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布政使司的冬天,又乾又冷。草木儘數凋零,在城中乍看、看不到一星半點綠葉;整座城池全是房屋,好似建在了荒漠上。
隻有趙王府裡的宮殿之上,那五彩斑斕的漆畫,讓天地間平添了幾分顏色。
趙王朱高燧喜歡坐在前殿的王座上,暖暖和和地在大殿上燒上一整排無煙炭,再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聽文武大臣們說這樣那樣的事。
王府長史的臉很紅,他正試圖賣力地說清楚一些複雜的內容,“北方大致有三大股勢力。這麼說雖有失偏頗,其中彼此交融廝殺者,難以分辨,但唯有如此才能大致說清……
北元可汗脫古斯帖木兒被殺之後,諸部自稱蒙古;而我大明朝廷則稱之為韃靼……除此之外,位於韃靼駐牧地區的西邊諸部,朝廷則稱瓦刺。東邊還有兀良哈諸部。
蒙古可汗實則是傀|儡,韃靼本部早已分崩離析,其中有察哈爾諸部、科爾沁、阿速特等各部,相互時好時壞,不可開交。”
長史想了想道,“兀良哈諸部、或叫朵顏三衛,大抵是臣服於咱們大明朝廷的部族。先帝‘靖難’之前,寧王麾下雇傭的蒙古騎兵、主要招募的便是兀良哈人;永樂初,兀良哈地區的泰寧衛曾反叛,但大多時候他們聽命朝廷、受封官職。
除此之外,大明朝廷主要交好的部落首領有兩個,一是瓦刺諸部裡的馬哈木,二是韃靼阿速特部的阿魯台。而這些部落之間,關係十分複雜,既有聯姻、又常年相互攻伐。
瓦刺的馬哈木勢力日漸強大,先在瓦刺諸部中擁立了一個蒙古可汗,又準備進攻韃靼本雅失裡汗、擁立另外一個可汗。本雅失裡汗其實是傀儡,由韃靼諸勢力保護。
最近馬哈木正積極準備東進、攻打本雅失裡汗,向朝廷索要兵器甲胄。但今上拒絕了,反而遣使與阿魯台聯絡,欲以韃靼阿速特部製衡馬哈木;馬哈木遣使至北平,述說不滿……”
朱高燧不悅道:“他們打成一鍋粥,卻叫咱們出軍器,憑甚不滿?”
長史道:“韃靼自稱蒙古國,實則是北元舊部。瓦刺的馬哈木認為,大明與北元有舊仇;故欲與大明朝廷結盟,共滅韃靼。”
朱高燧冷笑道:“而我長兄卻趕緊和韃靼的阿魯台聯絡了,就是要他們互咬?”
長史謹慎地答道:“大概正如王爺所言,韃靼、瓦刺諸部,不管任一部落強大,都對朝廷不利。”
這時宦官黃儼在朱高燧旁邊悄悄耳語道:“軍器若送給馬哈木,必要經北平調度。聖上怕是心裡也防著王爺哩!”
朱高燧以前身材單薄如竹竿,今年二十一歲了,終於開始長肉,富態了不少。當然他與大哥高熾相比,體型仍舊相差甚遠,實際上全天下也很難找到比今上更胖的人了。
高燧聽到黃儼這句悄悄話,隻轉頭看了一眼,繼續對長史說話:“這麼說來,本王就放心了。蒙古人忙著窩裡鬥,似乎一時半會不會威脅北平?”
長史道:“最近兩三年,他們肯定沒工夫與朝廷為敵,都想得到大明的貨物軍需;那些沒得到大明貨物的地方,缺衣少食沒有鐵鍋,瘦餓窮困十分悲慘。但若是坐視瓦刺的馬哈木獨大,幾年後就難說了;那阿魯台也不是善茬,現在似乎對朝廷馬首是瞻,將來形勢一變也不好說……”
朱高燧先是鬆一口氣,現在又不太高興地揮了揮手道:“罷了。”
他能明白最關鍵的問題,那便是:蒙古要是打過來了,他在北平怎麼辦?高燧必定不能像先父一樣,領軍與蒙古大戰;而等朝廷大軍過來,會不會趁勢把他也拿了?
長史等官員抱拳告退,走出了前殿。
黃儼立刻小聲嘀咕道:“奴婢剛從京師那邊的宦官嘴裡,得到了一些消息。張輔已奉詔,還捉了漢王的左長史送京師去了;而漢王似乎正在向四川進兵。”
朱高燧一時沒吭聲,沉思著甚麼。
他對長兄朱高熾是相當不滿意的,先帝死得蹊蹺讓朱高燧一肚子火,因為先帝對他很寵愛。但大哥剛剛登基,朱高燧就奉詔了……高燧既沒有嫡長子名分,又不像二哥那麼能打,此時若不奉詔能怎麼辦?
