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是大地上的一片嫩綠。野草新生,樹梢發出初芽,枝頭的花蕾含苞待放。
大院壩村離最近的饒州府餘乾縣,也有數十裡之遙。此地水網密集,蜿蜒的河流小溪數也數不清楚。河麵上撐著竹竿的獨木舟、劃著水的烏篷船隨處可見,一片片水田裡,帶著草帽的農人和耕牛已經開始了一年的耕作。
一個鬢發花白蓬亂、皮膚黝黑的婦人背著一大背篼豬草回來了,走過一叢竹林間的小路,一個土壩、幾間茅草屋,便是杜家的房子。
小土壩開的門是後門,進去就是灶房。一個小娘趕緊上來給婦人接住背篼。
婦人馬上開始嘮叨起來,“儂那時還是細嗯子,爹爹要賣你,餓哭了好幾場。眼底下儂生得白嫩,在外頭過得好,還回來作甚?儂瞧鄉下的裡寧都過得甚麼日子。”
離家太久了,小娘連鄉音也聽得很吃力。她就是杜千蕊,現在穿著不合身的洗得發白的衣裙,但皮膚又白淨細嫩,看起來十分不搭調。就像是長了一副大戶小姐的皮囊,卻過上了村姑的日子。
杜千蕊聽罷,便輕聲問道,“我回來,姆媽不高興哩?”
“餓冇事。”杜母搖頭,“隻是儂爹爹與弟郎,得了錢,跑縣城嗬。眼底下各家在耕田,儂爹爹不回怯家,今年吃甚麼?”
杜千蕊聽罷,無言以對,隻好搶過那一背篼豬草:“我來剁碎。”
她穿回來的衣裳也都被當了,所以隻能穿母親的衣服。雖然拿了財物出來,爹和弟弟很滿意她,但母親不滿意……
正如母親平素嘮叨的,爹以前隻是跑附近的集鎮賭錢、找船娘,晚上還幾乎要回家;現在得了錢,已經去縣城了,快一個月看不見人影,晚上也不回來。
眼下稻田要翻耕才能種稻子,又要育秧,正是農忙時候,所以母親急得很。
杜千蕊拿起一把磨得很舊的柴刀,便枕著一塊木板,開始剁草料了。她的手指上包著兩處布,都是平時乾活劃傷的。多年不乾活,此時已變得笨手笨腳,又很容易受傷。
……幾乎所有的首飾、帶回來的全部稍微值錢的東西,全給了爹還債。現在杜千蕊隻剩一個翠綠的和田玉鐲子,藏在內衣裡沒拿出來;這個鐲子真的漂亮,爹拿去又當得很便宜,她實在舍不得。
沒錢了,爹或許便會回來種地,母親也不會怪她了罷?杜千蕊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啊!”她慘叫了一聲,便見左手食指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馬上便浸出來,不斷往下滴。杜千蕊又痛又傷心,頓時眼淚便嘩嘩往下掉。
這時母親聞聲跑了過來,跺腳道:“儂甚麼也不會乾了,餓來。儂出去掃院壩。”
手指被劃破流血,在村民眼裡根本不叫事!杜千蕊趕緊拿袖子乾脆地抹了一把眼淚,一咬牙,把手指拿到嘴裡吸|允掉血吐掉。
她便默默地到灶房裡,拿起掃帚出去了。
一隻手掃不動,她隻好雙手拿著掃帚,剛剛受傷的手指血還沒止住,很快染紅了草柄。杜千蕊含著淚水,誰也沒法怨……她回家後,隻乾了些輕巧的活,這都乾不好,還能怪誰?
原來以為在富樂院賣笑賣藝,總是遭人輕辱,已經夠慘了。她現在才發現,早已過不慣家裡的日子,在京師操賤業,似乎也挺好,而且還不用賣身。
……或許,原來就該珍惜京師的好日子。畢竟不是所有女子都能進教坊司、富樂院當樂伎的。
就像母親,以前就是船娘……在一艘破爛烏篷船上賣身。同樣遭人輕辱,還要接客,而且賣不起價錢。
母親因為做船娘,所以二十多歲才成婚,陸續生了他們姐弟。嫁的人是個嫖|客,多次光顧她的生意,後來就變成了杜千蕊的爹。
同樣是操賤業,母親現在過成什麼樣了?才剛剛四十出頭,看起來就像六十歲的人一樣。不過母親也沒法子,她們那些姐妹裡,也有沒嫁出去的,現在還在接客維持生存。老了更慘,有時連幾文錢一次的老漢客人也接。
杜千蕊瞧著母親的下場,幻想著自己還在京師富樂院,她尋思,自己再過些年估計比母親好得不多。以色相事人,人老珠黃了還剩什麼?什麼才藝,沒了好皮囊有何作用?往好了過,存些錢、學些為人本事,估計能過成富樂院鴇兒那般算不錯了。
就在這時,她看見院壩旁邊的山茱萸已經發了新芽。雖然還沒有長出那紅紅的小果子,但杜千蕊也是杵在那裡,呆呆地看了良久。
……山茱萸?是那種長了許多小小紅果子的矮樹?
