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場燒焦的廢墟上,許多百姓從臨時搭建的草棚裡出來了,紛紛圍觀著大路上來的一群驢車和獨輪車。車隊前邊還舉著旗幟,上麵寫著:成都府庫。
人們鬨哄哄一片,站在大路邊議論紛紛。
“交糧容易得很,領糧的時候摳成啥樣了!說是發八個月口糧,一個人卻隻一石米,能吃八個月邁?之前給房錢,一座宅子才五文!”有個婦人抱怨著。
旁邊雙手攏在袖子裡的老頭笑道:“李家的,大軍入川沒搶你就算好嘞,能給你錢糧,可彆嫌少。你是不曉得,要是往回算三十年,成都府兵荒馬亂嘞,從官府手裡拿錢糧?想得安逸哦!”
另一個婦人道:“誰不曉得你們李家地多,西邊那一大片水田收租也吃不完,你們還靠那點口糧?漢王意思一哈,都彆太當真。”
“彆忘了免三年賦稅徭役,那才是大頭!”一個中年漢子道,“漢王占了成都還闊以嘛,沒有傳言得那麼差。往後幾年不用交糧囉,今天領了米,中午去吃頓白家肥腸,硬是要得。”
老頭道:“天下是朱家嘞,漢王也姓朱,我看都差求不多。”
……漢王行宮,設在成都後衛指揮使李讓的府邸。這件事,讓很多當地的文武官員豔羨非常。
李讓啥也沒乾過,既沒有參與太平場會戰,也沒能守城。他被錦衣衛請到布政使司衙門裡走了一趟,好生生地回家、被看守在府上旬日;然後等漢王軍進了城,李讓搖身一變,變成了成都官場上炙手可熱的紅人。
李讓府上有大量家眷和私養奴仆,漢王能放心住在那裡,算是十分信任了。何況李讓在自己家就能見到漢王,是個在新上位者跟前說得上話的人;一時間便是三司大員,對李讓也客氣了起來。
不過朱高煦在堂屋裡議事時,李讓想麵見漢王也被侍衛攔住了,要他離五十步外等著。
後宅住著李讓的家眷,朱高煦等人住在第一進院子裡,他和部將們都不進去的。中堂變成了朱高煦的中軍大帳,裡麵掛著許多地圖,堆著各種卷宗。
在中堂裡的人,依舊是原來那幾個,除此之外還有沐晟、終於到達了成都。屋子裡有瞿能、沐晟、劉瑛、韋達、侯海等人;最近加入漢王麾下的文武,並不能參與軍機議事。
朱高煦指著書案後麵的粗糙寬大的地圖,用毋庸置疑地口氣道:“貴州雖貧瘠,但在西南的戰略位置十分重要。若不能攻下貴州,雲川二省被威脅側翼,守住了雲南也沒多大用。即使盛庸平安寡不敵眾,不能守住雲南,也還有退路、走零關道來四川;咱們用雲南換貴州也是值得的!”
瞿能道:“末將附議。”在場的幾個人紛紛附和。
朱高煦聽罷呼出一口氣,說道:“而今咱們在四川的兵力達到二十萬步騎,算來還不止。大概有三萬多衛所正軍和蜀王府護衛軍,於大戰之後逃散到了各地;隻消以軍餉封田為條件、再威|懾以軍法,假以時日還能增兵兩三萬人!
不過現在局麵仍不明朗,咱們不能停下來。稍作休整,我便得儘快率軍去貴州。”
朱高煦頓了頓見沒人吭聲,便一拍大腿,乾脆利索地說道:“以西平侯坐鎮成都、韋都督為副,派兵去廣元府,扼守劍南關;若能設法威逼利誘漢中地區投向四川,那便再好不過了。然後節製龍泉山以西軍政。
瞿都督為前鋒,先收重慶府,後回師達縣(達州)設東麵行營,調兵攻占夔州府(奉節)、巫山縣、歸州(巴東),經營大江沿線防務。
本王則輕率大軍南下貴州,劉都督(劉瑛)為副。”
諸將站起來抱拳道:“末將等得令!”
瞿能站在原地,說道:“據說薛祿逃到重慶府去了。此時四川布政使司已大半歸降,重慶府隻一衛兵馬。如此光景下,尋常人守不住重慶府,薛祿該會逃跑。王爺大軍至重慶府之後,可走渝播間要道至貴州。
這條驛道開通於元代,幾經修繕可行萬人。到大明初,朝廷經營貴州,不斷拓寬道路,增設大量驛站倉庫,而今調動大軍已無難處。”
朱高煦點頭道:“很好,是該與顧成較量的時候了!”
