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朱高煦剛回升龍時,受王後陳氏邀請到廳堂上坐,他沒有接受;而今天他主動去拜訪了陳氏,因為朱高煦覺得現在的境況有點對不住她。
這一場雨連綿下了好些天,到處都非常潮|濕。朱高煦把傘收起來,放在了房門外,他又回頭看一眼,天色黯淡仿佛要天黑了似的,可是時辰才剛到午後。
陳氏請他上坐,倆人寒暄了幾句。朱高煦沉吟片刻,終於說道:“朝廷不願承認陳正元的王子名分,安南國可能要設置三司州縣,直接納入大明朝廷的治理範圍。昨天我接到聖旨,要儘快押解胡氏父子等人進京,恐怕不能再管安南國的事了。”
陳氏聽罷瞪著眼睛,神情變幻不定,她許久都沒有回應,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朱高煦自然也不會怪罪她失禮,當彆人忽然感到很失望、情緒不定時,他不會計較這等瑣事。
這時朱高煦想把聖旨拿給陳氏看,好讓她相信自己說的話。
因為前世他無節製地賭|博,無力維持信用,長期以來是不被人信任的,所以下意識總想努力證明自己的話……不過他終於忍住了到嘴邊的話。現在朱高煦似乎不需要再這樣做,他的身份、以及一向比較講誠|信的言行,都能讓陳氏相信他的話。
“我今天來,是想向王後告歉。”朱高煦又道。
陳氏終於開口道:“漢王殿下為何要這麼說?”
朱高煦沒吭聲,他覺得無須解釋,解釋起來也不好談清楚。他頓了頓道:“不過我不能反抗父皇的聖意。”
陳氏低頭“嗯”了一聲。
倆人有好一陣靜靜地呆著,似乎都在各自想著心事。朱高煦這會兒也忍不住想了很多……
亂糟糟的心緒中,他竟然想到了一個笑話。說的是佛家子弟和儒家子弟在一塊兒談論,僧人說:眾生平等,為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儒士一拍桌子道:你個大逆不道的人!
後世的笑話隻是個笑話,但在現在可不一樣。維持著世間秩序數千年的東西,最關鍵的,恐怕就是孝道了。那不僅是儒生的問題,連《水滸傳》裡視人命如草芥的亡|命徒李逵,也得孝順他|娘。
如果一個兒子敢公開反對他的爹,這種事已非對錯問題,定會上升到挑戰世間基本道|德的高度!
所以朱高煦從不覺得,在這種世道違抗父命能有任何結果。更不想為了安南國的事,奮力為對錯抗爭。作為兒子,能做的無非是行事乖張、不聽話,人們隻會指責他恃寵而驕、耍潑胡來而已,根本沒人和他講道理。
便是朱高煦以前悄悄救走了瞿能等人,也不是為了武力對抗他父皇,他防的是以後的人。
戰爭就像賭|博,如果贏的機會太小,那便成了博|彩。朱高煦以前是賭徒,但他也不會豁出身家性命,全部去買彩票。
就在這時,陳氏的聲音道:“妾身失禮了。”
朱高煦回過神,看了她一眼,發現陳氏也在瞧著自己。她那眼窩比漢人女子稍深,一對清亮的眼睛卻是越看越讓人愛憐。
她輕聲道:“我未怨過漢王,也無法強求甚麼,你不要多心。事已至此,還有甚麼辦法呢?我們母子隻好認命了。”
“嗯……”朱高煦發出一個聲音。
這時陳氏竟然勉強地露出了一絲笑容,朱高煦完全不明所以。她看著朱高煦,臉頰上隱隱有紅暈,接著緩緩抬起纖手,輕輕撫了一下自己的脖頸。她裡麵穿著寬鬆的交領,做出動作時,手指不經意間撥|開了一點領子衣料,鎖骨便被朱高煦看到了。她的胸襟撐得不太高但很寬,靠近鎖骨下方的肌膚也很柔|軟豐腴。朱高煦的目光忍不住盯到了她的交領,陳氏玉白的耳朵也漸漸微紅。
朱高煦頓時感覺呼吸有點不暢。不過他心裡還很清醒,一時間覺得有點奇怪。
陳氏幾個月前就落入朱高煦手裡,不過她恪守禮法,朱高煦自然沒有為難她。雖然未曾蒙麵之時,朱高煦心裡有點期待一睹王後芳容,但他最主要還是為了正事。
之前陳氏有求於己,卻始終守禮。而今要為她們母子恢複名位的事情失敗了,她為何反而如此?
朱高煦克製住自己的衝|動,心道,要是我想對她怎麼樣,之前輕易就能要|挾她就範;而今何必再糾纏不清?他更不了解陳氏此時的舉動意圖,萬一她是想以此交換,希望朱高煦回朝為她們再爭取一下。他做不到,如何收場?