腦海中一個聲音說。每一個字的聲調,說話的語氣,仿佛就在耳際,仿佛剛剛在她耳邊低吟。
杜千蕊甚至記得那古銅色脖子下方,那一塵不染的白綢裡襯。還有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沉靜卻又銳利。
就在這時,竹林外麵傳來“叮當”一聲金屬敲擊聲,接著有人喊道:“蜂糖,手絹,簪子嘞……叮當!”
杜千蕊愣在那裡,目光從幽深的竹林小徑投出去,仿佛穿過了一道光陰的廊道,回到了多年前的兒時,那個想著貨郎的挑擔裡甚麼都有的年紀,想著有個貨郎把她帶走的好笑期待。
……你那時的想法,確是有些稚嫩,貨郎恐怕無法幫你。
那個聲音又說。
杜千蕊臉上頓時露出了苦笑,眼角還掛著淚珠。
為什麼?從相識到彆離,也沒多長時間,但是他的影子,卻深深印在杜千蕊的心裡,恐怕一生也無法忘懷。原因或許是他給了杜千蕊希望,若無期望,又怎能有如此失落?
……
夜幕降臨時,外麵一陣狗吠,隱隱傳來人聲。很快母親就在堂屋裡敲杜千蕊的門,“快出來,儂爹爹回來囉!”
杜千蕊隻好打開門閂,借著一盞豆粒大的油燈,她看見爹帶了一個陌生的胖漢回來。那胖漢穿著長袍服,帶著巾帽,估摸著四五十歲以上了,臉上的肥肉已經有點下垂。胖漢聽到門響,馬上轉頭過來,眼睛竟然看直了!
剛到彆人家,就盯著人的家眷瞧,這人也是全無禮數。不過爹那種人,能交到甚麼正經人?
杜千蕊馬上要把房門關上,不料他爹馬上就惱了,“砰”地一掌拍在破舊方桌上,“冇管教!不出來行禮?”
杜千蕊一臉無奈,但在家裡,哪能忤逆著爹爹?她隻好慢吞吞極不情願地走了出來。
“這個是李掌櫃。”爹指著旁邊的胖漢,一臉笑容道。
胖漢也是“嘿嘿”直笑,竟然拿袖子擦了一下口水!杜千蕊見狀,心裡一陣反胃,差點沒乾嘔。
她見爹臉上的笑容忽然又消失,正皺眉向自己遞眼色。杜千蕊隻好微微屈膝道,“見過李掌櫃。天色晚了,我不便見客,請見諒。”
“喲!喲嗬!”李掌櫃十分激|動的樣子,“京城官話!可以,老杜啊,儂這姑娘上得台麵喲。餓很中意,開個價罷。”
“甚麼?”杜千蕊剛想轉身回房,立刻又站定了,她轉過身來,身體也在微微發顫,臉色頓時蒼白,“爹,你又要賣我第二回麼?”
李掌櫃不等老杜開口,馬上就利索地說道,“杜姑娘耶!儂要有自知之明,儂爹爹哩,也是為儂好。儂想嫁個何地人?鄉下勒個些泥腿子,儂往後和你姆媽一樣!回去做娼,終不是長久哩。”
“我不是娼!”杜千蕊氣道。
竟然爹爹的麵,鄙夷母親過得不好,不分青紅皂白就侮辱她是娼妓……但爹卻麵無表情。杜千蕊頓時覺得,就算忍著反感,跟了李掌櫃,也不會啥好日子過!
老杜的聲音道:“李掌櫃是開當鋪的,妹頭呢給他做妾,吃香喝辣。儂冇嫌棄了。”
難怪爹認識,稍微值錢的東西,估計就是到李掌櫃的鋪子裡當了。
李掌櫃立刻接過話頭,“妹那些物什,都在餓鋪子裡頭,儂跟我走,那些物什都還予儂。”
杜千蕊暗自呼出一口氣,“我有點風寒,實在支撐不住了,讓我回房歇了罷。”
“風寒要吃藥!”李掌櫃一本正經道。
“罷了!”老杜開口道,“儂進屋去。”
杜千蕊馬上躲進了一牆之隔的臥房,趕緊將門閂住。
外麵傳來了爹的吆喝,“婆娘,恰水都冇得,快端水來!”
接著又有母親“嘰裡咕嚕”的說話聲,她說話不敢太大聲,隔著牆便聽不太清楚。沒一會兒,傳來爹的怒氣騰騰的罵聲,“餓給大妹找好歸宿!勒麼大啦,養家裡頭乾甚麼?”
然後又是母親模糊不清的說話聲。爹又說道:“餓曉得,犁田幾文錢?餓不是在想法麼,李掌櫃給了錢,餓還了債,剩幾個請人。”
杜千蕊撲倒在粗糙的被子上,將頭蒙在裡麵,忍不住大哭起來。為防被人聽見,她捂得很緊。很快就透不過氣,她隻好忍住哭聲,敞開被子透了口氣。
她呆呆地坐在床邊上,周圍一片漆黑。這種噩夢般的日子是一天接一天……她似乎從來都很倒黴,但這一回被賣之後,那樣的日子似乎是沒有儘頭了。