好在長兄也投桃送李,馬上派人給當弟弟的送來一批財寶,還安撫了他,叫他儘管放心。朱高燧的處境比起二哥來,暫時還是相當安穩的。
片刻後,朱高燧道:“我沒聽明白,事兒好像對二哥很不利,又好像二哥反而在攻打官軍?”
黃儼忙道:“王爺說得對,就是很不利!漢王當然要急著攻打官軍,不然四川薛祿、貴州顧成、安南張輔把大軍部署妥當了,朝廷還會有更多援軍增援西南,漢王就被三麵圍死,那時必定是完了!”
朱高燧既沒有獨自率軍打過仗,也沒機會監國處理奏章,對軍政都不是很熟練,但他似乎總能用清楚明白的方式問話,這時又道,“那我二哥能不能打贏?”
黃儼道:“現如今全天下人都在悄悄議論這事,若有定數,也不必那麼多人說了。奴婢也不清楚啊……”
他想了想又躬身道,“王爺再等等瞧。此時就看一件事,漢王在四川能不能痛快地滅掉薛祿!”
……漢王而今確實是全天下矚目的人物,無數人都在設法打聽西南方向的動靜。畢竟像漢王那般行事的人,世上並不多見。
世人聽到西南起兵,憂國憂民者、憤世嫉俗者、或冷嘲熱諷的,甚麼人都有。
不過許多人在嘴上論道著誰對誰錯時,臉上卻是興致勃勃,顯然是當做飯後趣談來對待。而漢王喜歡美人尼|姑道士、用小羊羔皮墊腳等這些逸聞,便是越來越有名了。
京師富樂院對麵的秘密賭坊,有暗莊悄悄開了賭局,押的是漢王能不能攻下成都城。抽水之後,到目前為止大概押哪邊都差不多,下注一貫、贏了能收到一貫九百文。這個賭局,押的不隻是陽武侯和漢王,關鍵有顧成和張輔的存在影響輸贏。
此事能迅速流傳到京師市井,也是因為動靜實在太大了。
京師附近的龍江港、高資港等地方,大量船隻在運送火器軍需以及軍士,西去的官道上更是軍隊成群。有傳言,朝廷正在調動京營十萬人到湖廣荊州府,並從大江南北數省征調衛所軍共三十萬,合四十萬大軍、分批向四川進軍!
如果漢王軍不能在兩個月到三個月內攻占四川,西南三省的朝廷官軍部署兵力,將總計達到一百多個營(每營編製步騎五千餘眾)、七十萬步騎。
朝廷似乎正不潰餘力地下血本對付漢王,畢竟若不滅掉漢王,恐怕今上的皇位永世也坐不安生!此乃君臣上下共同之大敵。
……先帝在位六年(包括建文四年),建造大型海船數百艘、大修北平皇城準備遷都、對安南用兵,花錢如流水。戶部尚書夏元吉緊緊把住國庫、出了名的摳,因此得罪人無數。今上剛登基,馬上就有人彈劾夏元吉。
靖難軍進城時,夏元吉躲在家裡不投降,被抓到先帝跟前才被逼投了,禦史重提舊事,彈劾他居心叵測;今上登基時,他又躲在家裡不出來,更沒有勸進,再罪加一等。
還有夏元吉自己的下屬、戶部給事中,彈劾夏元吉的新鹽法是飲鴆止渴,禍國殃民雲雲。
對於這樣的人,聖上朱高熾也安撫優待了,仍叫他全權掌管戶部,乃因平定漢王叛亂、照樣是花錢的大事。沒有夏元吉簡直不行,就算他要謀反,聖上估計也打算寬恕他,趕緊叫他想辦法充實軍費之後再謀|反……
不過最近幾個月,京畿地區越來越多的生員寫文章,為聖上正名。大罵漢王驕|奢|淫|逸、荒|淫無度,且叛逆父兄,行事乖張;因其野心勃勃而汙蔑兄長聖上,大逆不道,人神共憤!此乃上下五百年難見之逆臣,人人得而誅之!
朝廷三司法衙門,也在用更多的供詞、證據論述先帝乃誤信讒言服紅丸病逝之“事實”。
於是在如此輿情之下,出自新任內閣閣臣楊榮之手的檄文,方遲遲麵世昭告天下。
朕以高煦至親、有功於國家,常有保全庇護之心。然高煦常居功自傲,屢求儲君位於先帝父皇,父皇斥而不止;及至父皇駕崩、朕以皇太子登基大位,高煦憤懣起兵,此國家不幸、骨肉兄弟謀逆,朕深感痛心……
親軍二十二衛,京營四十八衛諸指揮使聯名上書,曰聖上仁德無以感懷逆臣,唯有用大兵伐其罪,方可平叛逆、正人心。
不過京畿的動靜、難以馬上影響到四川,遠達三千裡的路程,唯有快馬信使交通,大軍就鞭長莫及了。朝廷王師與漢王叛軍的首次大戰,將不可避免地在四川布政使司爆|發,誰也阻止不了他們、誰也救不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