於是他端起了幾案上的茶杯,揭開杯蓋瞧著水麵,避開了她的目光。
過了一會,朱高煦才開口道:“大軍克日班師,漢王府護衛先行。王後可否願意,隨護衛去漢王府?我擔心你們留在升龍不利。”
他說得很謹慎,並未明言安南國可能會繼續戰亂。
陳氏也很知趣,早已端正地坐直了身子,好像剛才那細微的神態動作都沒發生過,避免了被拒絕的尷尬。她猶豫了一陣,上身前傾,終於答道:“多謝漢王庇護。”
她說罷目光如同有形的事物,時不時從朱高煦臉上撫過。朱高煦看不懂她的心思,畢竟人又不會讀心術,最多能從神態猜到簡單的喜怒哀樂情緒,她那複雜的想法,他如何得知?
朱高煦也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心道:我快要離開安南國了,與她保持一點距離甚好,免得離彆時牽掛不舍。
……朱高煦軍中的文官宦官有近三百人。有朝廷聖旨、主帥軍令,對於撤軍之事,所有人都無話可說。於是中軍行轅即刻開始安排諸部從升龍、清化二地撤兵班師。
原西路軍十萬人大多都是四川都司、雲南都司兩地的衛所兵馬。大軍自安南國到雲南,一些人再從雲南返回四川諸衛所,沿途的道路狹窄多山,都不太好走。中軍議定分批出發。
漢王府護衛軍大部人馬,由王斌、劉瑛二人率領回雲南府城。朱高煦還寫了封信給王妃郭薇,叫宦官曹福帶著回去。他親筆告訴郭薇,等進京獻俘之後,他很快就回昆明。
接著朱高煦安排護衛指揮韋達,率一部王府護衛隨行進京;另外跟著他押解逆賊胡氏父子等罪人的軍隊,大多是浙江、江西等地的衛所將士。如此調遣,等完成押解使命之後、進京的衛所軍返回各自衛所就近了。
朱高煦率眾先行離開中軍行轅,陳氏沒來送彆。但他剛出大門,掀開馬車簾子時,便發現一襲白裙正在一棟樓閣上麵,果然是陳氏站在那裡。
倆人遠遠地看著彼此,此時已無法道彆。
一路人馬近萬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升龍城城門。送彆的人群裡有大量武將文官,連張輔也從清化趕回來了。
大隊人馬走了近十裡地,來到大路上一道木頭牌坊旁邊,軍隊便暫且停止了前行。路邊有一間草蓋的敞屋,張輔等人將朱高煦迎入屋子裡。那草屋雖然陳舊破敗,但此時許多文武官員連進屋的資格也沒有。
“送君千裡終須一彆,願漢王殿下一路平安無事。”張輔端起一個武將送進來的酒水。
朱高煦也接受了他的好意,笑道:“胡氏逆賊乃新城侯所獲,今番我父皇下旨,叫我押解回京,我這算是借花獻佛罷?”
張輔陪笑道:“不敢不敢。征安南之戰,漢王坐鎮中軍運籌帷幄,末將等皆受漢王恩惠。”
朱高煦聽罷不動聲色道:“待新城侯回京,論功應加國公之爵了。”
張輔忙道:“末將不敢居功。”
話雖如此,但彼此心裡都是清楚的。當年邱福、朱能、張玉乃燕王府最親信的大將,功勞也差不多;張玉戰死,其他人都封了國公。張輔如今又在安南國立了大功,皇帝給他加爵到國公幾乎是必定的事。
說了幾句話,朱高煦便道:“新城侯就此留步,不必遠送。今日大軍還要趕路,他日咱們在京師重聚,再徐不遲。告辭了!”
言罷草棚裡的幾個人都飲了一杯酒,朱高煦走出門,叫上身邊的段雪恨重新上了馬車。過了一會兒,他挑開車簾時,見張輔仍站在路邊目送,朱高煦也揮了一下手。
二人一起在安南國半年多,相互間有些爭鬥,但總體上張輔還是個很守軍中規矩的人。而今一聲道彆,以前的些許不快似乎都已拋諸腦後了。
今日的天氣已經放晴,天空一片清藍,陽光明媚。大路兩邊,一望無際的肥沃平原,稻田裡早已綠幽幽一片。除了路上的明軍人馬有些喧囂,四麵原野上都十分寧靜。
朱高煦的人馬第一天走到了大江南岸紮營,然後次日坐水師的戰船渡江。
他們回京的道路是走北江府、坡壘關(鎮南關)進入大明境內廣西布政使司地麵,然後走廣西的驛道直去京師。
前方還有幾千裡的路,朱高煦估計行軍沒有三個月很難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