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秋,京師被靖難軍攻破、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皇宮西北邊的角落裡,建文朝皇後馬恩慧亦被關了好幾個月。
世人真是容易遺忘掉很多東西啊,哪怕是曾經萬眾矚目母儀天下的皇後,也會被人們轉瞬既忘。記得馬恩慧的人、似乎隻有朱棣及其少數心腹了,他們想從馬恩慧嘴裡掏出一些建文父子的消息。
這時朱棣的次子朱高煦來了。馬恩慧心裡清楚的,高煦幾次見她,無非也是奉了父命、想讓她說出建文父子去了哪裡。
……以前馬恩慧是有點厭惡這個高煦的。高煦名聲不好,好|色、暴戾、狡詐,這樣一個人,初次見麵就親她的嘴……不過馬恩慧漸漸知道了,高煦並不是在輕辱她,而是當時她在奉天殿大火濃煙中被嗆得快死了,他在救她的命。彼時馬恩慧本來就要自|焚,而且她貴為皇後還被輕薄了才活命,並沒有感激高煦的救命之恩;無非內心裡明白他沒有歹意罷了。
後來她感受到,高煦對她這個以前未曾見過的堂嫂、還很敬重。若馬恩慧還是皇後,敬重她的人就太多了,但淪落至斯,連宮女宦官都對她也毫無尊敬之心;隻有高煦還把她當皇嫂,這種敬重並不是因為她的權勢名位。誰願意被人輕賤呢?馬恩慧無法欺騙自己的感受,她心裡開始不再憎惡這個兄弟了。
特彆是有一次見麵之後,馬恩慧情緒激動說漏了嘴,她說太子(文奎)也是她兒子……言下之意她可能知道建文父子去了哪,隻因手心手背都是肉,才不願意為了鳳陽的文圭、出賣太子文奎。朱高煦立刻提醒她,如果沒決定招供,絕不要承認自己知道建文父子下落。
從那一次起,馬恩慧竟然在心裡信任高煦了!
這個燕王的嫡子,在推|翻建文朝廷的“靖難之役”中,對他爹忠心耿耿,簡直是朱棣的一把快刀,沒少攻城略地屢立戰功;馬恩慧被燕王一|黨害得家破人亡,變成現在這處境,可以說高煦至少有一半責任。
但是人世間的事兒就是那麼微妙稀奇,馬恩慧在心底裡,就這麼容易地相信這個人了!
……而這一次見麵,高煦說他被封了漢王,要去雲南,是專程來道彆的。因上次馬恩慧請他、照看一下鳳陽的文圭;所以這回高煦前來,帶來了一縷文圭滿一歲剪下來的頭發,放在荷包裡。
馬恩慧見到文圭的頭發,頓時情緒就崩塌了。她哭得很傷心,拚命聞著她親兒子的氣息,非常擔心文圭。
在這一刻,馬恩慧覺得甚麼權勢、地位都不重要了;她感到非常脆弱,隻有無儘的孤單、無依無靠的悲哀,以及對親人的想念。
她說,如果沒有削藩,沒有戰爭,大家和和睦睦的該多好啊。說不定作為親戚,她還能和高煦來往走動。
男人們沉迷的戰爭和瘋狂的爭|權奪利,其實是非常殘忍而無益的東西罷?
高煦對馬恩慧已經很仁至義儘了,他雖然帶著使命來接近她,卻從未逼迫過她;馬恩慧甚至在冷酷的皇宮裡,感受到了高煦的些許溫情。
馬恩慧不是個絕情寡義的人,但她現在已是個幾乎毫無價值的人,能用甚麼來回報高煦?出賣建文父子,那是萬萬不能的,她的長子文奎是無辜的!
馬恩慧終於想到了一件她知道的事,現在說出來也不會再傷及建文和文奎的性命。她便說,我要告訴漢王一個秘密。
她悄悄說道:奉先殿的太祖靈位下,有一條太|祖布置的地道,可以通京師城外。
當初建文帝便是從那裡離開了皇宮,而今除了建文帝最親的人,沒有人知道那條地道;建文帝離開後,看到地道的宮人已經在奉天殿被燒|死了。
……
奉先殿內,朱高煦在太|祖靈位前磕了幾個頭,一邊轉頭對著殿門外大喊,一邊去推開太|祖靈位的厚重香案!旁邊的妙錦和王寅都吃驚地看著他。
朱高煦徑直趴在了地上,拿手打了兩下地磚。然而他並未聽到空響的聲音,就好像敲在了實心土地上!
