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了,杜千蕊住的那間廂房竟然還留著,連陳設也一樣都沒變。她拿起梳妝台上的銅鏡,對著鏡麵哈了一口氣,拿手絹擦了擦,還是那麼模糊,鏡子還沒磨過。她十分熟悉地在一條腰圓凳上坐下,抬頭看去,雕窗前麵的紫色簾子依舊;凳子上麵放的蒲團用蜀錦織成,她兩年前就細看過。
杜千蕊在這裡隻住了幾個月,但忽然間有種回娘家一般的感受。據說那富貴人家的女子,就算出嫁了,閨房也會留很久。
她在凳子上坐著,手肘放在案上,支撐住嬌|美的下巴,在那裡發了一陣呆。多日的顛簸之後,她的感覺十分疲憊,但到了高陽郡王府,卻也有種安心和輕鬆。她喜歡坐在這裡、偶爾無所事事的感覺。
就在這時,王貴尖尖的聲音道:“杜姑娘,杜姑娘在裡麵麼?”
杜千道:“門虛掩著的,我給王公公開門。”
王貴聽罷,自己把房門推開了,站在門口道:“王爺交待,杜姑娘往後不住這兒,到內廳去住。”
王貴這人聲音比較尖,骨骼卻粗壯,光是看他的樣子有點不像宦官,隻是沒胡子而已。
“啊?”杜千蕊先是有點詫異,接著便站起來道,“但聽王公公安排。”
王貴見她沒帶什麼東西,便轉身先走,杜千蕊忙跟了上去。
“王爺出門前特地交代,給杜姑娘安排一間窗戶大點的房間。”王貴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
杜千蕊忽然便想起,兩年多以前她對朱高煦說過,兒時學女紅因為窗戶小、眼睛難受……聽到這句話,她發覺朱高煦還記得那件小事。她紅著臉輕輕說道:“王公公不要為難,隻要空著的房間就行了,王府上的屋子都大,還明亮。”
“杜姑娘懂事兒,但王爺親口|交代的,咱家會儘力辦好。”王貴的口氣似乎不是太和善。也不知杜千蕊是不是感覺錯了。
二人前後走到了中門樓,王貴轉頭沉聲道,“王爺很信任杜姑娘,杜姑娘莫辜負了他。你若見到什麼,不該打聽就彆打聽,不該說的就彆多說,明白麼?”
“明白了。”杜姑娘心裡疑惑,但馬上答應下來。她心道:難道內廳有甚麼見不得人的事?
她也不多言,默默跟著王貴,從簷台廊道走過去,便在一顆桂花樹旁邊,進了一間屋子。
王貴很快就離開了,杜千蕊在屋子裡來回走了一圈,發現這裡比外廳的廂房更大,有隔扇暖閣、旁邊還有耳房。
郡王府上的房子與普通民宅最大的不同,便是舍得用大木料,房間寬敞明亮。杜千蕊看了一眼幾案上方的窗戶,果然很寬敞。
旁邊有一張塌,杜千蕊便在榻上坐下來,頓覺十分柔軟舒服,乾脆慵懶地側身躺倒。內廳裡比前廳更安靜,杜千蕊靠在榻上就不想爬起來。
等她醒來,才知道自己不知時候睡了一覺。她坐起來一看,外麵已經光線朦朧,她的身上蓋著一床羊毛毯。
一條腰圓凳上放著一疊衣服,桌案上放著一個食盒。杜千蕊打開食盒一看,裡麵有個白瓷碗,裝著蔥炒羊肉和白米飯。她伸手端出來時,感覺還有點溫熱。
房間裡就有爐子和鐵水壺。杜千蕊吃過飯,便忙活著燒水沐浴更衣,把風塵仆仆的衣裳換下來……忙活了一陣,她才發現,內廳裡果然一個人都沒有見著!王貴之前說的話,似乎並不是說說而已;但除了不見有人走動,杜千蕊並未發現什麼蹊蹺之處。
天黑之後,房門“篤篤篤”響了幾聲,傳來朱高煦的聲音:“杜姑娘還未就寢?”
“沒呢。”杜千蕊忙答道,“王爺稍等……”
她飛快地跑到梳妝台前,伸手把一頭青絲挽起,對著模糊的銅鏡仔細看了一番,這才趕著去抽了門閂。
朱高煦站在門口,倆人麵麵相覷,杜千蕊目光閃爍、急忙避開了。他說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沒問你,我進去說?”
杜千蕊臉一紅,慌張道:“哦!王爺快裡邊請。”
“時辰不早了……”朱高煦掩上房門,在一條凳子上坐下來,沉吟道,“先前我回顧了幾遍去京師的經曆,想到一些地方有點蹊蹺,便趕著想和杜姑娘談談。”
杜千蕊輕聲問道:“甚麼蹊蹺哩?”
朱高煦沉吟片刻,說道:“那天你們在江東門外等我、我卻沒來。慶元和尚來找你們,說了些甚麼?”