瞿能又道:“不過貴州東麵的入湖廣道,也較便利。謹防朝廷援軍從湖廣常德府增援。”
朱高煦沉吟不已,過了一會兒道:“若無更好的方略,隻能照咱們說好的做了。”
諸將遂執禮告退,獨沐晟留了下來。
沐晟的神情有些難堪,抱拳道:“末將從雅州東進,本想儘快與王爺的大軍會合。但十一月中旬,沿路多日陰雨綿綿,道路泥濘不堪,方致末將行軍遲緩。末將絕無拖延之意!”
朱高煦看了沐晟一眼,見他眼神裡還是很誠懇的……隻不過,若是換作朱高煦、或是沐晟的爹沐英,在麵臨事關成敗的關鍵戰役時,彆說下雨、就是天下下刀,肯定也會不計代價趕到戰場!沐晟是貴族做派,乾事情還是不夠狠。
但朱高煦沒有責怪他,想了想開口道:“零關道上建昌地區,當年瞿都督經營防務,官軍衛所、土司實力很強。西平侯以單薄兵力能打通零關道,事關全局,已是居功甚偉!”
沐晟漸漸高興一點了,忙道:“末將不敢居功。”
朱高煦話鋒一轉,又不動聲色道:“本王更不會絲毫猜疑西平侯有拖延之意。西平侯是冒著舉族生死存亡的風險,追隨於本王麾下。事關重大,豈有不忠心的理由?”
這話聽起來是好話,但沐晟的神情變得微微凝重。他用兵似乎不太高明,理解話語卻是很在行……朱高煦言語裡,當然含有一些提醒和責怪的意思,沒有明說罷了。
沐晟道:“末將多謝王爺信任。請告退。”
朱高煦也抱拳回禮。
沐晟離開中堂後,等待了許久的李讓終於被放進來了。李讓行禮罷,寒暄起來。朱高煦一邊挑揀著桌案上的公文,一邊很隨和地說道:“李將軍不必拘泥,快請坐。”
李讓謝了一句。朱高煦一邊忙活著自己的事、假裝不以為意的模樣,一邊仍在餘光裡留意著李讓的神態。李讓的眉頭皺著,似乎在苦思著甚麼。
過了一會兒,李讓終於開口說道:“王爺曾派人拿親筆書信、聯絡末將,分外看重,末將實在受寵若驚。可惜末將沒能幫上王爺半點忙,隻因軍中和府邸上有很多朝廷耳目,末將動憚不得……”
便與沐晟一樣,人若要為一件事找到理由,那是太容易不過的事了。
李讓繼續說道:“而今王爺如此信任,末將是惴惴不安,受之有愧啊。”
在大明朝立國近四十年後,天下日益太平,這些能做上指揮使、甚至曾進入一省都司的人,果然都不是天真的人……聽李讓這口話,顯然他已經很快意識到,朱高煦這麼對待他、必定事出有因。
不過一個人若有利用價值,那本身也算是好事罷?
朱高煦讓沐晟坐鎮成都,隻因沐晟的地位和聲望夠高,但朱高煦很懷疑沐晟的作戰能力;韋達和留在雲南的王斌之輩,雖是嫡係,忠心可嘉,但出身太低、操|控大局上尚欠缺火候。
反而這個李讓,曾做過四川都司的官,參與管理過全省軍務;因牽連建文舊臣的關係,才降到了衛指揮使,經驗十分豐富。
朱高煦在安南時,發現此人帶兵作戰沉穩嫻熟得心應手,雖無驚人的戰功,卻幾無錯誤,很是靠譜。而且李讓在洪武朝曾經追隨瞿能屢次平叛,是瞿能麾下的一員得力乾將。
所以朱高煦想利用李讓保障成都地區的安危;加上李讓常年在四川做官,各處也有人脈,那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了。
剛投降的武將,關鍵問題還是忠心!
人品如何、誠意不誠意,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玩意……但李讓本來就受朝廷懷疑、私通漢王,而今又得到漢王特彆的垂青和信任,李讓還能說得清自己沒有私|通漢王?
朱高煦對他越好,他越是沒有選擇了!
“李將軍,本王剛起兵,太平場之戰以前,沒有甚麼進展、實力又小。大多人都毫不猶豫地奉偽帝詔命,放眼天下全是敵人。”朱高煦好言道,“而李將軍卻放走了密使,留了情麵,那便是看得起本王!彆人看得起我,我就會加倍敬重!”
李讓忙道:“末將汗顏。”
朱高煦道:“西平侯做四川左都指揮使,韋達做右都使,李將軍做總兵官!”
李讓立刻單膝跪地道:“末將不敢辜負漢王重任,必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朱高煦立刻用力地拍在他的手臂上,往上一提,激動地說道:“好兄弟!咱們一起共襄大業,將來同享富貴。”
……貴州地處僻壤,常年需外地供養糧秣、食鹽,既不是赫赫有名的長平戰場,也不是逐鹿天下的中原。但此時,它卻是攸關大明帝國誰主沉浮的重要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