他頓時有點擔心起來!萬一當年馬恩慧騙了他,或是說的事情稍微有點偏差,比如地道不在奉先殿……那朱高煦今天肯定是涼涼了。
在如此關頭,他心裡沒法一點不慌,但總算還沉得住氣。他站了起來,把放油燈的一根銅燈架拿了起來,這種燈架朱高煦見過的,鑄造之後鉚接而成。他把燈架橫放在膝蓋上,用力一掰,把上頭鉚接的地方掰斷了,然後拿著銅杆走回放置太|祖靈位的地方。
朱高煦開始搗鼓著撬地上的那塊磚,但是銅杆不好用,他又找了一隻玉石香爐,輕輕敲打著銅杆頂端。
妙錦似乎看出來了端倪,她急忙去把掛在門裡的燈籠取下來,然後拿燈架上的油燈點裡麵的燈芯。
此時大殿外麵的人隨時可能進來,時間非常吃緊,朱高煦見狀讚許地向妙錦微微點頭。
好在此時沒有水泥,地磚隻是拚鑲在了地麵上。朱高煦忙活了一陣,終於撬開了地磚。下麵沒有洞口!隻有泥土。
他想了片刻,拿手掌在下麵的泥土上一按,馬上感覺到了細微的彈性。
“呼!”朱高煦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然後對著殿門大喊了一聲,同時一腳往泥地上賣力踩下去!“哢嚓”一聲木頭斷裂的聲音之後,泥土“嘩啦”地往下掉了下去。饒是朱高煦已有準備,身體也一歪,差點摔倒。
他清理了一下洞口,發現洞口很小,剛剛能容納一個人下去;但若是太子高熾那樣一個人,肯定是下不去的。而蓋在上麵那塊地磚比洞口略大,地磚邊緣有著力點,所以上麵放了沉重的香案也掉不下去。
朱高煦轉頭小聲道:“你們倆先下去!”
妙錦提著燈籠,主動走到了洞口,先拿燈籠一探,然後將燈籠放在地上。她的雙手抓住地麵邊緣,人小心翼翼地下去了。片刻後,妙錦站在下麵仰起頭小聲道:“下麵不|深!”
接著王寅也爬進了洞子。
朱高煦先把地麵大致收拾了一下,拿袖子擦掉洞口周圍的泥土。他一邊忙著,一邊與大殿外的金忠喊話對答。
沒一會兒,朱高煦仰躺在地麵上,以便伸手把香案先挪過來恢複原位。等他的半身探進了洞口,便大喊了一聲:“你們這幫人,處心積慮害我!”
然後跳下洞子,伸手把外麵的那塊地磚拉過來,手掌拖著磚蓋住洞口。他立刻循著黑洞中的燈光,趕了上去。
這地道很小,人根本站不起來,隻能佝僂著身子,半蹲著往前走,初時還好,這個姿勢沒多一會兒就會覺得很累。
地道橫麵成方形,上下左右都用石板構築,地麵很潮|濕。起初的一段路是條往下的斜坡,三人越往前走,意味著越深|入地下。
走了一會兒,朱高煦忽然想到,當年太|祖要建造皇城時,是填湖造的地基。
以前這地方是一片湖泊,叫燕雀湖。太|祖的謀臣劉伯溫是風|水大師,認為這個燕雀湖正位於鐘山的龍頭,乃金陵風水最好的地方,若是朱家皇室居住在這裡,可以保持至少三百代人興旺;可惜這地方是湖泊,怎麼建造宮室?
這種難題阻止不了太|祖的決心,他建立大明王朝,是準備最少最少要延續一千年的,皇城的風水不好怎麼行?於是太祖發軍戶百姓工匠二十萬人,開始填湖。
太|祖時修建皇城地基,還建造了大量的排水渠,有地麵上的陽渠,也有埋在地下的陰渠。
朱高煦現在蹲著走的這條密道,可能就是修建的地下排水渠之一。但這條水渠的作用不在於排水,而是布置在眾多水渠中的一條密道。或許太|祖為子孫後代考慮得太多,希望有一天皇宮萬一出事,他的子孫還能走密道跑掉,出去招兵勤王。
不料太|祖的布局還真用得上,剛駕崩四年時間,孫子就走這條密道跑了。又過了幾年,另一個孫子朱高煦也走這條密道跑了。
三人走了一段下坡路,一腳踩在了積水上,進入了一段又平又直的水渠。周圍的石料上非常潮濕,濕潤的水彙聚成水珠,時不時滴進朱高煦的脖子一滴,冰涼刺|骨。
半蹲著的腿已經開始發酸發|軟,呼吸也不太通暢,感覺很悶很壓|抑。沉默的黑暗之中,彌漫著他們沉重而深|長的呼吸聲音。
不知走了多久,平坦的道路走到了儘頭,前麵的坡變得非常陡,是往上的坡。不過斜坡上居然修了石階,看來這條密道從修建之時起,果然就是給人走的,而不是為了排水。
朱高煦走到上坡的位置,聽到有細微的流水聲,但是視線不清,看不清地道裡的積水正往甚麼地方流。他走上石階,說道:“妙錦,把燈籠給我,我走中間,我的體力好一些。”
妙錦依言把燈籠遞過來,朱高煦也往前挪了一個位置。接著妙錦就開始手腳並用往石階上爬,這時候她應該明白朱高煦說“他體力好一些”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