說道:“我怎麼沒聽李先生說起過?”
王貴搖頭道:“咱家也不是聽李先生說的。當年‘靖難之役’前,王爺要勸降北平都指揮使張信,搜羅張信的事兒時、偶然打聽到了這事兒。”
“原來如此。”盛庸點點頭,指著衙署那邊道,“我還有點事去見李先生,先告辭了。”
王貴抱拳道:“大帥,您忙您的。”
盛庸剛走到衙署門外,果然聽到裡麵李先生的讀書聲傳出來,“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推開房門,便聽到李先生的聲音,“盛將軍回來了。”
盛庸點了點頭,他記得之前李先生說過,每當遇到甚麼大事、心神不寧的時候,便愛讀《中庸》。今日或許出了甚麼事?
盛庸先走到了李先生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下,依舊滿身疲憊地、長長地鬆出一口氣。他轉過頭,忽然見茶幾上、用杯蓋壓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他立刻拿了起來看。
平安的字跡。
盛庸的臉色頓時一變:“張輔軍要來了?!”
李先生放下手裡的書,點頭道:“照平安之前的消息,張輔軍遲遲不來,並非怠戰,而是軍糧未湊足。最近張輔好像得到了足夠的糧秣,預計半個月後抵達昆明城。”
盛庸的眉間三道豎紋更深了,脫口道:“那昆明城外的敵軍,半個月後不是要增兵至二十萬?”
“應該是這樣。”李先生道,“平安隻有三千餘騎,單憑襲擾,不可能阻止張輔的十萬大軍。”
房間裡長久地沉默下來,盛庸也無言以對。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再怎麼會部署城防,兵力不足也守不住!
當年盛庸和鐵鉉一起鎮守山東時,各種兵馬加起來,那可是有二三十萬!彼時李景隆的六十萬大軍在北方剛剛大敗、損失慘重,但也有相當數量的殘兵敗將逃到了濟南城;而且鐵鉉事先調集了山東一省地麵上剩下的衛所兵,聚兵濟南死守。
而現在盛庸手裡總共兩萬多軍隊,守了那麼久,將士已傷亡近半。若非李先生多次出謀劃策,煽|動昆明城的百姓青壯助防,現在可能就守不住了!
“城破隻在時間長短。”盛庸終於以陳述般的冷靜口氣道,“待張輔軍到達,攻城會更加激|烈,恐怕‘那個時刻’就在不久之後。”
李先生點了點頭,無話可說。
過了一會兒,盛庸神色一凜,用鎮定的語氣道:“咱們是不是該想辦法突圍?”
李先生沉吟不已,不置可否,隻問道:“等一等漢王的消息?”
盛庸道:“能等到當然最好。但若要突圍,最好在半個月內,於張輔軍到達之前;不然二十萬重兵圍困,突圍幾乎不可能了!”
李先生忽然站了起來,從書架上拿了一盒象棋過來,說道:“今日戰事稍歇,盛將軍陪我下一盤?”
盛庸此時毫無興趣,但也不好拒絕,便抱拳道:“恭敬不如從命。”
雲南的晝夜溫差很大,初春時節白天也不算冷,但入夜後,寒意便不聲不響地侵襲而來。在時不時響起的“啪”地木子落盤的聲音中,盛庸漸漸感覺到了指間的涼意。
許久之後,棋盤上變成了殘局。盛庸畢竟是武將,不如文人在書房裡呆的時間久,漸漸感覺棋局支撐不住了。他的目光從一枚枚棋子中看過去,手指也變得猶豫。
李先生終於開口說話道:“象棋一旦變成殘局,能動的子就會越來越少。你動炮,馬就要被我吃;你動車,三步之後,我就要逼你的帥。一子看一子,一環扣一環,牽一發而動全身。”
盛庸抬起頭,臉上微微露出恍然的神情,“李先生頗懂一些兵法。”
李先生沉聲道:“我乾了多少年兵部尚書?”
盛庸道:“末將記不得了。”
李先生道:“昆明一動,張輔、顧成之兵肯定全數調到貴州。雲南戰場一棄,貴州戰場也得放棄了,那咱們就隻剩四麵環敵的四川了啊。”
盛庸動了一子,抬頭道:“我是知道的。但象棋裡車和馬不分強弱,戰場上卻有強弱之分,不是想看住、就能看住的。”
李先生輕輕點了點頭,“啪”地一聲落子:“將軍!”
盛庸低頭一看,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