杜千蕊伸手揉著額頭,回想了一會兒,道,“慶元問我們,‘鐘公子’那幾天有沒有見過甚麼人?我想起王爺抱著那隻貓出門,就說可能見過一個人……”
朱高煦點點頭:“雞鳴寺的小尼姚姬在尋貓時,我看見她了,但杜姑娘當時不在閣樓上。我也是忽然想起這細微之處。”
杜千蕊輕聲道:“慶元又問見過的人是誰,我說沒看見。後來他又追問,我想起雞鳴寺的小尼,便說了她。”
朱高煦沉默不語。
過了好一陣,他才開口問道:“我未如期到江東門外的客棧,你們一定很擔心,杜姑娘最擔心甚麼?”
杜千蕊立刻答道:“彼時我怕得很,最擔心的是王爺是不是被抓住了!”
朱高煦又沉默下來。
提到那個小尼姑姚姬,杜千蕊情緒也很複雜,她一邊覺得姚姬可憐,一邊又忍不住有些許敵意。不知道為何,杜千蕊連姚姬的麵也沒見過,可就是不喜歡她。
或許因為姚姬救過朱高煦,而杜千蕊沒有。
但其實這一切都是沒有用的。杜千蕊自從跟著朱高煦離家,便決意委身於他了……但她很清楚,高陽王會有一個郡王妃,絕對不是她,也不可能是姚姬。
杜千蕊早已知道富貴人家大多三妻四妾,但無論說多少道理,想到朱高煦和彆的女子親近,她心裡不可能好受得了。隻是沒辦法罷了。
……朱高煦之前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慶元能那麼快找到他,實在太厲害!不過原來是以為運氣好,正巧杜千蕊提到了小尼。
但是,現在朱高煦從杜千蕊口中得知:提到小尼姑姚姬的存在,並非杜千蕊的細致,而是慶元的誘|導!此事想來就更蹊蹺了,那慶元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竟能料事如神?
不過朱高煦也無法確定什麼。
他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想象:假設姚姬和慶元本來就認識,她先去找慶元和尚,告知朱高煦在她那裡;那麼這一切不是就更加順理成章?
慶元是燕王府的奸諜,那麼姚姬也是?既然如此,她為何不亮明身份,以至於多費周章?
朱高煦很困惑,一時不能想通。
他從腰圓凳上站起身,又好言問道:“這間屋子,杜姑娘住得習慣麼?”
杜千蕊輕聲說道:“比外廳的廂房大,謝王爺厚待。”
“一路舟馬勞頓,杜姑娘也早些歇著罷。”朱高煦道。
朱高煦回到自己臥房裡,感覺身上疲乏,卻因想得太多久久無法入睡,感覺十分難受。難受糾結的不僅是身體,連心裡也同樣如此。
……
鄭和卻沒能有絲毫休息,從北平出發,便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趕到了滹沱河燕軍大營。
燕王見到他,便叫將士退下,隻留下心腹文武。鄭和立刻向燕王稟報了京師詳情,說完又道:“在京師忽然出了點差錯,高陽王危急之下,沒能見到都督陳瑄。”
“無妨。”姚廣孝的三角眼愈發亮了,“隻要將來形勢有利,陳瑄自有人去說服!王爺大可不必擔心。”
“嗯……”燕王發出一個聲音,好像是讚同、但也可能不是,他一臉沉思的樣子。
鄭和說完了高陽王如何驚險、後來藏在棺材裡才僥幸脫身,此時此刻也不知道燕王作何感想,是否覺得虧待了高陽王?
鄭和無法揣度燕王的心思,但在他的心裡,燕王的三個兒子中,高陽王出力最多、也更賣命,另外兩個王子幾乎都躲在北平!
但是鄭和怎麼想並不重要,他也不可能去勸燕王……燕王身邊的心腹謀臣可以評論幾個王子,但鄭和卻萬萬不能!畢竟謀士雖近,卻難以靠近燕王的起居衣食;無論出多少計謀,最後決斷也也隻能燕王自己。
那宦官黃儼也是燕王心腹,現在卻被派去服侍三王子了,會不會也有這方麵的緣故?黃儼對三個王子的親疏,是有明顯傾向的。鄭和想到這裡,暗自期待著黃儼那廝的下場。
此時姚廣孝也住了嘴,沒有繼續不厭其煩地勸說。
其實燕王能派二王子以身犯險,心裡應該有定數了。果然他開口道:“山東不拿下,俺們的退路並沒有了,盛庸隨時可以西出,切斷俺們的糧道和退路。”
姚廣孝的聲音道:“臨江一決之策,原本是沒有退路的方略;奉天靖難,一開始就沒有退路了。王爺何必再想著退路?”
燕王緩緩踱著步子,走出了大帳,鄭和等人便跟了出去。
時天色漸晚,滹沱河對岸的火光如火龍一般映在天幕,天邊一片橙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